共識瓦解,是大明看到倭國正在經歷的種種亂象,才意識到的一個可怕問題,這其實是萬曆大思辨的重要成果之一,那就是對天命的解釋。
萬曆維新之後,大明對天命的理解爲三花聚頂,即過去身、現在身和未來身共同認可的三花聚頂。
往聖知今朝,泉下可瞑目;今人承劫波,征途肯繼踵;
後世緬血淚,青史有頌德;三花既聚頂,天命自煌煌。
而共識的瓦解,瓦解的不僅僅是現在的共識,還有過去的共識,對過去的無限否定,對未來共識的塑造影響也頗爲深遠。
共識瓦解,是對天命的瓦解。
當下,豐臣秀吉想要再次對朝鮮發動戰爭,他需要讓所有倭國大名臣服,哪怕是像織田信長那樣,只是名義上的臣服,但是豐臣秀吉根本不可能做到了。
大明對倭國的干涉是全方面的,大明在倭國釘了太多的釘子,對馬島、石見銀山、大阪灣守備千戶所、長崎總督府、倭國通行寶鈔等等,現在又多了一個江戶駐軍。
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的全面羈縻,讓倭國的分歧越來越大,共識正在快速瓦解。
你要反抗大明,我要做大明走狗;你要廢除寶鈔,我就堅決擁有;你要掌控銀山,我偏偏把銀山賣給大明;你要減少倭奴流出,我要增加倭奴流出;這些分歧,比比皆是。
朱翊鈞和戚繼光又詳細的討論了下關於倭國的局勢和江戶駐軍的問題。
這裡面一個讓皇帝和大將軍都沒想到的事兒發生了。
熊廷弼在石見銀山附近搞均田,不是還田,是均田。
大明還田的標準是一家一姓不得超過百頃,也就是萬畝,如果想要更多,就只能分家;
而熊廷弼在石見銀山搞得均田是一家一姓不得超過一頃,即一百畝田,而且搞得風生水起,甚至都已經從大明實控範圍,向着毛利家蔓延。
大明在倭實控區域,就像是一座聖山一樣壓在倭國,給倭國本就頻繁的百姓一揆火上澆油,越來越多的百姓知道石見銀山的均田令,這些倭人對大名、對幕府、對倭國朝廷的不滿就愈演愈烈,怒火正在以一種燎原之勢,燒遍整個倭國。
倭國的幕府、大名們撲滅民亂,已經沒有任何用了,只有消滅石見銀山這座聖山的大明軍,才能撲滅這股浪潮,但這些大名們彼此矛盾重重,無法做到同心同德,無法形成合力,一同消滅大明駐軍。
戚繼光認爲這是好事,熊廷弼所爲,給大明軍管還田、均田積累足夠的經驗,一旦天變加劇,陛下就可以分遣京營銳卒,對大明進行全面還田了。
戚繼光又講了一些練兵治軍的內容,這也是皇帝每天操閱軍馬的必修課。
大將軍授課,也是備過課的,講的內容還是書接上回,無血義則無上恩,興文匽武勢自成。
如果有血義,軍兵會以將領爲中心形成一個整體,進退有據,攻守相望,自然是百戰不殆。
但是沒有血義,鄉黨自生,這軍隊容易失控,便壞在了鄉黨自生這四個字。
軍隊不是朝廷,軍隊一旦開始拉幫結派,那長久矛盾,爆發的衝突,可不是文臣之間那般,如同捏着繡花針,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立個碑,寫個書。
軍隊一旦開始拉幫結派,輕則養寇自重,重則藩鎮割據。
唐末藩鎮割據的時候,多少節度使,被手下軍兵砍了腦袋?
如果有頻繁動武的戰事需要,軍兵入營後,徹底打亂混編,打兩仗,軍兵血義,比同鄉還親密,但沒有血義,這軍中就是以同鄉爲紐帶,聯繫在一起。
“戚帥,就是淮西軍勳?”朱翊鈞眉頭一皺,淮西軍勳,不也是鄉黨自生的典型?
“咳咳…”戚繼光正在喝水,差一點就被嗆到了,而後仔細琢磨下,才搖頭說道:“淮西軍勳的情況,更加複雜些。”
淮西軍勳和戚繼光說的無血義,鄉黨自生,情況類似,但並不完全一致,主要還是政治,而非單純的戎事。
打天下可不容易,朱元璋和淮西軍勳是有血義的,最大的問題,還是朱元璋贏了,他坐在了龍椅上,他成了皇帝,他就是再傾向於這些老兄弟,可決策的時候,也要爲天下計。
戚繼光倒是沒有多談,陛下在政治方面的天賦極高,不用戚繼光說,陛下也完全明白。
比如國丈武清伯李偉一家在寶鈔上犯的錯,陛下嚴懲不貸,陛下的選擇和太祖高皇帝如出一轍。
大明皇帝結束了和戚繼光的交談後,坐着小火車,回到了通和宮御書房,今天因爲潰散演訓耽誤了許多時間,朱翊鈞回到了御書房,立刻馬不停蹄的開始了處理這些奏疏。
等到皇帝處理完了今天的奏疏,已經天色已晚,朱翊鈞靠在椅背上,看着一本翰林院新出的一本奏疏。
關於甲骨文的研究,成果越來越多,重量級的成果,會呈送預覽。
萬曆元年時,陝西鳳翔府岐山縣,全縣不過四鄉、二十九里,萬曆五年清丈,萬曆九年普查丁口後,按照田畝人口,對全縣進行了重新劃分爲九鄉、七十二里,隱丁被大量普查後,行政區劃分就會發生改變。
岐山縣有個鳳雛村,村民在挖地窖的時候,挖到了龍骨,龍骨不是甲骨,龍骨是各種古生物的化石,大明挖煤經常能挖到各種植物的化石,大明認爲這些化石:皆是龍蛻,非實死也。
朱翊鈞的內帑裡,就有一具巨大的龍蛻,是潘季馴治理黃河時,於淮濟河道疏浚所得,長數十尺,鱗爪鬐角畢具,其骨堅白如玉。
鄉民挖到了龍骨,一般都是賣給過往行商換點銀子,爲了行商收貨,鄉民還貼心的把龍骨敲成小塊,方便裝卸,收龍骨的行商,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因爲有數十片,有字!
骨頭上有字可是大事,行商奏聞了鳳翔府,鳳翔府稟報朝廷。
很快翰林院學士們就請了聖旨,一名專事金石學的修撰,帶着六名編修,數十名緹騎,急匆匆的趕往了鳳雛村,挖出了14000多副甲骨。
經過了數年的整理分析,對比了在殷墟發現的甲骨文,翰林學士們終於有了初步的結果,呈送給了皇帝一個堪稱瘋狂的定論,那就是:商周同源。
這個結論是十分顛覆性的。
在萬曆年間,大家認爲周的建立時間很短,周太王公亶父,逃到了岐山,建立了周方,周太王、周王季、周文王、周武王,周朝只用了四代人,就把人家商朝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王朝給傾覆了。
而現在,通過兩地發掘的這些甲骨,確定了周王和商王祭祀的是一個老祖宗。
在商周的祭祀中,自己的神,只吃自家的供奉,而自家也只祭祀自家的祖宗,你外人祭祀,這神也不吃。
岐山鳳雛,周原甲骨,都是周太王之前發生的占卜,和商王祭祀的祖宗,是一致的,占卜的行文、文字都是高度類似。
周方這個諸侯國,出現的時間,比記載的時間要早得多。
不是四代人努力,而是不知道多少代人努力的結果。
商和周其實是一家人,周方也用人祭,只是到了周公旦的時候,這人祭纔算是徹底取消。
既然商周同源同宗,那就出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周禮》,又是個什麼東西?
這對儒學士而言,幾乎是一個和神存不存在一樣的根源性問題,商周同源就徹底否定了周禮的神性。
在傳統儒學中,周禮被認爲是法三代之上,這三代之上不是夏商周,而是堯舜禹。
其敘事爲堯舜禹的時候,一切都很美好,後來商朝代替了夏,搞起了人牲,弄得天下道義皆失。
周朝把堯舜禹的禮法重新撿起來,再次推行天下,這道義才得以迴歸,周禮,可謂是堯舜禹天命傳遞的象徵。
儒家道統講: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周公之前爲古聖,孔孟爲聖人。
翰林院的學士們,經過了長達五年的討論,最終遺憾地宣佈:周禮,是周公旦的禮法,而非堯舜禹。
周公是周武王姬發的弟弟,姬發死後傳位給了周成王,可是周成王剛繼位年紀還小,就發生了叛亂,周公旦率軍東征,明德慎罰,以禮治國,有了成康之治。
在周公攝政之前,周的禮法和商朝的禮法,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在周公攝政之後,纔開始改制。
在周公之後,周用了數百年的時間,不斷的對《周禮》進行修修補補,才形成了儒家尊崇的周禮。
“周公,有點太厲害了。”朱翊鈞看完了翰林院的文章,得出一個自然而然的結論。
以前人們認爲周禮強大是因爲周朝強大;
但現在翰林院找出這些甲骨,證明了是因爲周公這個人厲害,周朝才因此而強大。
周公個人奮鬥,纔是真正的鼎革,真正的其命維新。
“如果商周真的同源,那《尚書》對周公的記載,確實是有些保守了。”馮保十分認同的說道。
“商周同源,周禮溯源。”朱翊鈞看着面前的奏疏,搖頭說道:“這文章一出,這幾個翰林,怕是要立刻被打爲異端,老學究們怕是要到皇極門伏闕,效仿比干死諫,也要將幾人斬殺,防止如此顛覆逆言蠱惑人心。”
“連主持翰林院的高啓愚,恐怕都不能倖免。”
這本奏疏,性質非常嚴重,一旦徹底坐實了商周同源,周禮只是周公本人個人奮鬥的結果,對儒家所有經典,都是顛覆性的,是異端發言,賤儒們爲了維護儒家道統,搞出火刑柱,都有可能。
火刑柱,也是人祭的一種。
但實際挖出來的這些甲骨,又證明了,商周就是祭祀的一個祖宗,而且從武丁時期就開始祭祀了。
“陛下,對於儒學而言,是個好事,當然對於現在的儒學士,是個壞事。”馮保詳細的解釋了他這句話的意思,這也是翰林院要寫這篇奏疏的根本原因。
儒學需要變革,聖人的智慧再強大,就是可以指導五百年,那麼五百年後,這些智慧就變成了發展的阻礙。
如果儒學經歷了這次變革的陣痛,革故鼎新,那麼儒學日後,仍然還是大明的顯學,不可動搖的修身學問,但如果儒學不抓住變革的大浪潮,儒學可能會被淘汰。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儒學能夠從先秦一直到大明,仍然是顯學,甚至是神聖獨學,就是因爲隨着時代變遷而變革的強大生命力。
儒學已經失去其神聖性,儒學再這麼繼續抱殘守缺下去,恐怕連顯學的地位都會丟失。
矛盾說、公私論、自由說的門生已經如同星星之火,甚至連階級論都有忠實的擁躉,而儒學還在抱着舊紙堆做事,一定會被淘汰。
“既然他們做好了殉道的準備,那就登在邸報上吧。”朱翊鈞還是允許了這篇奏疏,登上邸報。
窮則變,變才通,儒學雖然還沒有走到窮途末路的地步,但是也不太遠了。
自從兗州孔府幹的那些事兒,被坊間多次加工流傳之後,儒學的神聖性蕩然無存,此刻儒學仍然是顯學地位,也只是因爲慣性而存在,這幾位真大儒,看到了危機。
“噫籲嚱,朕居然從這幾位翰林學士上,看到了風骨這種東西。”朱翊鈞不得不承認,這幾個翰林學士真的非常勇敢,連儒學經典的神聖性都敢否定。
“陛下,大明的士大夫們,還是有一定風骨的,比如海瑞,比如徐成楚,比如袁可立。”馮保認爲,大明的讀書人也不全都是壞到流膿,有好有壞,只不過壞的太多了,就弄得亂七八糟。
風骨,是不缺的。
“陛下,前段時間,幾個御史去了松江府,爲了讓學子們學會毅這個字,把學子們送到了行伍之間,這翰林學士們如此作爲,也不算奇怪了。”馮保提醒了下陛下,翰林院學士有風骨,是有跡可循的。
那幾個去了松江府的御史,非要讓大明學子們遭軍營行伍的罪,是看到了危機。
“所言有理。”朱翊鈞點頭,在萬曆維新中長大的學子,終於踏入了官場,給官場帶來了更多的變化。
再過一二十年,朱翊鈞就是想回頭,想開倒車,也沒有回頭路可言了,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全都是維新派,全都在維新的浩浩大潮中長大的人,他們對維新的看法,就是本該如此。
朱翊鈞要做好皇帝,保證自己存活和健康,徹底熬死老傢伙們,維新派就會獲勝。
“這個時候,樑夢龍到哪裡了?”朱翊鈞詢問了下平播之戰的進展,樑夢龍到了成都,大明朝廷的聖旨,才差不多能抵達雲貴川黔等地,加上準備時間,恐怕這一仗,年底才能打起來。
“算算時間,樑部堂應該要到西安府了。”馮保倒不是胡說,樑夢龍走馳道到西安府,再從西安府出發去成都,算算日子,差不多已經到西安了。
朱翊鈞很重視平播之戰,他也怕平播之戰,打成了大小金川之戰,打個世襲土司,搞得元氣大傷,那就不是皇帝的本意了。
這平定播州之戰,打的時間越久,這些西南土司,就越沒有恭敬之心。
“嗯。”朱翊鈞點了點頭,盥洗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吾日三省吾身,朱翊鈞將今天所有的事兒再次思索了一番,才躺在了牀上,沉沉睡去。
大明皇帝左等右等,等了有十多天,始終沒能等到有人到皇極門伏闕,賤儒們又一次讓皇帝陛下失望了。
大儒們有能力、有決心、有勇氣,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要帶領儒學變革。
而賤儒們,連到皇極門伏闕的勇氣都沒有,這讓大明皇帝極其失望,這又少看了一場樂子。
別說伏闕,甚至連彈劾這幾個翰林學士的奏疏,都沒有一本,因爲這幾個翰林學士,本身就是老學究,他們本身就是大儒。
“兵科給事中張應登,上奏言安南不事恭順,數番胡攪蠻纏,懇請天兵南下,以伐不臣。”張居正面色十分複雜,拿着一本奏疏,念給了諸多廷臣們聽。
“那安南莫氏世受皇恩,不思恭順,反而對大明政令陽奉陰違,今再遣使,妄議朝政,實乃是罪大惡極,弔民伐罪,該在今日!”吏部右侍郎王國汲厲聲說道。
此言一出,廷臣們議論紛紛,事情的起因非常簡單。
大明商人到安南買了太多的糧食,安南人那麼多,糧食不夠吃怎麼辦?
好辦,把多出來的人變成夷奴,就解決問題了。
大明商賈船從廣州府帶着大量貨物,到安南峴港卸貨後,裝上從船艙里長出來的夷奴,運送到南洋的種植園,而後將種植園產出的原料,運回大明,攜帶更多的貨物抵達峴港,交換到足夠的糧食,回到大明。
這個貿易循環,一年能跑兩到三趟,一艘三桅夾板艦,一次就是五六萬兩銀子的純利,這生意自然是極爲紅火。
今年五月,安南莫氏再遣使者到京師,六月安南使者呈奏,希望獲得陛下的寬宥,取消舶來糧、夷奴貿易的合法性。
這兵科給事中直接參了安南一本,要求朝廷天兵嚴懲。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看着廷臣們的議論,認同張應登天兵南下懲戒的居多,只有少數一些頑固守舊派,比如張居正、張學顏、戚繼光不太認同現在出兵。
朝中的風向,變得越來越…窮兵黷武了。
這是必然,因爲大明軍容耀天威,大明發動戰爭獲勝的可能性很大,獲得軍事勝利可以掠奪財富,再獲得政治勝利,可以開疆拓土。
哪怕是沒打贏,大明也不會輸,這纔是大明朝廷如此好戰的根本原因。
葡萄牙國王安東尼奧一改往日頹廢,帶領左右護教軍親征,戰勝了西班牙的入侵者,但葡萄牙國力孱弱,安東尼奧只能大張旗鼓的去西班牙祈求和平,沒打贏也不輸,所以變得越發的窮兵黷武。
“之前,朝中一片興文匽武的風力輿論,這剛剛擺脫忘戰必危的困局,立刻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走到了窮兵黷武的死衚衕,你們都在說些什麼?”張居正的面色鐵青,稍微提高了些音量,壓住了所有議論聲。
張居正一發脾氣,廷臣們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言語,只是彼此眼神裡,頗有些不服氣。
這文華殿是神器所在,不是你張居正的一言堂,廷議不就是吵架?吵不過就拿權勢來壓人,那還廷議什麼,你張居正一個人說了算得了。
“元輔,歷史從來不審判侵略者,更不會審判勝利者。”高啓愚的聲音顯得格外的突兀,作爲禮部尚書,高啓愚說這麼一句話,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廷臣們開始交流眼神,這個張門叛徒,做了禮部尚書後,開始給張居正添堵了!
張居正聞言,看向了高啓愚,面色越發的難看起來,他明確反對窮兵黷武,因爲漫長的歷史,早就告訴了所有人,窮兵黷武的下場。
但高啓愚講的又是對的,歷史不審判勝利者,也不審判侵略者。
古今中外,在已知的歷史中,大量實施侵略的國家,根本沒有得到任何的懲罰!
相反,這些侵略者們,吃下去的巨量好處,也從來沒有吐出來過,甚至連道歉都不肯。
大明如此廣袤的領土,從來不是靠什麼正義和道德得到的,靠的是武力,收拾舊山河。
永樂年間,兩徵安南,拋開正義和道德,這些會隨着時間改變的善惡是非觀念,大明從安南得到的東西,從來沒吐出去過。
西班牙殖民者闖入了印加古國,殺死了他們的國王,燒燬了他們的住宅,血腥屠戮了一切丁口,用天花作爲武器攻城略地,他們以刮地三尺的方式,竭盡所能的榨乾了夷人最後一絲骨血,土地上最後一點財富。
西班牙也沒有被審判,是費利佩在發瘋,非要遠征英格蘭。
“元輔,窮兵黷武的確不對,那這樣好了,那就僞善些好了,爺爺侵略,父親親善,兒子致歉,如此循環往復,不就好了?或者乾脆兒子都不致歉,不承認自己錯,便不是錯。”高啓愚的聲音不大,語調十分平穩,但話卻十分的殘忍。
強則強,弱者亡,大爭之世,道德崇高,是給大明人講的,不是給蠻夷講的。
“少宗伯,注意你的言辭。”朱翊鈞拿起了手中的銅錘,敲了下黃銅小鐘,提醒高啓愚說話,不要這麼直接,尤其是對先生,保持足夠的尊重。
這銅錘和銅鐘就放在御案前,是嘉靖皇帝留下的寶物,如果吵得太兇,道爺就會敲下,當然有的時候,着急了,也會不停地敲。
朱翊鈞以前很少敲這東西,今天敲了下,感覺聲音頗爲清脆。
“臣惶恐。”高啓愚趕忙說道,他知道,自己說的過分了,但道理他講明白了。
大明是個帝國,擁有龐大的軍費開支,自從開闢至今,幾乎每一年都處於戰爭狀態、有着龐大而且強力、管的很寬的官僚體制、賦稅低、財政收入少、有限的財稅大部分都投入了戰爭、並且通過禁海實現貿易保護的帝國。
帝國就該乾點帝國的事,整天精算失地,再精算下去,把順天府也精算掉好了!
當大明財政不再是軍事的約束之後,窮兵黷武,就成了必然。
“免禮。”朱翊鈞只是提醒高啓愚注意言辭,並不是反對高啓愚的論點。
大明軍每年要花1470萬銀的軍費,維持龐大的京營和水師,京營和水師,總要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必要和價值。
高啓愚看着張居正,不閃不避,面色嚴肅的說道:“元輔,大明想要的東西,不打是拿不到的,即便是大明坐擁商品優勢,生產商品包羅萬象,但這些年,我們從海貿上賺的都是血汗錢罷了。”
“也就從潞王就藩金山國,對三個總督府拳打腳踢,威逼利誘,纔有了根本性的改變,我們的貨物才能進一步的溢價。”
“這溢價裡面,包括了戰爭成本,說白了,就是收保護…”
“叮叮叮!”
朱翊鈞連敲了三下銅鐘,打斷了高啓愚的話,卻沒有進一步訓示的意思,這個高啓愚,以前說話還文縐縐的,拐彎抹角,現在做了禮部尚書,越來越直言不諱了!
什麼叫收保護費?分明是,共同承擔維護貿易安全的必要支出!
換個說法,才容易讓人接受,保護費,大明朝廷又不是黑惡勢力,說話太難聽。
“你說的很對。”張居正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你說的這些,以前萬宗伯也跟我說過,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我認同,少宗伯,如果只是看國與國之間的矛盾,窮兵黷武,並非完全錯誤的路線。”
“可是戰爭,從來都不只是一個外部矛盾,窮兵黷武的危害,更多的是加劇國內矛盾。”
好戰必亡,從來不是一句空話,這是歷史反覆證明過的。
自隆慶二年起,已經很少發生在大明本土的戰爭了,承平日久,二十多年過去了,人們已經開始忘記,也不知道戰爭的模樣。
戰爭慢慢就變成了輝煌、榮譽甚至是浪漫的傳說,變成了評書裡的英雄事蹟,變成了話本里,幾近於無所不能的偉業,變成了天上的將星下凡,人們渴望成爲那個將星下凡的大人物。
戰爭從來不是慷慨豪邁的冒險,也不是美妙且刺激的經歷,至少,大明不應該在歡呼聲中,踏上窮兵黷武這條末路。
戰爭對社會的傷害,是毀滅性的,這一點作爲帝國掌舵人之一的張居正,是心知肚明的,他親眼見到過北虜肆虐倭寇猖狂的萬民是何等的痛苦,大明的報復也是極爲血腥。
戰爭的結果是雙輸。
張居正從來不主張全面戰爭,而是局部快速戰爭,萬曆維新以來,所有的戰爭,都是局部快速戰爭,即便是打的最久的朝鮮平倭,也打了三年,就停了下來。
再這麼下去,真的到了窮兵黷武那天,四處出擊的大明,會在窮兵黷武中,毀滅自己。
“等到平播之戰打完,再說安南之事。”戚繼光深吸了口氣說道:“西南已經是兩線作戰,在打東籲,還要打播州土司,再打安南?從戎事去看,這是軍事冒險,我不同意現在對安南動武。”
戚繼光作爲大將軍,一錘定音,否決了此刻動武的主張。
“朕以爲,兩位先生講的對,安南之事,日後再議。”朱翊鈞見文張武戚明確表態,做出了最終的裁定,此事暫且擱置。
“臣等遵旨。”張居正和戚繼光領着羣臣再拜,遵從了聖意。
張居正坐定後,表情帶着有着化不開的憂慮,文張武戚在朝,還能壓制這種窮兵黷武的傾向,等到文張武戚不在了,誰來壓制這種傾向?
就連申時行看張居正的眼神也變得有些奇怪起來,可能連這個事事周全的弟子,都覺得保守的元輔,有點礙手礙腳了。
坐在龍椅上的陛下,能不能壓制這種傾向呢?
張居正覺得可以,但也不是那麼確定,陛下是個好戰分子,而且從來不顧及自己的名聲,甚至不顧及祖宗成法。
倭國和朝鮮,是十五不徵之國,朝鮮是大明的屬地,倭國有大明的駐軍。
張居正嘆了口氣,只能繼續廷議,死亡對每個人都很公平,死了就是死了,根本管不了身後事。
“今年,泰西的大帆船隻有三艘抵達了新港,而且全部來自於葡萄牙,西班牙完全停止了大帆船貿易,甚至這三艘船過麥哲倫海峽,都交了一大筆的賄賂才順利過關。”大司徒張學顏,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凝重。
去年,西班牙還派了使者,但攜帶的白銀數量大幅降低,今年,西班牙直接把大帆船貿易給停了。
沈鯉出班說道:“陛下,臣詳細詢問了葡王使者,才問明白了緣由,西班牙國王費利佩爲了征伐英格蘭,把所有的船隻抽調,向戰場派出,雖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最終全部撤出了英格蘭。”
沈鯉也是個保守派,他不覺得現在動手是個好時機,所以就把大帆船貿易爲何停止,講了出來。
西班牙窮兵黷武,深陷遠征泥潭之中,難以自拔。
戰爭,人們只能決定它何時開始,沒人知道它何時,會以什麼樣的形式結束。
可能朝堂的決策確實有些保守,甚至有些刻板、頑固,但不讓大明輕易陷入戰爭的泥潭,或許也是一種道德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