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宮的日常性運轉,劉榮早就見識過了。
——自太宗皇帝駕崩,先孝景皇帝儲君即立開始,一直到劉榮被敕封爲太子儲君;
前後長達三年的時間,也就是先孝景皇帝在位的頭三年,明明沒有主人——也就是沒有太子儲君的太子宮,便始終維持着日常運轉。
當朝丞相:魏其侯竇嬰,甚至在吳楚七國之亂爆發之前,一度成爲無主太子宮的太子詹事,即家令。
只不過吳楚之亂爆發,竇嬰臨危受命,被先帝拜爲外戚大將軍。
待吳楚之亂得以平定,竇嬰又因功封侯,再去做太子家令已然不合適,便被先帝任命爲了太子太傅。
從這段往事,其實就不難看出:漢家的太子宮,幾乎是無時不刻都維持着運轉的。
有沒有太子儲君,對於太子宮是否維持運轉而言,沒有絲毫的影響。
哪怕沒有儲君太子得到冊立,太子宮上下,無論是太子屬官、屬臣,還是內外奴婢、宮人,都是正常在位履職,且正常維持太子宮運轉的。
如今的太子宮顯然也不例外。
——在被先帝敕封爲太子儲君,並得以太子監國三年之後,隨着先帝駕崩,成爲‘先帝’,當今劉榮便得以從太子宮搬出,正式搬進了皇宮未央。
曾隸屬於劉榮的一衆太子宮屬官,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潛邸心腹、從龍肱骨,則大都被劉榮安排進了朝堂。
又顯赫者如程不識,爵封博望侯,食邑五千戶;
有黃老學俊傑汲黯,起於謁者僕射,如今爲漢奉常,官拜九卿。
混的相對差些、地位沒那麼顯赫,或者說是沒混出頭、職業生涯沒有迅速走上正軌的,也有許多人被安排到了九卿有司屬衙,擔任要職。
‘當今潛邸心腹’的政治標籤,將伴隨着他們一生。
直到他們故去,亦或是背叛當今劉榮。
那麼,問題來了。
——在當今劉榮纔剛及冠不久,皇庶長子纔剛降世,皇嫡長子更是連毛都看不見的當下,太子宮,真有值得爭奪的要害職務,又或是爭奪的必要嗎?
答案是:有的兄弟,有的。
如果沒有必要,先帝年間的竇老太后,也不至於在根本沒有太子儲君存在的時間節點,把自家最傑出的子侄竇嬰,試着塞進太子宮做所謂的太子詹事、家令。
或者應該說:當時的竇老太后,是基本斷定劉榮——無論是歷史上的劉榮,還是這個時間線上的劉榮,都必然能成爲儲君。
所以‘先走一步’妙棋,把竇嬰塞進太子宮先,再以逸待勞,等着劉榮獲封爲儲。
可即便如此,也依舊不得不承認:在當時,如果竇嬰真的做了太子家令,且劉榮又恰好久久沒能獲封爲儲?
哪怕是這樣——哪怕竇嬰在沒有太子當家做主的太子宮,連做十年八年的太子家令,竇嬰也絕不會覺得自己在蹉跎時光。
不單竇嬰,哪怕竇老太后,也完全不會覺得時運不濟,不小心走了一步臭棋。
因爲在如今漢室,太子宮的歸屬,理論上是沒有空歇期的。
舉個例子。
太宗皇帝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太宗孝文皇帝駕崩。
先孝景皇帝即皇帝位,搬出了太子宮,搬進了未央宮。
那麼,從先帝搬出太子宮的那一天開始,屬於先帝的一切——包括屬官屬臣、奴僕婢女,都會被先帝帶到新的居所:未央宮。
而剩在太子宮的一切,便都不再屬於先帝。
那屬於誰呢?
是等到三年後,當今劉榮獲封爲儲,才真正歸屬於劉榮,在期間的三年時間裡,則處於‘無主’狀態嗎?
不是的。
在這‘國家無儲’的三年空歇期當中,漢家的太子宮,也同樣屬於劉榮。
準確的說,是屬於先帝之後,下一位得到敕封的太子儲君。
好比當年,太宗皇帝駕崩,先帝即皇帝位,搬出太子宮。
當時的太子宮上下,當然無法確定,更不敢確定劉榮就是漢家的下一位儲君太子、太子宮的下一位主人。
但在當時,太子宮上下就會有明確的認知:在先帝搬出太子宮後,太子宮自然進入下一週期,從先帝搬出去的那一剎那開始,太子宮便已經爲下一位儲君所有。
誠然,直到下一位儲君得到冊立的那一刻,沒人能確定這個人是誰,也不可能有人敢提前交接太子宮。
但在下一位儲君——具體到先帝年間,便是當今劉榮獲封爲太子儲君時,無論是太子宮上下對劉榮,還是劉榮對太子宮上下,便都會就過去三年,太子宮暫時無主的空歇期進行復盤。
說得再具體一些便是:劉榮獲封爲太子儲君,真正得到太子宮的歸屬權後的第一天,劉榮便要前往太子宮。
而後,劉榮就可以毫無顧忌的詢問太子宮上下:太宗皇帝駕崩、父皇即立至今,這三年的時間裡,孤的太子宮,可出了什麼岔子?
這時,太子宮上下——通常是作爲太子宮主事的太子詹事,也就是家令,會代表太子宮回答劉榮:回太子殿下;
過去三年,殿下雖然未曾得封爲太子儲君,但殿下的太子宮,臣等可都是盡心竭力的照看着……
便是類似這樣的狀況。
同樣的道理;
在先帝駕崩,當今劉榮即皇帝位後,太子宮也同樣進入了又一個新週期。
今天,劉榮的皇長子降生。
拋開其他所有因素不談,但就論可能性,劉榮的太子儲君,最快也需要等六年後,也就是皇長子年滿六歲、度過脆弱的嬰幼兒期,才能具備得到敕封的可能。
到了那時,如果劉榮敕封皇長子爲儲君,那到了太子宮,皇長子也同樣要責問太子宮上下:自父皇即立至今,這十來年的時間裡,孤的太子宮,你們都照看的如何啊?
而且這種責問,並非只是侷限於口頭上的‘怎麼樣’‘好不好’‘出沒出問題’;
若真出了問題,那是真要追責的!
好比說,六年後,今日剛出生的皇長子,果真被劉榮敕封爲太子儲君。
而在當下,甚至在這之前,太子宮出現了一些問題,比如財物失竊、人事私相授受之類;
那等到六年後,纔剛得封爲太子儲君,年僅六歲的皇長子,是真的會追究這發生在自己出生前後,甚至自己都還沒出生時,發生在太子宮的骯髒之事的!
因爲按照如今漢室的運轉邏輯,從當今劉榮繼承皇位,搬出太子宮的那一瞬間開始,太子宮留下的,以及新增添的一切,就都歸屬下一位太子儲君所有。
所以,在太子宮出現問題時,哪怕下一位太子儲君還沒有獲得敕封,亦或是沒有長大——甚至於還沒有出生,都不影響下一位儲君,對太子宮中的一切事、物,乃至於人的歸屬權。
或許有人要問了。
這又怎樣呢?
這與眼下,諸子百家之間的學術紛爭,轉變爲正對皇長子,亦或是太子儲君的教導權,乃至於太子宮的爭奪,又有什麼關係呢?
答案非常簡單。
——在當今漢室,太子儲君對太子宮的擁有權,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既不是財貨,也不是權利。
而是人!
還是拿先帝年間的竇嬰距離。
在太宗皇帝駕崩、先帝即立,當今劉榮還沒有獲封爲太子儲君,還只是皇長子,且吳楚七國之亂還沒爆發的間隙,竇嬰一度接近成爲太子詹事,即家令。
那麼,倘若在當時,竇嬰真成了太子家令,那無論如何,後來得封爲太子儲君的劉榮,都要認竇嬰爲自己的太子宮屬臣——而且是屬臣之首!
哪怕是在獲封爲太子儲君當天,劉榮也要感謝竇嬰:孤未得封爲儲的這幾年,勞煩家令替孤掌管太子宮,實在是辛苦了。
換而言之:哪怕皇長子纔剛出生,當今劉榮還未敕封太子,且短時間內不可能冊立儲君,太子家令之位的爭奪,也同樣是有意義的。
而且,不同於其他形式的‘押注太子’,爭奪太子家令之位,算是最低風險的押注方式。
因爲無論將來,誰成爲劉榮的太子儲君——無論是今天出生的皇長子,還是未來必然出生的皇嫡長子,亦或是其他某位公子;
無論誰做太子,只要他是太子,那就得認太子家令爲自己的屬臣!
也就是說,在當下能成爲太子家令的人,並非押注劉榮的某一位公子,去賭這位公子能不能成爲儲君。
而是直接押注未來的太子!
就像後世那句聞名遐邇的:我只想做縣長夫人,誰做縣長我不在乎一樣。
如今這個時間點的太子家令,基本也等於說:我只想做太子家令,誰做太子,我就是誰的家令。
這樣一來,問題就變得簡單了。
——皇長子的出生,未必就讓所有的學派,都對這位皇長子殿下有過度的關注;
但毋庸置疑的是,皇長子的出生,提醒了所有的學派:新一輪的‘賭未來’‘押注太子’遊戲,即將開始。
其中,又尤以風險極低、回報極高的太子家令,最值得這些有志於成爲漢家執政學派的學說爭奪。
要知道太宗皇帝年間,晁錯就是先帝的太子家令!
誰又不想成爲第二個晁錯?
誰不想像當年的晁錯那般,憑藉太子家令的身份,一步步圖謀‘太子師’的超然身份,而後潛移默化的影響太子儲君,也就是未來的漢天子,從而打造出一個情感性親近本學派的漢天子?
明白了這些,再來看各學派的激烈反應,以及朝堂內外的暗流涌動,就沒有絲毫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東宮竇老太后,再次盯上了太子家令的位置,自然是要爲竇氏一族,謀求榮華富貴的進一步延續。
慄太后同樣在族人的提醒下,盯上了這個可以加快慄氏外戚登上歷史舞臺,成爲漢家又一顯赫外戚家族的要害位置。
此外,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貴戚,但凡是覺得自己有那個能力,且在劉榮心中有這份面子的,也都對這個足以使得自己,乃至家族顯赫數十年的位置垂涎不已。
至於各家學說、學派,自也不遑多讓。
——黃老學淡退雖然已成定局,但必然不甘心。
所以,黃老學打算通過東宮竇老太后這條線,來謀求太子家令之位,好爲本學派續命。
具體的操作模式也很簡單:要麼,讓某個黃老俊傑和竇氏聯姻,要麼,讓竇氏某位接觸子弟治黃老,從而具備‘竇氏外戚+黃老士子’的雙重身份,使竇氏一族和黃老學達成雙贏。
法家自然更不必多提——上一個太子家令影響學派命運的案例,便是法家‘現聖’晁錯所爲。
開卷考試,答案就擺在那裡,法家沒道理不去抄。
但不知是不是晁錯‘似勝非敗’的經歷,讓法家有所遲疑——在這次爭奪中,法家明顯少了幾分底氣。
拿出的人選更是可憐——實在沒合適的人了,只能把廷尉趙禹推了上來,並把雁門太守郅都當做了備選。
只能說,晁錯之後,法家雖然得到了仕漢的途徑,但在朝堂層面,法家的力量還是太過於薄弱,着實有些‘人丁不興旺’。
法家有動作,儒家自然也不甘落後,有樣學樣,推出了一位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博士,以及不下十指之數的年輕才俊,對太子家令之位勢在必得。
儒家的候選陣容更是堪稱豪華。
公孫弘!
董仲舒!
魯申公!
轅固生!
顏回後嗣顏異!
若非楚元王劉交早已薨故,怕是連這位《楚詩》流派代表人物,《元王詩》開山鼻祖,也要被儒家搬出來。
儒家下了場,原本不打算摻和的墨家,也靦腆的跳了出來,向劉榮委婉表示:家令這種事,俺們墨家也不是幹不了……
這倒是不奇怪。
儒墨世仇。
雙方之間,發生這種‘你要幹什麼,我就偏不讓你幹什麼’的純粹針對,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只是這樣一來,朝堂內外公卿大臣、功侯貴戚,外加各自背後的學術背景……
用後世那句流行語來說:皇長子的降生,讓整個長安朝堂,都亂成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