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回正題,還是老生常談的那句話。
——漢匈朝那之戰,並沒有讓匈奴人真正意識到,漢家已經不再是過往數十年當中,對匈奴人予取予求,以和親祈求短暫和平的‘軟柿子’。
甚至就連河套-馬邑戰役,也依舊沒能讓失去河套的匈奴人,意識到如今的漢家,已然成長爲了一個可怕的對手。
直到高闕之戰。
直到漢匈高闕之戰,以漢家僅付出極小的代價,便成功奪取雄關高闕作爲結局,匈奴人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世道變了。
漢人,早已不是過去那個一窮二白,就算正面戰場打得過,也根本打不起、負擔不起戰爭支出的貧弱政權。
事實上,哪怕拋開漢家在過往幾十年內的快速強大,以及匈奴人自己的原地踏步不說——拋開雙方的實力漲跌不談,單單就看如今的戰略局勢,也早已隨着這接連三場漢匈大戰,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這三場戰爭之前,匈奴人佔盡優勢,想打就打,想停就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匈奴人想打,漢家由於兵種剋制,正面戰場打不過匈奴人;
匈奴人想停,漢家也根本沒有維持戰爭的能力,只能長鬆一口氣,慶幸匈奴人停手。
匈奴人想來,漢家根本擋不住,只能龜縮防守城池、關隘,把不受城牆庇護的鄉村放給匈奴人去燒殺搶掠;
匈奴人想走,漢家也依舊留不住,只能望着匈奴人離去的背影哀嘆,然後無可奈何的進行戰後重建……
而這三場戰爭的勝利,可謂是一步一個腳印,將漢家所身處的戰略劣勢,給一點一點扭轉了過來。
原先的情況是,是匈奴人想打就打,想停就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而朝那之戰後的漢家,具備了讓匈奴人‘想來不能來’,至少攻不進國門的實力和經驗。
河套-馬邑戰役——馬邑分戰場,漢家得以讓匈奴人‘想走不能走’;
河套戰場,則是漢家轉守爲攻,主動出擊,讓匈奴人‘想停不能停’。
到這裡,匈奴人所掌握的戰略主動權,已經只剩下‘想打就打’這一項了。
而這一項戰略主動權的依憑,便是高闕。
——高闕在手,匈奴人只要想打,隨時都可以自高闕南下渡河,踏足河套。
但在高闕之戰後,這僅存的戰略主動權、先手權,也被漢家給奪走。
現如今,漢家邊關無虞,河套四面安寧,內部敵對勢力更是翻不起浪花,只能接受要麼被毀滅、要麼真心臣服的現實。
高闕的存在,則是讓漢家得以掌握曾經,屬於匈奴人的戰略主動權。
如今漢室,想打就打——只要想打,就可以從高闕北上,擾亂幕南!
想停就停——只要不想打了,就隨時退回高闕,把防線一拉,根本不可能打得起來。
想去就去——想去河西就從河套西進,想去幕南就從高闕北出,亦或是代北馬邑一線、燕薊漁陽一線,也都可以成爲漢家北出邊塞的橋頭堡。
想回就回——不想打了,又或是打夠了,漢家也隨時可以撤回河套或北牆以裡,根本不擔心匈奴人追過來。
這,纔是那句‘攻守易型’的真實寫照。
——曾經屬於匈奴人的所有戰略主動權、選擇權,以及戰爭先手權,都已經被漢家奪回。
爲了竭力避免被漢家一波帶走,匈奴人不得已,只能通過堵死高闕來保幕南,然後將戰略重心西移,儘可能讓漢家出塞作戰的部隊,變成某種意義上的‘遠征軍’。
除了通過這種方式,來加大漢家的出塞作戰難度和成本,匈奴人已然是沒有其他行之有效的措施,能在同漢家的博弈中討得便宜了。
所以劉榮纔會說:朝那,河套-馬邑,以及高闕三戰,已經把匈奴人打的‘眼神清澈’了。
曾幾何時,漢家極其不希望和匈奴人之間爆發戰爭,極其不希望邊關,傳來匈奴人南下入侵的消息。
現如今,卻換做匈奴人,不希望和漢家打起仗,極度不希望從高闕,亦或代北、燕北——乃至雲中一線,收到漢家北上出塞的軍報了。
簡而言之,就是匈奴人怕了。
只要能別和漢家打起來,如今的匈奴人,也照樣能‘嫁女乞和’。
雖然草原霸主的架子,以及端了這麼多年的身段,會讓匈奴人一時之間無所適從,難以放下臉面,但最終,匈奴人總會冷靜下來,併爲了漢匈邊境的和平,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代價。
這,就給了劉榮相當寬鬆的戰略空間。
——匈奴人不想打;
漢家如果想打,可以硬着頭皮打,如果不想打,也完全可以不打;
打不打都行,全看漢家——其實也就是劉榮的心情。
這種時候,問題就變得非常有趣了。
接連三場大戰,都以漢家全面勝利的結果畫上句號,往後的漢匈大戰,匈奴人必然是避戰的。
匈奴人避戰,漢家要想取得戰果,成本投入就會不可避免的水漲船高。
這就等於說,如果劉榮主導漢家硬着頭皮繼續打下去,那最終結果,無外乎匈奴人難受的一批,漢家也同樣好受不到哪裡去,頂多就是念頭通達,能多出幾口惡氣。
可若是不打~
嘿!
匈奴人求之不得,對漢家而言,卻只是順手爲之。
這就意味着劉榮,完全可以拿‘你要是不聽話,我就硬着頭皮打’相要挾,迫使匈奴人答應漢家某些過分的要求。
最終的結果,是匈奴人割肉飼鷹,以求苟存,漢家則可以一邊吃着匈奴人的戰爭賠款,一邊繼續休養生息,積蓄力量。
再有,便是對如今的漢家而言,休養生息,積蓄力量,也不再意味着完全不能動武、必須全面蟄伏了。
——和匈奴人打,動不動拉出去大幾萬,甚至十幾萬兵力,去打一場爲期好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的中大規模戰役,那才叫違背休養生息、與民休息。
但若是拉出去萬兒八千,亦或兩三萬兵力,去朝鮮半島轉悠一圈、秀秀肌肉?
都不用朝堂共議,國庫掏錢——劉榮自掏腰包,從少府內帑開支,都完全負擔得起。
尤其是在匈奴人明確‘不希望和漢家交惡、爆發戰爭’,必然會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樂得漢家不去草原找麻煩的前提下,劉榮完全可以騰出手,專心料理朝鮮半島。
說是料理,其實倒也不至於。
——過往千百年,朝鮮半島並不曾敵對中原的任何一個華夏政權。準確的說,是既不敵對,也不親近——雙方壓根兒就沒什麼交集。
考慮到芥子朝鮮的存在,讓朝鮮半島對華夏文明有了些許認知,也可以說朝鮮半島對華夏文明,是中立偏向友好,以及好奇。
再加上華夏文明天然具備的強大同化能力,以及文明先進性、制度優越性,朝鮮半島對如今漢室,其實還是頗有些神往的。
劉榮依稀記得,先帝元年年末,朝堂舉大朝儀,召內外藩屬入朝覲見時的場景。
彼時,先帝老爺子的意思,其實是試探一下關東諸侯,看哪幾家敢來長安,哪幾家不敢來;
再通過各家宗親諸侯來或不來,從而對各家諸侯‘反或不反’的立場,做出一個初步的判斷。
最終的結果,有意料之中的部分,也有出人意料的部分。
——作爲吳楚七國之亂的主導者,將先帝老爺子視爲‘殺子仇人’的叛軍頭子,吳王劉濞稱病不朝,甚至還搬出太宗皇帝特意頒下的‘許吳王不朝長安’詔,無疑是沒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想來也是;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早年間,吳太子劉賢被時任儲君太子,也就是先帝老爺子一怒之下拿棋盤開了瓢,吳王劉濞就再也不曾朝過長安了。
兒子把人家的兒子給一棋盤砸死,太宗皇帝自然也是心中有愧,便也沒過多追究,甚至還給吳王劉濞不朝長安,給補上了一套合法手續:賜鳩杖,許吳王不朝。
當然,這個過程中,還有不少插曲。
——在先帝用棋盤砸死吳太子劉賢后,太宗皇帝的第一反應是低調處理,息事寧人。
於是便派人收斂吳太子遺體,草草給送回了吳都廣陵,既沒有給說法,也沒有給足體面。
衣鉢傳人屈辱慘死於長安,吳王劉濞悲怒交加,也是半點不給太宗皇帝面子,直接甩出一句‘既然死在了長安,就葬在長安吧’,便又讓人把吳太子劉賢的遺體送回了長安。
如此一來,太宗皇帝‘低調處理’的目的自然落空,遮羞布徹底被捅破。
自那時起,吳王劉濞便幾乎不曾掩飾過對先帝,乃至對太宗皇帝、對長安朝堂中央的敵視。
只是太宗皇帝在位,吳王劉濞不敢反,也不能反。
直到先帝即立,吳王劉濞才終於有了舉旗造反的膽量,以及造反的‘正當理由’。
——殺我兒子的仇人,居然做我漢家的天子了!
——寡人不能忍!
甚至即便是這樣,吳王劉濞最終的舉兵檄文,也沒有半個字提及自己慘死的太子劉賢,而是說:皇帝削藩,乃左右有宵小蠱惑,故而起兵清君側,誅晁錯。
在此背景下,吳王劉濞當年要是真敢入朝覲見,那先帝絕對做得出軟禁劉濞一聲,甚至斬草除根的事來。
故而當年,吳王劉濞不朝長安,在所有人的意料當中。
齊系、淮南系諸王則應召入朝,也同樣是題中應有之理。
畢竟彼時,齊系、淮南系諸王,大都還立場不明,屬於吳王劉濞和長安朝堂都在爭取的‘騎牆派’。
應召入朝,看看長安朝堂能給出什麼條件,也完全可以理解。
插句題外話——當時,劉榮在少府搗鼓的瓷器剛打響名氣,時任齊王劉將閭還曾恬不知恥的要求劉榮交出工藝,空手套白狼。
後來,先帝告訴劉榮:劉將閭這是在試探長安,爲了爭取齊王這個齊系諸王領頭人,能付出怎樣的價碼。
至於劉榮答應或拒絕,卻根本影響不到劉將閭的最終決策。
因爲從最開始,劉將閭就打定了主意,要讓吳王劉濞和長安鷸蚌相爭,自己則坐收漁翁之利。
至於瓷器的製造工藝,不過是劉將閭‘有棗沒棗打一杆子’的隨手試探而已。
言歸正傳。
吳王不朝,齊系、淮南系皆朝,都未曾讓人感到意外。
倒是趙王劉遂,居然也在當時稱病拒絕入朝,就稍有些出乎長安朝堂的預料了。
畢竟趙王一脈,與太宗皇帝、先帝這一脈,並沒有根本的矛盾或仇怨;
哪怕趙王劉遂打定了主意,要跟隨吳王劉濞舉兵,也完全沒必要在當時的情況下,通過拒朝長安來暴露自己的立場。
也正是因爲趙王劉遂拒朝,長安朝堂纔看清,或者說是確定了其‘潛在逆賊’的成色;
再加上劉榮這個穿越者的暗中推動,最終,趙王遂在整個吳楚七國之亂的過程中,都沒能把叛亂範圍擴散出趙國本土——甚至都沒能擴散出趙都邯鄲。
至於其他的諸侯——代王、燕王皆朝,實屬尋常;
樑王劉武更是第一個入朝,自然也是爲了和先帝商討、籌措叛亂應對事宜。
也就是在彼時,鬧出了那出著名的‘皇太弟’戲碼,搞得劉榮不得不演技爆發,配合先帝演了好幾個月的大戲……
在當時,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關東諸侯,哪家入朝了,哪家沒入朝’之上;
不久後,又轉移到了儲君皇太弟這一爆炸性新聞。
但劉榮卻依稀記得:當時入長安覲見的,不止有關東宗親諸侯,也同樣有漢家的外藩。
如南方的嶺南百越——除了南越王趙佗那隻老烏龜沒來,閩越、東越的國君,都主動上奏表示願意入朝。
只是彼時,先帝忙着推動《削藩策》,以及應對即將辦法的吳楚之亂,沒工夫搭理嶺南,便以‘路途遙遠’爲由,恩准了閩越、東越二藩不朝。
還有西南夷的夜郎、靡莫、邛都、滇等外藩,也都派出了使團入朝。
自然,還有朝鮮半島的馬韓、辰韓、弁韓、真番等名義上的‘外藩’。
是的;
在秦還沒來得及收服朝鮮半島,便二世而亡後,漢家成爲了朝鮮半島延續傳統,臣服華夏中原王朝的新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