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慮再三,劉榮最終還是決定:將自己的真實想法,深藏在不爲人知的角落。
曾幾何時;
尤其是先帝尚在之時,在面對先帝‘爲什麼這麼做’‘這麼做的考量是什麼,目的是什麼’等諸如此類的詢問時,劉榮幾乎是將坦誠二字貫徹到底。
除了穿越者身份之外,劉榮對先帝可謂是極盡坦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甚至就連自己想做儲君,並且認爲只有自己做儲君,纔對漢家最有利的看法,劉榮都毫無保留的說給了先帝聽。
因爲在當時的劉榮看來,這世間,幾乎沒有人能在先帝面前說謊。
任何魑魅魍魎、蠅營狗苟,都會在這位做了二十多年儲君的壯年天子面前無所遁形。
所以,當時的劉榮秉承着‘與其遮遮掩掩,弄巧成拙,不如坦坦蕩蕩’的原則,對先帝幾可謂毫無保留。
而今,在面對竇老太后拐彎抹角的提醒自己‘當心曹氏外戚’,實則卻是在爲自家的竇氏爭取顯赫期延長的提點,劉榮卻不再認爲坦誠更好,亦或是坦誠的性價比更高了。
究其原因,其實稍微有些複雜。
首先,是立場問題。
根據劉榮仍舊清晰的記憶,先帝老爺子對待事物的立場,其實非常純粹。
——以宗廟、社稷的穩定延續爲先,擺在毋庸置疑的第一位,再將國家利益,以及自己的個人利益並列排在第二位。
簡而言之,就是遇到事時,先帝首先考慮的,是這麼做是否有損宗廟、社稷的穩定。
——如果並不有損於宗廟、社稷安穩,那這件事在先帝老爺子眼中,便算是半個‘能幹’的事兒。
至於剩下的一半,則看這件事,是會對國家帶來利益,還是會爲先帝老爺子自己帶來利益。
只要佔了其中一個,那這事兒便能過先帝老爺子的關。
若是兩個都佔,那沒說的——先帝必然雙手雙腳支持。
具體的案例,便是當年,即將獲封爲太子儲君的當今劉榮,主持關中糧價平抑一事。
當年的事,先帝是有能力兜底的。
無論劉榮最後鬧成什麼樣,先帝都有能力收拾殘局。
所以,讓劉榮平抑糧價,是不會威脅到宗廟、社稷的穩定的。
至於這件事,能爲漢家帶來的國家利益,以及爲先帝帶來的個人利益,也是一目瞭然。
——糧價如果得以平抑,那宗廟、社稷就此得安,外加國朝之後、未來的儲君太子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讓天下人有了歸屬;
先帝則了卻一樁心事,可以就此放心的確立皇儲,並專心培養劉榮,順帶着還能省點心,不用親自去處理棘手又累人的糧價平抑一事。
無損於宗廟社稷穩定,對國家有好處,對先帝也有好處,於是先帝主動提出此事,作爲劉榮獲立爲臺子除菌之前的考驗。
看似是多此一舉,實則,卻是水到渠成。
當然,除了以上兩種情況——無損於宗廟社稷穩定,且在國家利益和先帝個人利益中,滿足一個或兩個,這兩種情況外,還有第三種情況。
這麼做,有損於宗廟、社稷的安穩,極有可能引發動盪;
這個時候,就要同時滿足國家利益,以及先帝老爺子個人利益兩個要求,這件事纔有可能成行。
晁錯當年拿出來的《削藩策》,就是極爲典型的例子。
無論是從吳楚之亂爆發前,長安朝堂的預判,還是吳楚之亂真正爆發後的叛亂規模,都能明顯看出:推動《削藩策》所引發的後果,其實是嚴重影響到了漢家宗廟、社稷的安穩的。
但即便如此,先帝也還是毅然決然,選擇推動《削藩策》,哪怕最終鬧出來個吳楚七國之亂,也仍舊在所不惜。
究其原因,便如上文所說:《削藩策》的推動,雖然動搖了漢家宗廟社稷的穩定,但無論是對漢家,還是對先帝老爺子自己,都帶來了極爲顯著的利益。
在國家利益層面,《削藩策》無論最終是否引發宗親諸侯叛亂,都是對漢傢俱備長足的積極影響的。
——沒有叛亂,那就是溫和手段處理掉尾大不掉的宗親諸侯;
有叛亂,便是如真實發生的吳楚七國之亂那樣,便是通過相對體面的粗暴手段,來解決宗親諸侯尾大不掉的問題。
反正就是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只要《削藩策》被推出來,那宗親諸侯的問題就是能解決掉。
區別只在於:宗親諸侯是逆來順受,還是奮起反抗後被鎮壓。
過去這些年——尤其是先帝駕崩,當今劉榮即位後的這些年,坊間對於當年之事,其實一直都有激烈的討論。
有人說,先帝錯在《削藩策》推動的太急,沒有逐個擊破,而是平等的將所有關東諸侯都當成了樂色,促使關東諸侯聯合反叛,最終釀成了吳楚七國之亂。
也有人說,《削藩策》本身就是急於求成的策略,如果先帝能採取其他更溫和的措施,最終結果,必然不至於鬧到吳楚七國之亂的程度。
你說你有理,我說我有據,衆說紛紜,卻始終沒有一個得到廣泛認同的一致論調。
但對於當年的事,劉榮始終都看的無比清晰。
——《削藩策》,並非先帝一意孤行,強行推動,而是已經到了非推動不可的地步!
甚至可以說:一場吳、楚爲首的關東宗親聯合叛亂,已經到了再不爆發——再拖十幾二十年爆發,長安朝堂就要處理不了的地步!
試想一下。
在太祖高皇帝分封劉濞爲吳王時,劉濞的吳國,雖有三郡五十三城之地,但人口卻只有不到十萬戶、至多不超過三十萬人。
之後短短四十年,吳王劉濞開銅山,私鑄錢,廣庇天下亡命徒;
在吳楚七國之亂爆發時,哪怕是把吳地能戰之男都押上了牌桌,卻也湊出了足足三十萬人的軍隊!
至於人口,早就從漢初,劉濞得封爲吳王時的不足十萬戶、至多三十萬,暴漲到了二十七萬戶,一百三十餘萬口!
更恐怖的是:這二十七萬戶、一百三十餘萬口人家,是不需要繳納稅賦的!
——劉濞全包了!
農稅,口賦,甚至於每百畝地三石的芻、二石的藁,劉濞都自掏腰包補齊了!
就這個人口基數,戰爭動員能力,外加這份能直接全面免除稅賦的財力!
真要讓劉濞再苟二十年發育,那還了得?
事實上,在吳楚之亂爆發之前,吳國強大起來的異常速度,已經引起長安朝堂的注意力。 ——和後世,吸走整個蜀地的天府之城一樣,劉濞在位時期的吳國,同樣在虹吸周邊郡國的人口!
人人都想成爲吳國子民,過上不弄繳納稅賦,甚至可以鑄錢、煮鹽得利的輕鬆生活。
所以,哪怕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計,若是放任劉濞繼續苟二十年發育,那別說吳楚七國——單就是一個吳國,都可能發育成長安朝堂中央不敢輕舉妄動,至少不該逼反的強大實力。
到那時,再加上楚、趙,以及齊系、淮南系各路諸侯,那漢家就真的要變天了。
萬幸!
萬幸當年,吳王劉濞已經六十二歲;
萬幸當年,已經六十二歲的劉濞,自認爲時日無多,再不起事就沒有機會在有生之年,爲死去的王太子劉賢報仇。
如若不然——若劉濞也是第二個趙佗那樣的老烏龜,那漢家的未來,還真就不好說了。
所以,劉榮一直都堅定的認爲:先帝推動《削藩策》,推得好!
通過一手《削藩策》,來逼迫劉濞在‘捏着鼻子認輸’和‘在沒有太大把握的當時孤注一擲’——在這兩個選擇中強制選一個,是先帝無比明智的選擇。
先帝也沒辦法了!
尤其是從事後,吳楚七國之亂的叛亂規模來看,叛亂爆發之前的漢家,已經到了那個份兒上了。
要麼,通過政策手段,剔除宗親諸侯的爪牙。
要麼,逼反關東宗親諸侯,然後刺刀見紅,血腥鎮壓。
《削藩策》可謂是一舉兩得,直接把這兩個選擇,擺在了關東宗親諸侯的面前。
至於實際——劉榮也曾稍稍遲疑過:當時,太宗皇帝剛駕崩不幾年,先帝會不會太着急了些?
但從事後來看,當年的先帝,半點都算不上着急。
——火燒眉毛了!
——人家大後期英雄,越拖越對敵人有利,還不快刀斬亂麻?
從這個層面上來講,先帝當年推行《削藩策》,爲漢家帶來的國家利益,是顯而易見的。
在越拖,越不利於長安朝堂中央的前提下,提前引爆那場幾乎必然會發生的吳楚七國之亂!
在剪出尾大不掉的宗親諸侯之爪牙的同時,順帶着,把關東各家宗親諸侯心中,那一縷因爲太宗皇帝‘人在晉陽王宮坐,天子之位天上來’的不忿給打散。
至於對先帝自己,那更不用提。
吳王太子劉賢!
作爲先帝人生中,諸多污點當中最顯眼的一個,吳王太子劉賢之死,無疑是先帝最刺人的一塊心病。
若是沒有吳楚七國之亂,先帝在位時期的政治威望,甚至於身後哀榮,都可能因爲‘逼死吳太子劉賢’這個污點,而受到不容磨滅的影響。
遠的不說——就說和先帝同朝共事的百官公卿們!
誰不怕啊?!
一言不合就是掄起棋盤,把自家堂弟開瓢,還把人弄死了!
就這麼個喜怒無常,輸個棋就能殺親戚的狠人,誰敢跟這麼個人共事?
就算勉強共事,誰又敢提反對意見,誰又敢‘忠言直諫’?
而這一切,在《削藩策》引發吳楚七國之亂,且判斷得以平定之後,就都不是問題了。
在那之前,先帝在天下人,尤其是滿朝公卿眼中,是一個喜怒無常,一言不合就要掄棋盤殺親戚的瘋子!
但在吳楚七國之亂平定後,先帝就有能爲自己辯解的說辭了。
——朕早就看那吳太子劉賢,腦後生反骨,不似人臣,早晚叛逆!
——你看看你看看!
——他爹劉濞不就反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
——若吳太子劉賢活着,必然是第二個劉濞!!!
——至少也是劉濞反叛過程中的左膀右臂!!!
這個說法,雖然有些本末倒置、因果導致之嫌,但終歸只是‘嫌’,也就是嫌疑、可能性。
總好過在那之前,先帝洗都沒法洗的‘殘害宗親’,而且還是那麼暴力的手段、那麼莫名其妙的原因殘害宗親。
再者說,當年吳楚七國之亂,參與叛亂的齊國,以及‘準叛亂’‘叛亂未遂’的齊系、淮南系各國當中,以‘上陣父子兵’的模式參加叛亂者,也不再少數。
這些王叛,太子從之的案例,也同樣能爲先帝提供鮮活的案例和佐證。
所以說,《削藩策》雖對國家穩定不利,但能同時爲國家和先帝帶來利益,故而能得到先帝的認同。
也就是說,在先帝老爺子眼中,某件事能不能做、該不該避免,就看是否損害以下這三條。
第一條:國家穩定。
第二條:國家利益。
第三條:先帝的個人利益。
其中,第一條爲首要因素,二、三條爲並列次要因素。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榮和先帝老爺子相處,其實還是比較輕鬆的。
因爲在這些方面,劉榮和先帝老爺子的利益一致,目標一致。
父子都需要宗廟、社稷穩定,也都會自發的維護漢家的國家利益。
至於先帝的個人利益——先帝會自己爭取,劉榮也會爲了討好先帝,而爲先帝爭取。
這就使得當時,劉榮與先帝坦誠相待,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因爲在先帝眼裡,劉榮就沒有壞心思!
做事情是爲了宗廟、社稷,以及皇帝老爹;
甚至就連做太子,也是爲了宗廟、社稷的安穩。
但到了竇老太后這裡,情況就不同了。
如果說,先帝老爺子的立場,是國家穩定爲先,國家利益、自己的個人利益在其次;
劉榮的立場,是國家穩定、國家利益並列爲先,自己的個人利益在其次;
那麼,竇老太后的立場則是:國家穩定,與太宗皇帝遺德爲先。
自己的個人利益,以及竇氏一族的利益其次。
國家利益則排在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