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衛滿朝鮮,以及被衛滿覆滅的芥子朝鮮政權,包括衛滿朝鮮、芥子朝鮮兩個政權,進行官方政治定性,其實也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
好比當年,呂太后在孝惠皇帝劉盈,以及前少帝劉恭、後少帝劉弘在位的十五年時間內,女身臨朝,執掌漢室天下;
而在呂太后駕崩後,又發生了以呂氏外戚爲‘首惡’的諸呂之亂。
彼時,爲了給諸呂之亂,以及與呂氏外戚剪不斷、理還亂的呂太后進行政治定性,太宗皇帝也同樣是愁壞了腦袋。
因爲政治定性這個東西,並非淺顯、通俗意義上的,從客觀角度判定是非對錯這麼簡單。
政治定性,是必然會以政治立場爲基準,而後進行的政治活動。
便說當年的諸呂之亂,以及諸呂外戚與呂太后之間的關聯,如果單純以事實、客觀現實爲依據,那事態自然是一目瞭然。
——呂太后在孝惠,已經前、後少帝在位期間,因天子年弱未冠而代掌朝政,並不違反程序合法性。
但在‘合法代掌朝政’的過程中,呂太后出於種種原因,對自家外戚呂氏進行過度的——過高頻次、過高力度的提攜和提拔,最終也間接導致了諸呂之亂的發生。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無論呂太后提攜、提拔自家外戚的意圖是什麼——無論是爲了宗廟、社稷,還是一家一姓的私慾,諸呂之亂的爆發,呂太后都有着難辭其咎的連帶責任。
用後世人更能理解的話來說,便是諸呂之亂,直接發動的諸呂外戚爲主責,讓諸呂外戚得以掌握叛亂能力的呂太后爲次責。
當然,這是以呂太后‘並無私心,提攜呂氏皆爲國家’爲前提,所得出的結論。
如果將呂太后提攜、提拔自家外戚,將自家外戚遍封爲王侯將相,歸類爲呂太后給自己的孃家撈好處,那諸呂之亂的定性就又有不同了。
——居長樂而號太后,以權謀私,挖漢家牆角!
爲了一己私慾,讓呂氏這麼一家沒有德行、不配得到權力的外戚家族,最終掌握了足以發動一場政變的滔天權勢!
甚至於,在臨終前,未必沒有授意呂氏外戚‘先下手爲強’,親自主導了那場諸呂之亂!
如果是按照這個思路進行定性,那諸呂之亂,呂太后就不再是‘次責’了,而是和發動叛亂的諸呂外戚,並列爲主責。
或者應該說:在這套定性邏輯下,呂太后本身,也會被劃入‘諸呂外戚’這一陣營。
以上,便是從事實、客觀現實角度出發,能爲諸呂之亂做出的兩種定性。
但最終,這兩種定性均爲被採納,均未成爲漢家針對諸呂之亂,所做出的官方政治定性。
爲什麼?
因爲政治定性,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立場。
而且,當年的諸呂之亂,讓漢家的權力中樞:長安朝堂,不得不同時處於三個立場;
長安朝堂最終,針對諸呂之亂得出的政治定性,必須同時符合這三方立場,才能真正讓此事翻篇。
——第一個立場,是漢家、老劉家的立場。
從這個立場上來看,呂太后作爲高皇帝劉邦的髮妻正室,孝惠皇帝劉盈的生身嫡母,其實是和漢天子一樣,屬於理論上‘不能有錯’的特殊身份的。
在這個時代,皇帝不會有錯,也不能有錯,就算真錯了,也是這個天下錯了,是這宇宙星辰錯了。
原本,天下人公認有白帝、青帝、黃帝和赤帝;
結果太祖高皇帝劉邦一句‘我咋記得還有個黑帝?’,四帝便此變成了五帝。
劉邦又問了一句:既然有五帝,那怎麼不見黑帝廟,只有其餘白、青、黃、赤四帝廟?
底下的官員只能回答:是咱們的工作疏忽,居然忘記建造黑帝廟了,實在不應該。
馬上修!
馬上建……
這就是皇帝不能有錯,誰錯都不會是皇帝的錯這一說法最真實、最直觀的寫照。
而從漢家、老劉家的立場來看,呂太后,也同樣是不會錯、不能錯的。
因爲只要呂太后‘錯’了,那就要衍生出許多問題。
——這麼一個‘錯’的人,太祖劉邦爲什麼要娶?
——這豈不是遇人不淑,識人不明?
還有孝惠劉盈——有這麼一個‘錯’的母親,太祖劉邦爲何還要與立孝惠皇帝?
這樣一來,邏輯就非常通順了。
太祖高皇帝不能有錯。
所以,太祖高皇帝娶呂后是對的,和呂后生孝惠劉盈是對的,與立劉盈也同樣是對的。
故而,孝惠劉盈不能死‘錯’的皇帝人選,呂太后也不能是‘錯’的太后人選。
既然呂后是‘對’的太后人選,那呂太后所做的一切,便也都是對的。
包括但不限於:遍封諸呂。
這就使得諸呂之亂結束後,漢家針對諸呂之亂的政治定性,絕不能把呂太后給牽連進去。
爲了維護漢家,以及太祖高皇帝、孝惠皇帝的正面形象,呂太后唯一可以和誅呂之亂扯上關聯的點,便是‘一時不察,沒能在臨死前提前規避這一風險’。
頂天了去,也就是所託非人,沒能看清呂產、呂祿等人的狼子野心,所託非人——錯誤的把漢家的政權交接事宜,交到了不該染指如此權利的賊子手中。
說白了,就是讓呂太后做不粘鍋。
哪怕呂氏外戚把天捅破了,也絕不能讓呂太后,和此事扯上哪怕半點關聯。
這,是第一個需要考慮的立場:漢家、老劉家的立場。
第二個立場,是彼時,幾乎全員參與誅滅諸呂的滿朝公卿大臣、元勳貴戚的立場。
從他們的立場上來講,誅滅諸呂,包括迎立代王,都必須是無比偉大、無比正義的——尤其重要的,得是‘合法’的舉動。
因爲倘若不這樣——倘若諸呂不正義、不偉大,甚至不合法,那就會讓事態直接倒向另外一個極端;
會讓‘諸侯大臣裡應外合,共誅諸呂’,變成‘叛王賊臣內外勾結,顛覆社稷’。
所以,他們平滅諸呂,殺老呂家滿門,迎立代王,都得是對的。
反之,發動諸呂之亂,被諸侯大臣所平定、誅滅的呂氏滿門,就都得是‘錯’的。
而且,因爲諸侯大臣共誅諸呂,是偉大、正義,合法的,所以被滅滿門的諸呂外戚,就必須是罪大惡極、獲罪於天,冒天下之大不韙的。
說白了,就是爲了全面認可‘誅呂功臣’羣體的功勞,必須全面否定諸呂外戚。
包括但不限於:周呂侯呂澤,建成侯呂釋之等一代先祖,在漢家開國過程中的功勞,乃至於,呂氏外戚崛起過程中,呂太后所提供的幫助……
只有這樣——只有把老呂家,包括呂太后在內的所有呂氏子弟,都歸爲‘罪無可恕’的大逆賊,才能讓共誅諸呂的諸侯大臣,被釘死在功臣簿上;
並徹底掩蓋他們,通過非法手段——通過發動政變顛覆長安朝堂,甚至插手‘天子廢立’之事的本質。到這裡,事態就變得有些複雜了。
老劉家要臉,要維護自家,尤其是太祖高皇帝的顏面,所以必須要把呂太后,從諸呂之亂的漩渦中‘摘’出來;
而誅呂功臣要自己的性命、要把誅呂之功焊死在臉上,所以必須把呂太后也拉下水,以此來襯托自己的正確性。
——如果不是呂太后如此倒行逆施,這般逆天而爲,我們也不至於通過這種方式,來評定關乎社稷存亡的誅呂之亂!
這就使得這兩方的立場,站在了絕對的對立面。
偏偏這兩方立場,還不是被兩波人各佔其一,而是絕大多數人,都得同時兼顧這兩個截然相反的立場。
——作爲誅呂功臣之首的陳平、周勃等功侯元勳,也同樣是漢家的臣,也同樣需要維護漢家、維護太祖高皇帝的顏面;
與漢家榮辱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朝臣百官、功侯貴戚,也都多半參與了平滅諸呂的行動,也都需要維護自己‘誅呂功臣’的功臣身份。
也就是在這錯綜複雜,令人眉頭直皺的對立立場中,第三個立場的出現,更是徹底把水攪混了。
——太宗孝文皇帝的立場。
這一立場,無疑是最爲複雜的。
首先,太宗孝文皇帝,是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子嗣;
而太宗皇帝得以入繼大統,也同樣是因爲‘太祖子嗣’這一血脈身份加成。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太宗孝文皇帝,是需要維護太祖高皇帝的。
與此同時,作爲自代地入繼大統的漢天子,太宗皇帝也天然需要維護漢家的顏面。
如此說來,太宗孝文皇帝,似乎也需要把呂太后,從諸呂之亂的漩渦中摘出來?
不;
還沒完。
從以上這個方面來講,確實如此。
但換個角度來講,卻又不是如此了。
——從‘太祖皇帝子嗣’‘漢天子’的角度,太宗皇帝是得維護呂太后的;
但偏偏太宗皇帝,並非呂太后所生。
這就使得太宗皇帝,又需要儘可能弱化、淡化,甚至黑化呂太后,從而擡高自己的生母:孝文薄太后。
得維護自己的父親,卻又不能維護自己的嫡母;得維護家族的顏面,又不得不爲了親媽,把後媽黑一黑——左右腦互博了屬於是。
再有,便是太宗孝文皇帝之所以能從代地入繼大統,是由於諸呂之亂,讓漢家的後少帝被歸爲‘呂氏淫亂後宮所出’的野種。
作爲誅呂行動的受益者,太宗皇帝,理論上是要和作爲誅呂功臣的陳平、周勃等元勳老臣站在一邊的。
也就是說,因諸呂之亂而收益的太宗皇帝,是要感謝平亂的功臣們,並儘可能和他們站在同一立場的。
即:認可誅呂功臣們是偉大的、正義的,合法的。
但~是;
又一個但是。
但是,這是在太宗皇帝,從代地入繼大統之前。
——我還沒做皇帝,我還只是代王,你們要接我去長安做皇帝,那我肯定要感謝你們。
但去了長安,我就是皇帝了,你們就不再是‘扶我坐上皇位’的功臣,而是阻止我執掌大權的權臣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我無疑和你們站在對立面,你們想幹什麼,我就該阻止你們幹什麼。
一邊感謝陳平、周勃扶立自己,一邊又因爲陳平、周勃專權而敵視他們——又一層面的左右腦互博。
到這裡,三方立場才總算到齊。
漢家、老劉家的立場;
誅呂功臣的立場;
太宗孝文皇帝的立場。
這三方立場,沒有任何一個是可以規避、可以不去管,不去滿足的。
因爲諸呂之亂結束後,漢家還在,老劉家還在;
而諸呂之亂,是誅呂功臣們所平定,彼時的漢家,也因此掌握在他們手中;
至於太宗孝文皇帝——再怎麼沒有權利、再怎麼泥塑雕像,也好歹是漢天子。
三方立場都有不得不滿足、不得不照顧的理由,而三方立場、訴求又都截然相反,南轅北轍。
怎麼辦?
最終,太宗孝文皇帝只能決定:和稀泥。
——漢家的顏面,老劉家的體面,太祖高皇帝的遺德,是必須照顧的;
但呂太后,卻是可以儘量少提,降低其存在感,即不批判,也不讚揚的。
孝惠皇帝,也是可以從客觀現實的角度,進行一定程度的批判的。
——誅呂功臣們的功勞,是必須要認可的。
但作爲反派的諸呂外戚,卻也是可以儘量少提,甚至不提的。
誅呂固然有功;
那咱們就只說功。
至於諸呂之罪,死都死絕了,還提他作甚?
什麼?
呂太后?
不是說好了少提的嘛……
至於自己的立場,太宗孝文皇帝,則採取了非常高明的做法。
——和朕沒關係。
——朕什麼都不知道
諸呂之亂是怎麼個過程,少帝兄弟到底是誰家的種,最後又是怎麼死的,朕都不知道;
朕在晉陽做代王做得好好的,突然就被這些人接去長安,說要做漢家的天子了。
等朕到了長安,呂太后駕崩了,諸呂沒了,朕稀裡糊塗就成了天子。
朕能怎麼辦?
還不是隻能聽他們的話,替死去的老爹劉邦、哥哥劉盈,稍稍看顧一下這漢家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