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喜悅氛圍,一直從高闕之戰得勝的冬十一月,一直延續到了春正月。
直到正月十五的元宵,長安街頭巷尾,都還爲歡聲笑語,以及竹節灼香所充斥。
倒是讓天子榮難得注意到:在如今漢室,就已經有正月十五元宵節了。
而且這元宵節的來歷,還就是發生在漢家的一件大事。
——史記呂太后八年,實際上的後少帝四年秋九月,呂太后駕崩長樂宮。
而後,便是那場令後世人聞名遐邇,卻難知究竟有沒有的‘誅呂之亂’,以及精髓其後的諸侯大臣共誅誅呂。
從呂太后駕崩的秋九月,到陳平、周勃等朝中大臣密謀於長安,齊王劉襄舉兵於關東;
從周勃憑曲周侯酈商的性命,要挾侯世子酈寄騙取友人呂祿的兵符,到周勃憑兵符得入北軍大營,以一句‘劉氏左袒’側翻之。
再到誅呂亂‘起’,長安爲獻血索然,南、北兩軍血拼未央宮。
再到後少帝劉弘亂刀加身於長安街頭、代王劉恆入繼大統,是爲:漢太宗孝文皇帝……
呂太后駕崩於秋九月駕崩,到誅呂亂平、太宗皇帝自代國入繼大統,時間剛好來到太宗皇帝元年,春正月十五。
爲了慶祝誅呂平亂的勝利,之後每年的正月十五晚,太宗皇帝都會走出未央宮、走上長安街頭,張燈結綵,與民同樂。
慢慢的,正月十五,也就從太宗皇帝入繼大統的‘勝利日’,逐漸成爲天下百姓民都習以爲常的:元宵節。
元者,元月也、正月也。
宵者,夜也。
只是在天下人,都還沉浸於勝利喜悅之中的同時,長安城未央宮內的天子榮,卻已是完全從‘高闕之戰’所帶來的喜悅中冷靜了下來。
高闕之戰,是一個比較籠統的說法。
如果說,高闕之戰指的是‘高闕爭奪戰’這一場戰鬥,那高闕之戰確實已經結束,漢家取得了毋庸置疑的全面勝利。
但在天子榮心中,高闕之戰,從來都不單指‘高闕爭奪戰’這一場戰鬥,而是應該指整場戰役,爲:高闕戰役。
何謂戰役?
從雙方調動兵馬,甚至是準備開戰爲開端,一直到戰爭完全結束,雙方各自偃旗息鼓爲結束。
很顯然:一場高闕爭奪戰,僅僅只是‘高闕戰役’的開端。
漢家取得了開門紅,並在戰役開啓階段的第一場戰鬥,便達成了整場戰役的戰略目標!
高闕即下!
但這場戰役,還遠遠沒有結束。
匈奴人還沒開始反撲,且必定會反撲。
在漢家奪取高闕之後,還會有第二場、第三場——乃至第無數場高闕爭奪戰!
只是攻守雙方,從原先的漢軍功、匈奴守,換成了漢軍守、匈奴功。
只有兩種情況下,本場高闕戰役的高闕爭奪戰,纔會宣告結束。
其一:匈奴人猛攻不下,放棄奪回高闕。
其二:匈奴人奪回高闕,漢軍退回河套。
沒有第三種可能。
所以此刻,長城內的漢家百姓,是在普天同慶、奔走相告;
但在長城外——在邊牆以北的雲中,在版圖西北的河套,乃至於高闕,漢軍將士們都在緊鑼密鼓間,準備應對隨時可能爆發的下一場戰鬥。
匈奴人反撲高闕,是必然的。
任是誰,都不可能在寶貝疙瘩心尖肉,被死對頭強行奪走後無動於衷,直接認虧。
無論成或不成,無論有沒有勝算,匈奴人都會或出於惱怒、或出於驚恐,而嘗試反攻,以圖奪回高闕。
所以高闕一線,戰鬥還遠沒有結束。
而高闕之戰,之所以被天子榮定義爲‘高闕戰役’,而非已經結束的第一場‘高闕爭奪戰’,固然是因爲這場戰爭,並不會完全侷限於高闕一線。
高闕,只是一個點。
原本由匈奴人掌控的高闕,對河套地區形成威懾、威脅,直接遏制漢軍北上幕南,並側面牽制漢軍,無法全力西進。
而現在,爲漢室所掌控的高闕,又反過來對匈奴掌控下的幕南地區造成戰略威懾。
匈奴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對於匈奴人而言,最好的選擇、最好的結果,固然是奪回高闕。
所以匈奴人肯定會反撲高闕。
但匈奴人絕不會只反撲高闕,且無論高闕能否奪回,匈奴人都不可能不從其他方向,對漢室發起泄憤式反擊。
比如孤懸塞外的雲中城,大概率要再度陷入匈奴人的重重圍攻。
河套地區的不穩定因素,也可能在匈奴人的暗中鼓動下,在河套地區引發混亂、動盪。
還有河西地區,自是不必贅述——與高闕脣亡齒寒下,必然也會竭盡全力,嘗試着從側面牽制漢軍,以助匈奴人奪回高闕。
所以,高闕戰役,看似是以高闕爭奪戰爲主,高闕歸屬權爲雙方爭奪的重心,但實際上,戰場卻很可能遍佈漢室北方,近半邊防國境線。
河套地區,需要提防西側的河西,甚至還要小心內部的動亂。
雲中城幾乎必然被圍,上郡、代郡,都得嘗試着助雲中一臂之力。
代北馬邑一線,就算不會引來大股匈奴騎兵部隊入侵,也難免會有草原部族小規模入侵、馳掠。
如果發生對匈奴人而言最差的狀況——即高闕多不會,河套亂不起來,河西也被漢家基本彈壓;
雲中城又是幾十年來,都不曾被攻破的建城,大概率也打不下來。
一旦以上種種情況發生,匈奴人在雙方接壤的展現一敗再敗,那最終,很可能就會是代北——乃至於燕北,承受匈奴人的怒火宣泄,以及戰略反擊。
所以,對於天下人而言,高闕之戰,已經勝了。
但對於天子榮而言,高闕之戰,僅僅只是第一場‘高闕爭奪戰’取得勝利,戰役得以按照漢家的預想,進入下一階段。
接下來,高闕會有很多場爭奪戰;
河套地區,於外,會發生針對河西部族的反入侵、反侵擾——甚至是互相侵擾的拉鋸戰。
於內,更是可能發生漢屬河套部族暴亂,更甚是演化爲戰亂。
雲中城要經受一場慘烈的攻防戰。
代北、燕北一線,也有可能面臨一場迫在眉睫——只等開春便全面爆發的反入侵戰爭。
而這,也正是漢家在面對北方的匈奴人時,所不得不面對的尷尬處境。
——漢家的北方國境線,實在是太長。
自最西側的河套,到最東側的右北平——東西幾近萬里!
雖然說,國境線接壤這種東西是互相的,漢家邊境線長,匈奴人邊境線也同樣如此;
但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終歸還是不一樣的。
華夏農耕文明,是必須要防守整條邊境線的。
如若不然,一旦讓百八十個匈奴散騎跨越邊境線,踏足國土,那轉瞬便又是一場火燒甘泉宮的動亂。華夏民衆的城池、房屋,是搬不走的。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匈奴人來的,就只能應戰,就只能把匈奴人攔在國門外,堅決不能讓匈奴人走進國門。
而草原遊牧民族,就沒有這許多講究了。
國境線?
那是什麼東西,能吃嗎?
好吃嗎?
至於邊防力量,那就更別提了。
就說眼下,曾爲匈奴‘開國之君’:冒頓單于安排在漢-匈邊境線的遊牧部族,多半都已經成爲漢家的前沿哨兵了。
漢家出塞,這些部族未必會報告匈奴單于庭。
但匈奴人南下,卻肯定會有消息,由這些部族傳遞給漢室的邊牆衛戍部隊!
原因也很簡單:遊牧民族——遊牧遊牧,重點就在個‘遊’字。
匈奴人的生產資料,是隨時能驅趕移動的牛羊牧畜。
匈奴人的居所,是隨時能裝卸帶走的氈帳。
草原上即沒有城池,也沒有層巒疊嶂的山隘,只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以及作爲稀缺資源存在的水流。
在每年的固定時間,漢匈邊境線的匈奴一側,確實會有相當數量的匈奴部族,可以在漢家出塞時,第一時間構築起邊防戰線。
但在餘下的大半年,這些區域都是動輒方圓數百上千裡,都找不到人影——甚至找不到活物的無人區。
因爲人家是‘遊’牧民族。
這塊地方的草皮,被牛羊牧畜啃完了,人家自然就驅趕着牛羊,去追逐下一片水草了。
誰管你邊不邊境線的啊……
牛羊吃飽喝足,養足肥膘,多產點奶纔是正事。
而對於漢家而言,出塞作戰,也沒有搶奪城池、要塞,亦或是開疆擴土之類的操作可行性。
——人家沒城池給你搶。
也沒要塞讓你攻打。
就那麼一片一望無際的無垠大草原,除了你踩在腳底下的草,什麼都搶不到。
至於佔地盤?
佔吧,反正啥也沒有,就連草都已經被吃完了。
等新一茬草長出來,人家也就‘遊’牧回來了。
到了那時,你說你佔地盤了?
那你試着守地盤吧。
無城池、無關隘,甚至連有利地形都找不到,無險可守。
步兵佔地盤,在遼闊的平原和匈奴騎兵集羣正面作戰——你就打吧,一打一個不吱聲。
這,纔是‘長城’這個劃時代產物,之所以會出現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的原因。
——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人爲製造一條隔離代、防禦工事,來作爲支撐華夏步兵集羣的戰略支點。
但顯而易見,長城這種東西,是不可能一層一層往外修的。
而城池,即便要建造,也需要有足夠的時間,而且還得是安定的內外環境,纔有可能成功。
所以,華夏曆朝歷代,每當以農耕文明,去面對北方遊牧民族時,便總是會陷入國家戰略層面上的‘不對稱戰爭’。
我需要守國境線,你不用。
我怕被你攻破邊防,你不怕。
你要是深入我腹地,我顏面盡失、統治根基動盪不說,還要損失慘重、傷筋動骨。
換做我深入草原,我卻連你在哪兒都找不到、連腳底下踩着的草都帶不回去。
臨了,甚至可能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眼下的局面,其實就是這一‘戰略不對稱’的真實寫照。
爲了應對匈奴人大概率——甚至是必然發起的反撲,漢家得在整條北方防線,都安排足夠的邊防衛戍兵力。
就像是一字長蛇陣。
即便可以憑藉地形、關隘有所側重和取捨,也仍舊無法只守某處或某幾處,而是要守整條邊防線上的所有關鍵點。
但匈奴人要想打來,卻只需要挑一個漢軍防禦力量薄弱,更或直接就是順眼的地方。
然後頃舉國之力,攻打漢家冗長邊防線的某一處。
眼下,這場看似已經結束,實則纔剛開始的高闕之戰,也是一樣的道理。
漢家絕不可能頃國之力,入守一個高闕……
“接下來,多半是開春之後,匈奴人反攻高闕。”
“河套西部,要與河西部族對峙。”
“再加上核桃內部,北方的雲中城,還有代北、燕北……”
“等到了秋天,還有徵西歸來的匈奴單于庭主力……”
如是呢喃着,劉榮的手不由自主間,再次輕撫上那張懸於半空,佔據小半年殿牆的巨大地圖。
匈奴單于庭,西進未歸。
從積極的方面來講,正是因爲匈奴單于庭主力西進,後方守備力量相對薄弱,外加匈奴人輕敵、又太高估自己掌控下的高闕防線,才讓漢家得以如此輕易的奪取高闕。
接下來,漢家也還有將近一整年的時間,趁匈奴單于庭主力回到幕南之前,再做進一步的爭取。
但從另外一方面來看:幕南的右賢王伊稚斜,也只剩下這將近一年的時間,來彌補“丟失高闕”的罪過。
而在秋天,匈奴單于庭主力回來過後,漢家所需要面臨的反撲力度,絕對會是不減反增……
“河西……”
“還是河西……”
“只有拿下河西,才能少一個方向的壓力,爭取更多的主動權……”
看着地圖上,那塊被標註爲“河西”得區域,以及那片區域內五顏六色的標記符號,劉榮心中,只沒由來的一陣疲憊,和不安。
這,就是戰爭。
不以個人意志爲開端,也絕不會因個人意志,而在恰到好處的時機停止。
正如這場高闕之戰——打不打,是有漢家說了算。
但停不停,什麼時候停,卻不再是漢家——不再是漢天子劉榮,所能夠掌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