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們在戰場上的這種行爲,劉榮確實很難評。
你要說他們怯戰、畏戰,邊緣ob搶人頭吧?
好像確實是,多少有些不厚道。
但你要說他們完全沒作用,純粹就是順風k頭逆風15,好像也不完全是。
——至少他們的存在,讓漢家的軍隊在某些特定的場景下,確實可以減少部分壓力。
簡而言之,就是他們的存在,一百個兵不能當一百個兵看,也不能當一百個兵用;
可到了特定的場景,他們這一百個人,也總共起到那麼三五十號人的兵力,所能起到的作用、承擔起三五十號人能肩負起的戰術責任。
至於貴族們這麼做的核心邏輯,其實也非常簡單。
漢家的爵位,其實並不是後世大多數人刻板印象中的‘世襲罔替’。
準確的說,是原則上世襲罔替,與國同休;
既然是原則上,那就肯定是和現實情況有出入的。
這‘出入’便在於:貴族爵位,尤其是大良造以上的高級爵位,要想世襲罔替,而非逐級遞減,是需要滿足kpi的。
這裡所說的kpi,指的便是在戰爭爆發時,爲漢家朝堂中央提供的貢獻值。
舉個非常具體的例子。
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遍封開國元勳功侯一百四十六家,總食邑高達二十萬戶,佔據了彼時,漢家總人口、總戶籍的十分之一!
而在這一百四十六家功侯元勳當中,食邑多的,有平陽侯曹參、留侯張良、酇侯蕭何等萬戶侯,自然也有食邑不足千戶,甚至不足五百戶的入門級功侯。
便以這些人爲例:作爲漢家的開國元勳,軍功封侯的始祖,這些‘一世侯’的kpi,自然是隨着功成封侯,而宣告完成。
他們的爵位、食邑,自然也是毫無保留的傳承給他們的侯世子,也就是各自的二世侯。
但在二世侯襲爵後,要想將家族的爵位、食邑完完整整傳承給自己的侯世子,也就是三世侯,這些二世侯們,就要完成一定的kpi了。
這裡的kpi,並沒有系統的制度,也沒有明確的標準,基本上是主打一個‘皇帝說行就行,皇帝說不行就不行’。
比如曹參的兒子,二世平陽侯曹窋,從襲爵到薨故,前後在位長達二十九年,唯一一次‘上戰場’,便是參與諸呂之亂。
只不過,平陽侯曹窋參與諸呂之亂,並非身處諸侯、大臣所在的平亂陣營,而是身處諸呂外戚所在的‘叛亂陣營’。
那麼好。
在諸呂之亂爆發前——準確的說,是從父親曹參亡故,曹窋襲爵,一直到呂太后駕崩的九年時間裡,二世平陽侯曹窋所完成的‘kpi’,便是對呂太后足夠恭順,在呂太后眼裡,完成了侯爵在位期間的kpi。
如果沒有諸呂之亂,那曹窋僅憑這九年,拍呂太后馬屁拍的足夠舒服,也足以讓平陽侯國那一萬零六百三十戶食邑,完完整整傳給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三世平陽侯。
而在諸呂之亂爆發,且曹窋以‘諸呂同黨’的身份,參與進諸呂之亂後,這kpi自然也就不做數了。
單從曹窋以叛逆者的身份,參與諸呂之亂這一件事來看,曹窋甚至應該被免爵處死!
只不過,自代地入繼大統之後,太宗皇帝處於‘只定諸呂之罪,不議呂后之過’的政治考量,把曹窋也給輕描淡寫的放過了。
於是,平陽侯一脈的傳承,便在二世侯曹窋在位期間,沒有完成相應的kpi。
等平陽侯國傳到三世侯曹奇的時候,平陽侯國,就等於是處在‘留校察看’的階段了。
如果在三世侯曹奇在位期間,平陽侯家族依舊沒能完成kpi,那平陽侯家族就算不被貶爲關內侯,也至少要被削去幾千戶食邑。
好在三世平陽侯曹奇,在太宗孝文皇帝晚年襲爵,並於之後不久,便碰上了匈奴入侵邊郡。
雖然匈奴人打了秋風就走,但曹奇卻也沒有放任機會流失——自掏腰包,親自帶人往邊牆送了趟軍糧。
嚴格意義上來講,對於食邑超過萬戶的平陽侯家族而言,僅僅只是往邊關送一趟物資,還遠不足以完成‘避免爵位遞降’的kpi。
但上文提到:這個kpi究竟完成了沒有,完全是天子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兒。
三世平陽侯曹奇擺出這個態度了,且僅僅只在位六年便薨故;
恰逢彼時,吳楚之亂爆發,平陽侯曹奇卻剛好死在叛亂爆發前後,先帝老爺子便也沒有太深究。
尤其關鍵的是:彼時,三世侯曹奇病重臥榻,吳楚七國之亂隨後爆發;
三世侯曹奇剛給先帝上奏,請求讓侯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四世侯曹時,代替自己出徵平叛,便一命嗚呼,病死榻上。
三世侯死了,侯世子襲爵爲四世侯,且還守着父喪;
先帝難不成還能讓守着父喪的四世侯曹時,帶平陽侯家族的百十號私兵出征平叛?
難道還能因爲三世侯‘國家危急存亡之秋,爲了不出徵平叛,居然死給朕看’的原因,而削奪平陽侯國的食邑?
最讓先帝無從下手的是:哪怕身負孝喪,彼時纔剛襲爵的四世侯曹時,也還是像模像樣的組織起私軍,上奏請求出徵平叛了。
先帝還能說啥?
自然是勉勵一番,嘉獎幾句,然後許四世侯留在長安服喪,並把三世侯曹奇‘kpi沒完成’這件事拋在腦後。
至於四世侯曹時在位期間——平陽侯家族成爲了劉榮的妻族外戚。
漢匈朝那之戰,平陽侯家族還沒成外戚,自然沒撈到機會;
但河套-馬邑之戰,以及高闕之戰,平陽侯家族可都在劉榮的默許,甚至是支持下,撈到了足夠的武功勳。
雖然不多;
僅僅只是河套-馬邑戰役,在河套戰場逼降了一個幾十人的小部族,被算作‘俘虜數十人’,並在高闕之戰的後段,在高闕南側巡邏了一圈兒,救了幾個掉隊差點被凍死的漢軍將士。
但這也足夠了。
哪怕沒有‘當今妻族外戚’的斜槓身份,平陽侯家族在這四世侯在位期間的kpi,也已經可以算作是完成了的。
或許平陽侯家族有些特殊,並不具有普遍性。
那麼,再說說另外一家沒那麼特殊,卻也足夠耳熟能詳的功侯家族。
——潁陰侯灌嬰家族。作爲開國元勳功侯中,與周勃、樊噲等豐沛黨齊名的將領,潁陰侯灌嬰,無疑是相當長壽的那一個。
從高皇帝五年(公元前202年)獲封,一直到太宗孝文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灌嬰才薨故。
二世侯灌阿襲爵,在位足足二十八年,直到當今劉榮三年(公元前148年)才薨故。
在這二十八年的時間裡,二世侯灌阿,幾乎參與了漢家每一場戰爭。
如太宗皇帝四年,發生的濟北王劉興居叛亂;
太宗皇帝十四年,老上單于大軍南下,兵峰直指長安的反侵略戰爭;
最令人耳熟能詳的,無疑便是先孝景皇帝三年,所爆發的吳楚七國之亂。
——這一戰,二世潁陰侯灌阿,終於不再是以單純‘功侯出征’的名義,率領家族私軍出征,而是被拜爲將軍,隸屬太尉周亞夫麾下,隨朝堂平叛大軍一同出征。
在此期間,發生了一件青史留名的著名事件。
初代潁陰侯灌嬰,有家臣名:張孟,頗得灌嬰賞識,爲灌嬰再三舉薦,官至二千石。
爲了感念灌嬰,以及潁陰侯灌氏家族的‘知遇之恩’,張孟自請改灌姓,名灌孟。
只是老灌孟雖然頗得先主灌嬰的賞識,卻實在不受少主:二世侯灌阿的重視。
因爲在灌阿看來,灌孟實在太過於老邁,根本算不得悍勇之將,只知道倚老賣老,張口閉口就是‘俺和老君侯如何如何’‘老君侯待俺如何如何’,實在是煩得不行。
灌阿仍舊舉薦老灌孟,也不過是看在老爹灌嬰的面子上——爲了避免亡父沾染‘識人不明’的污點,才繼續舉薦灌孟。
及至吳楚七國之亂,灌阿隨太尉周亞夫出征,仍舊不得不勉爲其難的,向周亞夫舉薦灌孟爲校尉,自領一校兵馬。
但灌阿舉薦時的言不由衷,以及那股子勉強勁兒,卻並沒能逃過老灌孟的眼睛。
——灌孟那是什麼人?
家臣出身,半個奴僕的身份,能被先主灌嬰舉薦爲二千石高官的人精!
不說在官場摸爬滾打,數十年城府,也起碼是在潁陰侯府察言觀色幾十年的人物!
這麼個差點成精的老人,眼瞧着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少主灌阿,對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還不得不捏着鼻子舉薦自己,老灌孟能聞不出味兒?
老灌孟那也不是尋常人兒,覺得自己被少主看扁,馬上就不樂意了。
只是這‘不樂意’的方式多少有點奇葩。
——少主瞧不起俺老漢是不?
——好!
——俺老漢,還就給少主您,啃下幾塊硬骨頭瞧瞧不可!
就這樣,灌孟便帶着麾下的一校,在睢陽戰場到處游龍,專挑難打的大股敵軍較勁。
要說目的,顯然是爲了在少主灌阿面前證明自己,好挺直腰桿,問灌阿一句:少主舉薦俺老漢,不丟臉吧?
俺老漢,沒給少主丟人!
結果,不出意外的,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精準點名吳楚叛軍的精銳力量後,老將灌孟,如願馬革裹屍。
然後,這個故事的高潮部分就出現了。
按照漢律,在同一場戰爭中,父子、兄弟二人及以上共上陣時,當有其中一人陣亡,其餘人便可扶靈柩回鄉,就此退出戰場。
比如一家兄弟四人,其中一個戰死了,其餘三人就可以帶着兄弟的屍體回家,原地退伍回去辦喪事。
老灌孟有個兒子,名灌夫。
少主灌阿舉薦老灌孟爲校尉,小灌夫也沒含糊,直接動員了鄉勇親族千人,追隨老父親出征。
及老灌夫困死吳楚叛軍陣中,小灌夫得到周亞夫允准,扶父柩以歸鄉。
但灌夫卻慷慨激昂的表示:父親戰死沙場,與其這般垂淚扶柩歸鄉,還不如留下來,斬下吳王劉濞的頭顱,好爲亡父報仇雪恨!
哪怕無法親手斬殺吳王劉濞,也至少要殺吳軍的一位將軍,才能告慰亡父灌孟在天之靈!
彼時,正值吳楚叛軍主力勢大,睢陽城岌岌可危,樑王劉武一日連發七分血書,向長安朝堂控訴周亞夫‘見死不救’,周亞夫所部卻在下邑堅壁清野,軍心低迷之際。
如此關頭,出現灌孟、灌夫父子這種‘上陣父子兵’‘老子戰死兒子上’式的佳話,太尉周亞夫也是不放過機會,當即就把這個典型案例,傳的下邑漢軍人盡皆知。
灌夫也就此出了名,卻也沒停留在耍嘴皮子的程度——老爹戰死次日,就披上鎧甲,手拿戈戟,帶着十餘屬從就衝了出去,直奔吳軍將旗!
還別說;
還真讓灌夫,搞出了點小名堂!
雖然沒能像飛將軍李廣那般,斬將奪旗而還,卻也憑着這十幾人的家兵,一路砍殺吳楚叛軍數十人。
只是灌夫帶出去的家兵十幾人,無一例外,悉數戰死,灌夫本人也同樣身受重創十多處,差點就沒緩過來。
傷稍好些了,這廝不想着好好養傷,居然再次向上官請求,說:上次沒經驗,纔沒能有大收穫;
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已經摸清了吳軍的部署,這次肯定能有大收穫!
只是這一次,上官卻沒再由着灌夫胡來,而是以‘灌夫勇武,再戰恐國失猛將’爲由,向太尉周亞夫請示。
對於灌夫這個戰場典範,周亞夫也不遲疑,當即下令:戰爭結束之前,不允許灌夫再參與戰鬥,安心留在下邑傷病員養傷。
直到吳楚亂平,此間事傳遍天下,灌夫之名,也就此響徹大江南北。
而在這個故事當中,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細節。
——二世潁陰侯灌阿,對於家臣奮勇殺敵,並不本能的感到高興或自豪,而是挑肥揀瘦般,嫌棄灌孟老邁!
這說明什麼?
說明灌阿有的選!
說明除了灌孟這個發虛花白的老將,以及其子灌夫那個愣頭青,潁陰侯灌阿,還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那麼,問題來了。
你一個功侯,上戰場撈武勳、撿人頭,不過是爲了避免爵位遞降,保留徹侯爵位和食邑;
拼個什麼命啊?
挑挑揀揀個什麼勁兒啊?
這個問題,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
——灌阿,是有追求的。
灌阿希望選擇更好、更優秀的屬從部將,從而在戰場上,獲取更大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