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被慣壞的孩子,那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登了鼻子就上臉。
這麼些年的所謂‘苦日子’過下來,好不容易熬到黃老學日薄西山,眼看着就要淡退出朝堂中樞,法、墨各家又都支棱不起來,儒家頓時就覺得自己行了。
——現如今,儒家甚至已經生出‘下一個指正學派必然是我’的蜜汁自信了!
而在這個迷之自信的驅動下,儒家也就開始了一系列的騷操作。
單就是劉榮得到確切消息,說明儒家‘自命不凡’的奇葩事件,就不知凡幾。
比如在關東,某些偏遠地區——也就是距離關中遙遠一些的地區,已經開始出現儒家出身的官員,以‘聖人之學’作爲指正綱領,並基於此排除異己,打壓其他學派出身的官員了;
還有齊、楚、吳等地——尤其是魯地,儒家已經開始打造自己的基本盤,將那些沒有明確學術出身的官員,往自己的政治陣營扒拉。
搞得好像儒家登上歷史舞臺,已經是水到渠成,只欠東風的必然事件。
政壇尚且如此,學術界那就更別提了。
——過去這一兩年,凡是儒家出身的士子,那都是鼻孔朝天,拿下巴看人的!
逢人必說‘孔夫子曰’‘聖人有言’,都只是尋常;
若是和其他學派出身的士子同赴一宴,期間發生了學術方面的辯論,更是動不動擺出一副‘你不配和我辯論’的傲嬌姿態。
就好像‘儒家出身’四個字,就等於誰都說不過他、辯論不過他,又像是‘儒家’二字,就是這人世間唯一的金科玉律,世間真理。
雖然儒家內部,依舊以除《樂經》之外,尚還保有傳承的其餘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爲準,分爲五大流派,又根據地域、師承,進一步分化爲數十小流派;
但在有關漢家未來的執政學派、華夏未來的學術話術人等話題上,儒家卻是上下一心。
——合該我儒家,成爲漢家未來之唯一顯學!
在這種近乎自負的心理狀態下,儒家做出再奇葩的事,也就都不足爲奇了。
就說此番,儒家居然膽大包天到藉着劉榮的皇長子降世、劉榮明確表示立嫡不立長的機會,開始嘗試通過輿論施壓,從而干涉漢家的皇位傳承!
在後世——或者說,是按照原本的歷史時間線,於漢武大帝一朝得以‘獨尊’之後,儒家在之後的千百年間,確實沒少幹這種事。
畢竟人家掌握話語權嘛!
張口一句‘聖人有言’,一個人的好壞、對錯,便全都由人家說了算。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如今的儒家,可還遠遠不是歷史上,那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徹底壟斷華夏學術界、思想界,甚至政界的龐然大物!
黃老學縱然日薄西山,卻仍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法、墨雖然上不得檯面,支棱不起來,卻也都還存在,並且得到了當今劉榮肉眼可見的扶持和保護!
尤其相較於歷史上,決心‘獨尊儒家’的漢武大帝——當今劉榮對儒家的態度,向來都沒有那麼友好!
甚至就連扶持、保護法墨,以及爲黃老學力所能及的續命,都是當今劉榮出於制衡儒家、壓制儒家的目的,才採取的舉措!
在華夏封建時代,一個學派要想得以顯赫,是絕對離不開掌權者,尤其是至高統治者的全盤支持的。
哪怕是戰國時期,也同樣如此。
——便說孔聖仲尼,門下弟子三千,達者七十有二,周遊列國。
說是周遊列國,不過是把話說的好聽了點,給孔聖留些體面而已。
話說難聽點,其實就是仲尼帶着門徒,遍天下的兜售學問。
爲何周遊列國?
爲何不隨便找個諸侯國,便就地安頓下來,並致力於改變那個國家?
是不想嗎?
當然不是。
孔夫子之所以‘周遊列國’,既不是因爲非要搞‘環球旅行’,非要親自走過每一個諸侯國,也不是因爲沿途經過的各國不受孔夫子待見。
而是孔夫子兜售的學問,也就是儒家學說,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根本沒有諸侯願意買賬。
——什麼仁義道德?
——什麼孝悌人倫?
——這特麼是春秋戰國!
——列國之間征伐不休,吃人不吐骨頭,比着誰更不要臉、誰更能突破下限!
如此亂世,危急存亡之秋,你給我說要做君子、要修道德?
君子能有幾乘戰車?
道德能當多少兵使?
簡直玩鬧……
就這樣,孔夫子一路走,一路碰壁,始終不受各國掌權者待見。
懂點禮貌的,或許還能盛情款待一場,再送孔夫子一行上路,繼續‘周遊列國’;
不懂禮貌的,直接就當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有‘孔夫子蒞臨x國’這會事兒,自顧自歌舞昇平,接着奏樂接着舞。
考慮到史家筆削春秋,儒家又是古華夏唯一得以‘獨尊’的學派,作爲這個學派的始祖,孔夫子的光輝形象具有強烈的必要性,也未必就不能大膽猜測:在孔夫子‘周遊列國’的過程中,被某國國君粗暴驅逐的案例,就算不多,也未必就完全沒有。
就這麼一直走,一路走,碰的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孔夫子終於來到了魯地。
最終,孔夫子找到了自己唯一的歸屬:讓儒家學說在魯地紮根,並在魯國施展自己的理想和保護。
孔夫子尚且如此,更何況後人?
——得不到統治者支持,孔夫子尚且不得不‘周遊列國’,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願意支持自己的魯國,更何況眼下,這些個整天意淫的徒子徒孫?
要知道就連原本的歷史上,漢武大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同樣是最高統治者一意孤行式的全方位支持,才讓儒家徹底支棱起來;
若沒有漢武大帝獨尊儒術,儒家再怎麼靠人海戰術掌握話語權,那也是半點用都沒有的。
畢竟話語權這個東西,就好比雞肋。
你要說沒用吧?
倒也不是——好歹還有點肉;
可你要說有用吧?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說到底,封建時代的話語權,就像後世新時代,年輕女性的美貌一樣——搭配其他任何牌一起出,都可以組成王炸!
但若是單出,那就只能是小癟山。自戰國以來,任何一個得以顯赫的學派學說,都是得到了最高統治者的高度支持,才得以顯赫天下。
秦的法家,漢初的黃老,以及歷史上,漢武大帝之後的儒家,皆是如此。
劉榮很確定,以儒家的人才儲備、體量,不可能想不明白如此淺顯的道理。
只不過,明白歸明白——哪怕心裡明白,真到了要跪舔皇帝的時候,各個學說的心中所想,就不盡相同了。
比如黃老,雖然也明白自己必須依附皇權、統治權而存在,卻也還是不能完全放下架子;
所以,黃老學最終選擇依附貴族,甚至是直接自己成爲貴族,以輔佐者的方式,拐彎抹角的依附於皇權至上。
又比如墨家——哪怕再怎麼桀驁不馴,再怎麼無視統治階級,在秦時,也依舊不得不委身於秦少府,用自己的匠人之學,幫助嬴秦發展壯大,最終通過‘以戰止戰’的方式,結束了持續數百年的春秋戰國。
至於法家,那就更沒得說了,天生就是依附皇權而存在,跪舔統治者的姿勢,法家那是研究的最透徹的。
但儒家,卻向來都有些分不清大小王。
春秋戰國之時,儒家勢微,天下諸學非楊即墨,儒家自然還能勉強伏低做小;
到始皇一統天下,儒家卻已經有膽子冒出頭,教始皇帝‘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天子’了。
秦末漢初,又一段低谷期,時間便來到了漢武大帝獨尊儒術之後。
儒家卻是就此膨脹起來,甚至試圖給封建皇權,打造一個權利牢籠!
上千年後,時間來到華夏宋明時期,儒家的影響力,已經可以左右華夏文明的大方向,皇位傳承,乃至於天子的立場了。
作爲後世來客,劉榮對此抱有極高的警惕心!
雖然劉榮很清楚,哪怕自己也像歷史上的漢武大帝那般,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也不可能在三五百年內,壯大到可以左右華夏走向,乃至王朝興衰的程度;
但作爲穿越者,劉榮本就不是以個人得失,甚至是漢家這一朝,亦或是幾個朝代,爲評判事務的標準。
——有幸穿越回這個時代,有幸在這公元前,爲華夏後世子孫謀萬世,劉榮又怎麼可能坐實儒家坐大,讓華夏文明走上錯誤的方向和道路?
所以,自即位以來,劉榮除了對外發動漢匈大戰,改善漢家的外部戰略環境,內部整頓吏治,打擊貪污腐敗,革新官僚體系之外,最大的重點,便是放在了學術、思想界的掌控之上。
核心目的就一個:遏制儒家坐大,尤其不允許儒家獨大!
只不過,不知道是劉榮太過溫柔、平日裡又總是平易近人,讓儒家產生了什麼錯覺,還是劉榮這個皇帝的分量,在當今漢室仍舊不夠重;
哪怕劉榮再三在公開場合,毫無遮掩的表達自己對儒家的不待見、不親近,儒家卻也依舊沒有看清情況。
原先,劉榮還不明白:封建帝王——尤其還是文治武功在手的實權帝王,明確表示對你的不滿和不喜,你還不知道夾着尾巴做人,儒家這是腦子瓦特了?
直到此番,儒家借劉榮的皇長子,小小一發試探,便試探出了當今漢室唯一的史詩級副本:竇太皇太后的怒火,劉榮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回過味來。
——儒家,不是沒看出劉榮的惡意;
而是根本就不在意;
或許在儒家看來,黃老日薄西山,法、墨無以爲繼,儒家登上華夏曆史舞臺,已經是必然。
在這種‘必然’作爲前提下,劉榮的惡意,不過是漢家某一代天子的惡意。
對於這種‘某一位天子的個人厭惡’,儒家並非沒有經歷過,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有經驗。
——秦時,始皇嬴政就不大喜歡儒家學說,甚至基於此,而對好儒的公子扶蘇有些疏離;
到了漢初,那就更誇張了——太祖劉邦,那可是華夏曆史上,數一數二的史詩級儒黑。
所以,儒家大概是以爲,當今劉榮,不過是又一個始皇帝、太祖皇帝——個人情感上不喜歡儒家而已。
對於佔據大勢,必然會得到顯赫的儒家,僅僅只是個人情感上不喜歡儒家的天子劉榮,根本無法傷及儒家的根本。
頂天了去,也就是壓儒家幾十年,在自己在位這一朝壓住儒家。
至於下一代——哪怕儒家沒有直接得手,將劉榮的繼承者培養成又一個公子扶蘇、孝惠劉盈,也不過三五代人的功夫,就能得償所願。
三五代人,對於一個學派學說,尤其是儒家這種傳承了數百年,卻始終沒有真正顯赫於天下的學說而言,不說是白駒過隙,也起碼是不值一提。
——儒家,已經等了幾百年!
再等幾百年,儒家也不覺得有什麼!
甚至可以說,在如今這個歷史時間節點,諸子百家中,絕大多數學派都還在掙扎求生,只求學說不斷覺得當下,僅僅只是‘學說得以傳延’,就已經滿足儒家的最低要求了。
畢竟隨着時間的推移,短短數十年內,曾經的諸子百家,就已經大半凋敝。
時至今日,仍舊以‘學派學說’形式,明確存在並傳承的百家學說,兩隻手都數得過來。
這更像是一個生存遊戲。
過去幾十年,上百個參與者,活下來了不到十家;
哪怕儒傢什麼都不做,僅僅只是‘活下來’,也很可能在未來數十年當中,再淘汰大部分競爭者。
儒家有信心,能成爲這場求生遊戲的最終大贏家。
很可惜,劉榮不同於任何一位封建帝王。
——劉榮優先考慮的,從來都不是‘天子榮’的個人得失,亦或是老劉家的利益;
而是整個華夏文明的未來走向!
如此遠大志向之下,儒家那點小九九,還想在劉榮這一朝得好?
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