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疑慮重重,但程不識在行動上卻沒有絲毫遲疑。
得到程不識的相邀,河套各部頭人,本就是帶着期待來到博望城。
聽聞程不識,是要和頭人們搞個篝火晚會,各部頭人雖然稍有些疑慮,但更多的也還是由衷的喜悅。
——如今的程不識,早已今非昔比。
早在太宗皇帝年間,程不識就已經是漢室軍方新生代將領當中的代表性人物。
一個李廣,一個程不識,幾乎就已經是除酈寄、欒布、韓頹當等老將,以及一個天花板級別的周亞夫之外,漢室能拿出手的,僅有的新一代將領。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間,周亞夫在吳楚之亂平定後,算是被用廢了一次性體驗卡,自此淡退出漢室軍方。
而李廣又被當時,尚還只是太子儲君的當今劉榮所厭惡。
到當今劉榮即位,漢室軍方將領的結構,就已經是一目瞭然了。
——酈寄、欒布、韓頹當等老將撐撐場面,新生代就一個程不識可以培養,好接這些老一輩將領的班。
而在漢匈朝那之戰後,程不識雖然是飽受爭議,總有人說程不識只會打防守戰、被動應對戰,但也不得不承認朝那之戰,程不識證明了自己可以獨當一面。
在獨自掌兵,獨自爲一場戰爭、戰役負責時,程不識有着合格線以上的下限。
而後,河套-馬邑戰役,程不識又在‘高下限’的基礎上,進一步證明了自己的上限,也並非世人刻板印象中的那麼低。
再到過去這個冬天的高闕之戰——不論天下人未來,會如何議論這場,無論這場戰役的功臣,會被天下人定義爲郅都還是程不識,有一點,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如今的程不識,已然功勳卓著。
不知不覺間,自當今劉榮即位以來的三場漢匈大戰,程不識無一缺席,且都有着相當程度的存在感。
如今的程不識,別說是在河套各部頭人,又或是草原遊牧民族面前了。
便是在漢地、在長安城,尋常人想要見到程不識,那都是難度相當之高。
如果說,太宗孝文皇帝年間,但凡是個徹侯、關內侯,又或但凡有個千兒八百石秩祿的人,就能在程不識面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間,吳楚之亂還沒爆發的時候,程不識也依舊是一個小透明、小年輕;
吳楚亂平後,程不識與李廣各自嶄露頭角,成了長安功侯貴戚值得投資的潛力股。
那麼,如今的程不識,就連往日的上官:周亞夫想見一面,都得看程不識有沒有時間,甚至是想不想見。
論功績、武勳,如今漢室,恐怕也只有淡退的條侯周亞夫,能稍壓程不識一頭。
論資歷,程不識雖然仍舊算不上老臣、老將,但也絕對不再青澀、資歷也不再淺薄。
論身份、地位,如今的程不識官至朔方太守,實際上的河套地區軍、政一把手!
將職達到車騎將軍,僅次於太尉改制後的大司馬,以及外戚才能出任的大將軍。
同時,程不識還是當今劉榮潛邸時期,唯一一位活躍在軍中的肱骨心腹,又是劉榮所封的第一位軍功侯。
結合此間種種,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如今的長安城,想要見程不識,卻不需要巴結程不識的門房的人,大概率不超過十指之數。
這麼一個地位顯赫的新貴,在長安都是朝公大臣、功侯貴戚趨之若鶩的大人物;
自更別提在河套各部頭人眼中這麼一個大人物,邀請自己參加的篝火晚會了。
對於篝火晚會,遊牧之民也並不陌生。
這種被漢人用來穩定軍心、提振軍心士氣的犒軍模式,在草原往往用於招待客人。
而且,在草原遊牧之民心中,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甚至不會被說出口的默契。
——某人邀請你參加篝火晚會,必然是有好處要分享給你。
往小了說,是這場晚會上會出現的牛羊肉、馬奶酒,以及宴會後,隨機刷新在你被窩裡的女人。
往大了說,便是對部族有利的東西,比如資源,又或是一場低風險、高回報的掠奪。
而今天,程不識邀請了河套幾乎所有部族的頭人,於博望城郊參加篝火晚會。
這就很難不讓各部頭人浮想聯翩。
“難道,是皇帝陛下感受到了我們的忠心,要給我們封侯?”
如是想着,各部頭人環視向左右,暗下盤算着如果有人要被封后,哪幾個人得封的概率更大、更有資格得封。
怎說河套地區,也已經在漢家的統治下,度過了一整年的時間。
河套地區的各部頭人,即便再怎麼遲鈍、愚昧,也不至於連漢家的狀況、漢家對待臣服外族的安置手段都沒有搞清楚。
好比此刻,各部頭人從程不識以篝火晚會示好的活動中,都只看到了自己被封侯的可能,卻根本沒有敢想封王。
因爲衆人都清楚:早在幾十年前,漢人的開國皇帝,被接連出現的異姓諸侯之亂搞崩心態,甚至拖累致死後,漢家就已經不再封異姓爲王了。
據說這位開國之君的妻子,曾在丈夫死去後,將自己的孃家人封了王。
結果等這位‘呂太后’去世之後,所有姓呂的人都被清洗,長安都血流成河!
自那以後,即便是和當年的呂氏毫無瓜葛、關聯的人,只要姓呂,也多半得不到賞識、重用——尤其得不到信任。
所以,大傢伙很清楚:封侯,就是自己能達到的上限,封王想都不用想。
再有,便是即便封侯,也並非什麼人都能得封。
按照漢人往常的慣例,某一個羣落或某一片地區臣服自己,也就是所謂的‘歸義’,多半隻會象徵性的封一到兩個人爲侯。
而且這個侯,與草原上的部族頭人、裨小王不同,大都是榮譽性質、象徵性質的身份。
可饒是如此,此時圍坐在篝火周圍,暗下各懷鬼胎的各部頭人,望向程不識的目光,也已是比篝火都還要炙熱。
——所有人心裡都清楚,長安天子對在場各位的印象,乃至於判定,都完全取決於程不識的評價!
程不識能在發往長安的奏報中,提一句‘某某部頭人頗爲恭順、本分’,那長安的天子,就會爲這個人貼上忠臣——至少是‘非不穩定因素’的正面標籤!
反之,任何人被程不識,在奏報中提一嘴‘誰誰誰不大安分’,那長安天子也必然會把那個人,當做是影響河套地區和諧安定的不穩定因素。
自河套爲漢家所有以來,雖然已經有幾人被封了侯,並被接去了長安,過上了紙醉金迷的奢靡生活,但衆人心裡都很清楚:河套地區,還有至少三到五個歸義侯的位置,還沒有被確定下來。
即便拋開這幾個歸義侯的位置不談,往後的河套,也多半是由程不識這個封疆大吏說了算。
能交好程不識,在程不識心中留下個好印象,那就等同於未來,能在河套地區生活的順風順水,甚至好處多多。
若無法交好,甚至得罪程不識,自也會讓部族未來在河套地區的生活,面臨許多意料之外的麻煩和阻礙。毫不誇張的說:在河套地區全部被退草還耕,並遷移來百八十萬戶漢地農人,又或是被匈奴人重新奪回之前,朔方太守兼大漢車騎將軍程不識,就是河套地區,乃至周邊地區的土皇帝!
河套各部的一切,都將於程不識這個土皇帝,產生密不可分的微妙聯繫……
“今日,召各位頭人來,乃是奉陛下之令。”
酒過三巡,肉過五味。
程不識終是以如是一語,將在場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程不識治軍嚴謹,極重軍令是不假。
但這並不意味着程不識,只會向麾下將士下達軍令。
甚至可以說,恰恰是因爲程不識治軍嚴謹,麾下將士無論身體還是精神,所經受的壓力都相當之高,所以‘治軍嚴謹’的程不識,反倒是如今漢室,對類似篝火晚會這種犒軍、讓將士們放鬆心情的方式最熟悉,最熟練的高級將領。
平時在軍中,就沒少爲麾下將士搞篝火晚會,此時爲河套各部頭人搞,程不識自也是手到擒來。
只是程不識一聲還算尋常的開場白,傳入各部頭人耳中,卻是全然變了味。
——長安皇帝陛下之令!
果然,要在河套再封歸義侯了嗎?
那幾位‘先行者’在長安過的日子,大家可都聽說了的!
有牢固的大房子,恭順的僕人,每年都固定到手的錢財,還有皇帝陛下賜予的美人!
不愁吃喝,甚至不愁物慾——除了失去對部族的掌控、領導權,根本找不出第二個可以挑毛病的地方!
至於那僅有的一項弊端,在那多到數不清的好處面前,甚至都未必還能算做是壞處了。
——都做漢人的徹侯了,誰還要那破部族啊?
有點啥都得給底下分,雖然最好的一部分可以自己留下,但總歸是要把大部分分下去。
封了侯多好,部族也不用管了,得到什麼就擁有什麼,根本沒人和自己分好東西。
封侯入朝+失去部族,這不純雙喜臨門?
於是,一時間,原本還推杯換盞,大口吃肉的各部頭人們,齊齊放下了手中的棒骨、酒碗,齊齊翹首望向程不識。
一時間,手掌在衣服上的摩擦聲此起彼伏的響起,惹得程不識也是無奈搖頭一笑。
經過這一年多的時間,程不識也算是基本瞭解了遊牧之民的脾性。
——耿直,率真,心思都恨不能寫在臉上!
與此同時,又有在草原艱難求生,所養出來的小精明。
後世人常說,東北人耿直,好相處。
程不識對這些河套部族頭人的感官,也大致如此。
只是好相處歸好相處,程不識也並沒有因此,而放下心中的本能防備。
目光隨意的在會場掃視一週,尤其重點看向那幾個中大型部族的頭人。
待衆人都點頭哈腰,甚至搓手諂笑着看向自己,程不識才再度翹起嘴角。
“陛下的心意,各部頭人,當也是有所知解的。”
“——河西,是我漢家下一步,非圖謀不可得要害之地。”
“但陛下心懷仁義,不忍在河西打造殺戮。”
“又擔心河西各部,沒有各位頭人這般深明大義,能順從的接受教化。”
“便傳令於某,想要讓某先在河套,試行一套治理遊牧之民的新制度。”
…
“如果試行效果不錯,便用於日後,統御河西之名。”
“河套各部,亦然。”
大致道明這場篝火晚會的主題,程不識先是刻意頓了頓,算是給各部頭人一個消化的時間,順帶觀察一下各部頭人的反應。
不出程不識所料——對於自己口中的‘新制度’,各部頭人頓時面生疑慮,面面相覷間,與左右熟人交換起眼神。
這個反應,程不識倒不覺得有什麼。
改革新制這種事,本就不可能讓人生出‘這樣再好不過’的本能反應。
好一點的,是疑慮、是遲疑,差一點的,更直接皺起眉頭,盤算着如何勸阻——這才正常。
真要有人求之不得的第一時間叩首應命,程不識反倒要懷疑那人,是不是有什麼別樣的心思了。
見各部頭人沒什麼劇烈反應,程不識心裡也大概有了數。
便故作隨意地端起酒碗,稍皺着眉,略顯抗拒的抿下一口。
嘴上,也不忘雲淡風輕地說道:“新制試行最好的三個部族,陛下不吝裂土以侯之。”
“另可有五個部族頭人,得封關內侯。”
這話一出,各部頭人面上疑慮頓消,再次恢復到先前,那暢笑不止,點頭哈腰的諂媚模樣。
——在草原,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無法得到,或失去的。
只要價碼合適,牧畜能賣,部衆能賣,甚至妻子、兒女,也不是完全賣不得。
至於這即將在河套地區試行的新制,對於各部頭人而言,確實算不得好事。
但如果能換回封侯的好處,那就值得了。
還是那句話。
都能做漢人的侯爵了,誰還管那破部族啊?
管他是放牧還是種地,管他是新制還是舊法——愛咋着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