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自然非凡。意味着慕優即將進入高中,快要成年了嘛。可是,在醫院這麼久了,媽媽的確也悶壞了,醫生難得許可媽媽出去輕鬆一晚……”羅水然輕輕絮念着,未曾留意夏汐眼中越來越濃重的哀傷與絕望。
世間最細密的溫柔當真也是最最犀利的針刺,她的心,已被媽媽爲別人的柔情傷的沒有一處完整,註定,這個孩子會孤獨無助地離去了嗎?
她,又該去怨恨着誰嗎?
出得醫院的大門,悶了一天的天空,終於在陰沉的顏色中,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如同她的心情,哀傷綿延沒有盡頭。
仰天,逼着淚水回到淚腺,夏汐強打精神,綻放出一個無比溫柔的淺笑,雙手緊緊暖住腹部,啞着嗓子輕喃,“大雙,你的一生,媽媽陪你一天過完。今天,你好好快樂。”幽幽的語氣碎了一地,無從拾起。
雙生子,給大的那個起名叫大雙,隱然有了捨棄的意思。
請原諒媽媽吧,就讓那個更弱小的活下來,好好呵護它一輩子。
叫了輛出租車,夏汐直接奔去海洋極地世界。
家庭的貧苦,從未如此奢靡過,在密密麻麻的人羣中聽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夏汐溫柔含笑,低語着:“大雙,你瞧,這就是本城孩子們最願意來玩的海洋極地世界,這裡的動物都是南北極專門運過來的,不是我們這裡的生物哦。”
彷彿,有輕微的蠕滑,酷似胎動一樣的感覺自腹中纏綿而出,撕扯的心像被無數雙手絞過又被撕碎。
“大雙,是你在踢媽媽,開心了是嗎?”
有什麼清涼,隨着雨絲自眼角墜落。
青春的臉上寫滿的溫柔與痛苦,相互交錯,讓人不忍回視。
“你聽,是海豚在叫呢。”指着兩條躍出水面的灰色尖吻海豚,夏汐認真地講給腹中的胎兒聽,“左邊的那隻叫做……哦,等等大雙,媽媽看一下宣傳冊。”拈開已經淋溼的宣傳頁,夏汐指的海豚介紹所在,喃喃道:“左邊那隻個頭大的叫小紅是母親,右邊那隻個頭小的叫……”
倏然,捂住嘴,幾乎淒厲地哭出聲來,宣傳冊上海豚圖片底下“大雙”兩個字,像兩把刀插進她的心窩裡去。
身子,在蕭索的雨中,劇烈地顫抖,任誰無法忽視這是一場本應歇斯底里卻完全被壓抑住的無聲哭泣。
決堤。
隱忍的銳痛如山洪一樣,自決堤的心底潰散而出。
那隻海豚竟然也叫“大雙”!
只是,“大雙”海豚還會有她的海豚母親從小哺育呵護,而她的大雙卻連母親的一面都不能見就要生生自母體中剝離出來,歸於永恆的黑暗。
何其殘忍!
何其殘忍啊!
頭頂的一方天空,突然有什麼遮住了連綿的細雨,一種淡淡香似桃花的味道穿透了雨簾,撲到她的鼻端,帶着憐惜,帶着溫柔,帶着不容抗拒。
“妮子,要哭,寰借你一個肩膀,可好?”未曾等夏汐作答,孟凱寰早就一手攬過她的肩溺於懷中,細密地圈住。
“寰,帶我走,帶我走……”宣傳頁自哭得快崩潰的夏汐手中滑落,雨水打在上面,出現一顆又一顆的水珠,宛如母親絕望的眼淚。
無視衆人的驚詫,孟凱寰直接橫抱起她在陣陣抽氣聲中,穿過一排排的座位,出了海豚表演館,徑自把她抱進自己的車裡。
今天,剛好去怡和醫院,探望一位朋友,出得門要發動車子的剎那,卻見了一個瘦削的身影,自主樓裡出來。分明,青春驕傲的臉上寫滿了淡淡的笑容,宛如在對着天空宣誓自己的堅強,落至眼中卻只覺得,千般孤寂萬般無奈,只想讓人擁進懷中,好好憐惜用心呵護。
見她鑽進紅色的出租車,他神使鬼差地駕車跟了上去。她來到海豚表演館,他也買票跟了進來,就坐在她的後排。
雨絲不大,淅淅瀝瀝,她也不打傘,任自己沐在斜風細雨中,還一直輕聲低喃着什麼,明明,身邊沒人,她又是在對誰低語。那般小心體貼,專注地根本就沒有看見他。
後來,聲音漸漸弱了,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見了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抽搐,壓抑着揪人心的哭泣。
昨天,她笑着讓他離開,他以爲自己真的一敗塗地,今天,看到她的隱忍悲絕,心中快要熄滅的火焰再次燃燒起來。
南宮宇既然不能帶給她快樂,他能!
細細,看着這個依偎在自己懷中哭的梨花帶雨卻帶着幾分冬日的傲梅之氣質的女孩,心,真的痛了。
就那樣緊緊攬着她,然後用溫熱的手掌,一點一點,拭掉沾在額上的雨水,把溫度自掌心傳送給她。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哭的淒厲絕望,意識開始可怕的迷離,彷彿她沉入一個靜謐無聲的港灣,到處不見光明,不見人煙,只有一個若即若離的幼小模糊的影子,在她身邊搖晃,一邊還聽得到嚶嚶悽苦的哭求聲,“媽媽別不要我,媽媽別不要我。”
“我該怎麼辦,怎麼辦?”雙手狠狠開始拍打自己的前額,彷彿要從裡面擠出已經錯亂的一切,空洞迷亂的眼神顯然已不受情緒所控。
如果註定這是一場錯,何不從一開始便沒有拉開序幕的那一刻,這樣,不會愛,便不會恨!不會恨,便不會有今天撕心刮骨的選擇!
“妮子,怎麼了!”驚覺事情的不對勁,孟凱寰抱緊夏汐使勁呼喊着,這樣的迷亂,這樣的絕望,彷彿已經將這個一直堅強的女孩推到了萬丈懸崖的邊緣,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
那種悽苦絕望的眼神,連他都不忍卒睹。
黑漆漆的夜,沒有一絲光明,晦澀的波浪無情擊拍着岸邊的礁石,碎成沫、碎成風,她,立在嶙峋溼滑的礁石上,身臨萬丈深淵。
前方,是一個孩子稚嫩細小的聲音召喚着她,後方,彷彿隱隱有嘶啞的吶喊追她回去。
前面是欠了誰的,後面,那個聲音,又屬於哪個?
“妮子,妮子——快醒過來,清醒一下!”
是誰,在叫她妮子?
她的媽媽不曾這樣喊過。
她的爸爸不曾這樣喊過。
即使是那個她愛過的人,也不曾這樣喊過……
可是,這個聲音好溫暖……溫暖着她的心,又彷彿這聲音是一處可以依靠的所在,追上了,便可以走向光明,得到永恆。
“是誰?爲什麼喊我妮子……”眼神依然空洞,胸腔逸出的疑問,只像是一個失去靈魂者茫然無故的自我嘲弄。
“笨蛋!我是孟凱寰!你給我清醒過來,我命令你清醒過來!妮子……”?孟凱寰眼角溼潤,原本桃花一樣好看的面容扭曲的像哈哈鏡裡難看的醜臉,可是,他已經顧不上在乎了,只要他的妮子醒過來,醒過來……
暴綻的青筋盤錯在額頭。一段話,不長,用了三個“我”。夏汐的分量,在心中重到何種程度,怕是連他也沒有深思。
終於,忍不住,一個狠狠卻也帶着柔情的巴掌摑在夏汐臉上。
這樣下去,非得癲狂了不成。
捨不得,卻,也是唯一救急的辦法。
只是沒有人能如他這般,情急之下力度的拿捏,依然好得不能再好,未曾留下清晰的指印,剛好只將她喚醒。
一個激楞,夏汐瞳中散淡的視線終於漸漸聚攏在一起,凝成一片。
直至清晰,看到一雙緊張盈滿水霧宛如春雨中搖曳的桃花一樣的眼睛,飽含真情,鎖着她的悽楚。
有誰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若是爲一個女子流淚,那是因爲他們三千年前有過一次擦肩而過的因緣。
那麼,今生,他們的相遇,是爲了那一次錯過的擦肩嗎?
“寰……”終於撕開聲線,放聲大哭,埋首,緊緊帖在他略顯單薄的身上,打溼了淡藍色純棉T恤。
“哭出來就好。”方纔,怕她癔症精神散亂,此刻,只想攬她在懷,寵她哭夠。
他的懷抱早爲她打開,時至今日,方纔有短暫的相擁。
他珍惜,他留戀。
更願永遠嗅着她發間獨有的淡淡清香,永不鬆手。
窗外,雨絲纏綿,在車窗上滴成行行離人的眼淚,氤氳了玻璃,潮溼了車內兩人的心。
哭聲,漸漸微弱,偶有抽泣,
如此,孟凱寰方纔溫柔地扳過夏汐的雙肩,輕託她的下巴,望向自己。
“爲何?”淡淡的,只用最溫柔最低聲的話語,唯恐驚嚇到她尚未平定的心。
咬着脣,淚水自眼角再次滾滾而下,卻不再是方纔絕決癡狂的樣子,只不過是三面的緣分,可以將一切都託付了他麼?
孩子和她,要活下來,並且從容地離開南宮家,勢必需要一個極強的理由、一個值得信任且有力量的人。
猶豫着,爲難思索的樣子便落在孟凱寰眼中。
也不說話,孟凱寰只是靜靜等待着,驕傲如她,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是求人的主兒。她若想說,到了時候自然也就說了。
其中,必有隱情,且必與南宮宇有關!
“現在……對不起……”還不到該攤牌的時候,在顯出身子以前,應該還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她不想就此放棄。做單身媽媽,並不可怕,可是如果可以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不是更好嗎?
擡眸,眼中無限歉疚。
她,不是一個願意濫用別人感情的人。知道孟凱寰對她的好,也僅此而已。
“沒關係。去換身衣服吧。”說不在意是假的,孟凱寰彎細的眼中仍是閃過一絲受傷,可瞬而便掩飾掉,“雨天,也不打把傘。受涼了不好,最近甲流很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