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方美茹頂着大紅眼圈摟住張暉的脖子,說:“小暉,謝謝,謝謝——”眼淚激動地全塗在他身上。沒想到,他會回來,這個人刻板的要命,所有手術都要提前預約,不會爲了任何人低頭,再加上事發突然,根本沒想到他那兒去。
張暉淡淡點頭,輕輕拍了拍方美茹的肩,“伯母,是夏汐自己運氣,剛好今天我們碰到預約的病人去世,所以我們纔會出現在這裡。”也不表功,張暉體貼地扶正方美茹,“好了伯母,進去看看吧,不用顧着和我客氣了。”
說着,張暉溫文爾雅地閃到一旁,留出進去的通道,方美茹嗯了一聲迅速走進去,孟輝走上來使勁握了握他的手,帶着嬈姿也跟着進去了。
唯獨南宮宇彷彿是排斥在兩個手術室之外的人,一個人極是寂寥的倚在牆壁上,眸光深沉,波瀾不現,只是抄在口袋裡六個多小時的手,終於掏了出來,點了一根菸,任輕薄的煙霧將自己籠罩在一個孤獨的空間裡。
“怎麼,南宮宇,不進去看看?”來之前,張偉年已經比較八卦地把一些事情和他提前講清楚了,怕中間有什麼問題。所以,他非但知道南宮宇是夏汐腹中孩子的父親,還特地爲夏汐準備了幾千毫升rh陰性血漿,以策萬全。這會兒,看着南宮宇神色沉暗,聊賴的樣子,忍不住問了句。
“情況很好?”
原本嫋娜而上的煙,突然有幾分搖擺,張暉看着不由溫和地搖頭,“想知道,自己怎麼不去?”南宮宇打小就不是個感情外露的孩子,封閉自己封閉的厲害,唯獨對他偶爾還能說上幾句。在他心裡,一直拿南宮宇當親弟弟。
沒說話,南宮宇黑比墨玉的眸光斂上更濃的深沉,煙,重重地吸進一口。
“不算好。”張暉摘下口罩,有些疲憊地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來。
“問題在哪裡?”抖了一下,長長的菸灰掉到地上。
兩個人的話都很簡短,聽起來也很奇怪,可是,並不影響他們的交流,相識多年,話不必說盡,已經可以彼此明瞭。
“中了毒,可能會影響記憶。劑量太大。”這種毒下的兇險,看樣是爲了短時間達到目的,不惜超劑量使用。
“下毒?”倏然,黑沉的雙眸中涌上陰鷙的森冷,看得張暉都驚了一下。
“是。時間不長,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但是劑量太大,已經會影響神經系統。說起來,這原本是一種新研發的抑制神經躁狂患者的試劑,但是過量使用就是毒藥了,對人的神經系統傷害很大。可是究竟是誰……”
看得出,夏汐是個招人疼的女孩,不然不會兩家世交都拿她當掌心寶,更有兩個同樣優秀、人中之龍的男子愛上她,區別只是一個愛的濃烈,一個愛的深沉,後者也許連自己是不是愛上都還不知道。這樣的情況,又是誰會來下毒?
明白張暉的疑問,南宮宇緊鎖雙眉狠狠握起拳,骨節發出帶着恨意的咯咯響聲,“目前還不清楚,但是……”聯想到最近家裡一反常態的熱火朝天,和安鬱雷這幾天的失蹤,腦海中電光火石間有了模糊的想法,雖不成形,也拼湊不出這其中有什麼關聯,但是常年在江湖上歷練的他,還是在第一瞬間有了這樣的直覺。
“最壞的後果是什麼?”追查事情背後固然重要,可是,當前,他更想知道的,是夏汐的狀況。
“會失憶,也許是局部性失憶,也許是全盤性失憶……”究竟能到何種程度,這就不是能夠預知的了。
“該死!”狠狠掐滅了手中的煙,又用腳狠狠地碾碎,南宮宇仰頭閉上雙眼,“怎麼才能挽救?”
“沒有挽救。只能嘗試修復她的腦神經。可惜,目前我們這裡的條件不允許,除非帶她到歐洲最好的腦神經研究中心做康復治療。但是,時間可能會很久,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而且,費用也會相當的高昂。”
“帶她去!”南宮宇倏然睜開眼,攥緊張暉的手,可是突然又想到什麼,偏過頭去:“孟家也會同意的。”
幾分酸澀,一份尷尬,他是孩子的父親,可是他還不是她的誰。
“嗯,詳情我會和孟家交待,但是會在夏汐甦醒以後一段時間。好了,我需要休息了,十四個小時後,還要趕到法國參加學術論壇。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會再見。”拍了拍南宮宇的肩,張暉長身而起,褪下身上的無菌服,往外走去。
三個月後。
秋高氣爽,天空一碧如洗。
孟凱寰扶着夏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緩慢行走,她的腹部已經隆起,但是身形並沒有太大走樣。
“寰,真是抱歉,我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輕輕摸着腹部,有些歉意,夏汐微微嘆了口氣。
臉上有痛苦閃過,但很快就換上淡淡的笑,牽着她的手,孟凱寰輕聲安慰,“沒關係,以後會想起來的,人家說,懷孕人的智商低,情商也會低,是正常現象。等你生完孩子,康復了,記憶就會慢慢恢復的。”
“是麼?”
“嗯。你看今天的天氣多好,多出來走走,對孩子有好處的。”岔開話題,不想她總爲着失憶的事情煩惱。以前她心事太重,纔對衆人冷漠,現在失憶了,也就沒了那些包袱,這樣簡單的快樂,也許是老天對她的補償。
“是啊,書上也這麼說。”似乎孩子,是唯一能夠有點清楚的記憶,源自母性的本能。雖然,每次想到孩子,總會有個孤獨模糊的人影淡淡地在心靈深處烙上一點揮之不去的痛。
“要我看啊,肯定是個男孩,每次你一出來,就看你肚子動的厲害。”
“是呢。大概是個特能感受陽光的陽光大男孩吧,你說,他長的會像你,還是像我?”
不易察覺的一點刺痛瞬閃而逝,孟凱寰緊了緊手,說:“男孩,自然是像母親多些。”
“那我寧願是個女孩,這樣可以像你。”眼中有如水的光芒閃過,夏汐淡淡地笑着。
“爲什麼?”專注地捧起她的臉,孟凱寰認真地問。
“如果像你,長大了肯定溫柔而又體貼,有這樣的小棉襖,一定更幸福。”雖然什麼都想不起來,可是隻要有他在身邊,總會感到更多溫暖和安全,未來,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那該多美妙。
孟凱寰寵溺地拍了拍她的手,“那就如你所願,是個女孩吧。”
“說起來,爲什麼會失憶呢?寰,儘快送我去歐洲治療吧。我不想忘記以前的點點滴滴。”
“嗯,我會盡快安排。再給我些時間好嗎?”想讓她恢復記憶,也許他比誰都更迫切,她天然冷漠的性子,在失憶後並沒有改變多少,淡漠地不容別人靠近,他也是費了好些心思,天天拿以前的照片特別是婚禮當日的照片和錄像給她看,才讓她慢慢地接受他們曾經相愛的事實。
還記得她清醒後,滿心歡喜去抓她的手,不想被針扎一樣地甩開,她冷冷用防賊一樣抗拒的目光看着他,疏離淡漠。那時,他的眼中有多少震驚,就有多少心痛,有多少心痛,就有多少絕望。上帝怎麼可以在爲他打開一扇最美妙的門,讓他看到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後,就無情地又把它關上了呢?
婚禮沒有進行完,沒有關係,以後再補上也不是不行,可是,她怎麼可以忘記他!就在她剛剛敞開心扉答應做他新娘的時候?
那一晚,他第一次抽菸了,一個人,就坐在陽臺上拿着兩個人的合影,一邊對着照片狠狠地指責她,一邊心像被撕裂了一樣一根一根抽着煙。後來,煙沒了,又拿酒喝,一瓶接一瓶,瓶瓶見底。到再也無酒可喝,他捧着兩個人的合影,眼淚終於下來了。
從來,孟凱寰不會哭,據說打小生下來就是花開八瓣,皓然貝齒,笑對人生,驚得方美茹還找人給看過,是不是生了妖孽。可這一晚,他哭了,哭得酣暢淋漓,哭得壓抑難紓。是,兩種感覺都齊全了,他不知道可以哭成這樣。
一個男人,哭成這樣……
他有多麼想要她恢復記憶,沒有人會比她更迫切。
只是,剛剛律師協會給他安排了一項任務,給二戰期間被強擄到福岡縣做苦役的45名中國勞工就狀告日本政府和加害企業一案作法律援助。這件事,他義不容辭!可是,要準備這麼多人的訴訟材料,翻閱跨度幾十年的歷史檔案,工作相當浩繁,再加上要赴日訴訟,兩邊在時間上有了衝突,一時很難從容地安排。
看着籠在秋日淡淡陽光中的她,眉宇之間有輕輕的愁緒,他,心痛了。
北京國際機場。
“到了那邊,少往外跑,沒事就呆在康復中心裡。”孟凱寰輕輕爲夏汐攏了攏帽子底下亂了的一縷髮絲,牽腸掛肚地說。
“嗯,知道。”看着眼前這個高過自己半頭,滿眼深情、一點一滴都要暖到心裡去的男子,夏汐輕輕點了點頭,“倒是你,要好好打官司,用上心。那麼多人,贏了就是都贏了,輸了就是都輸了。”
“我會的!”這個傻丫頭,都什麼時候了不擔心着自己,還想着別人,孟凱寰在心底輕喟,“我不能陪你,就請你替我照顧好你自己。案子一結束,或者中間有時間我都會立即飛到你身邊,去看你。”
方美茹眼圈紅紅的,“小汐……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天冷了,多穿衣服,太陽好的時候多出來走走,讓寶寶曬曬太陽。記住,屋子裡曬不行,陽光穿透不了玻璃,沒有效果,一定是要自然的陽光……嗚……”說着說着,方美茹已經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