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千姿百態。有人在燈下批折閱章,有人在燈下冥思苦想,有人看着燈思緒萬千,有人揹着燈心有惆悵。各有各的心事,卻都是一樣地埋在心裡,暗自獨享。
其中就有那麼一個小姑娘,對着一盞燈一會兒傻傻地笑,一會兒又皺起眉來。
“他果然不叫蘇勒哈加!”朱芷瀲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原來是蒼梧國文瀾殿的學士……看他那天把大姐給氣到的樣子真是太有意思了。說起來,他被毛賊困住的時候,倒沒看出來一個讀書人居然還挺仗義的。”想到這裡,不禁又傻笑起來,笑得都不知道自己爲啥笑。
“對啦!”朱芷瀲一拍手,“我要把他帶去見那個人,他們倆人都那麼有趣,要是在一起一定會更有趣!哈哈,絕妙絕妙。”
太子搬入蓬萊閣是覲見明皇五六天後的事了,“荀大夫”剛殷勤地提出想要陪伴左右,被太子一個白眼就打發了。老曹聽說太子要入皇宮去,樂得卸了護衛之職,趕緊約了幾個弟兄去找賭坊酒樓。
只有蘇曉塵心下有些躊躇。
宮裡的銀泉公主、宮外的莫大虯,都是他想摸索的對象。對於公主被劫一案,他始終覺得只知道了一半,而後一半一定不簡單。佑伯伯當初把公主託付給他,自己卻亡故了,其中的緣由只能由自己去打探。但一旦入了宮,怕是再出宮就不大容易。當下太子召喚,眼下也只能先入了宮再想辦法了。
蘇曉塵不覺嘆了口氣,就在一年前,他還是那樣的無憂無慮,每日讀書騎馬,郊外一野就是一天,搞得康叔鞍前馬後沒少操心。每次到家舅母都讓人給先自己備好了洗澡水,留下飯菜,真是無微不至。想想自己雖自幼就沒有父母,可有舅舅舅母和表妹的陪伴,每天都過得心滿意足。但打從出使碧海,才發現這世上有如此多的兇險之事,肩上的擔子頓時覺得重了千斤,有時覺得真是恍如隔世。
自己不能再是昨日的那個頑皮小子了,佑伯伯交代過的遺願,一定要幫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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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島上的蓬萊閣和別的宮殿不同,獨佔了一個小山頭,除了主樓的蓬萊閣外,還有兩處偏樓,分別是壺樑閣與岱輿閣。
太子入了主樓,把壺樑閣指給了蘇曉塵。蘇曉塵見壺樑閣離主樓略遠,出入不用經過太子門前,心想樂得清靜。太子盤算的卻是,如果二公主偶爾來他這兒,也不會被礙事的人撞見。
當真兩下歡喜。
那邊早有人分別通報給了監國公主朱芷凌和三公主朱芷瀲。前者正忙着看奏章,只是淡淡一聲“知道了”,後者則喜不自勝,因爲她知道,壺樑閣的背後有一條小路,直通山下湖邊,只需一葉扁舟,就可以避開正門上岸了。
“正好避開那個討厭的太子。”朱芷瀲覺得大爲合意。她對太子李重延一直印象不佳,不僅是因爲他總是色眯眯地看着二姐,被毛賊圍困的那件事裡,撇下蘇曉塵也讓她覺得此人很不仗義。
“簡直就跟宮裡的那些王公子弟沒兩樣嘛,繡花草包一個。”朱芷瀲這麼想的時候全然忘了自己也是王公子弟,還是最顯赫的那一類。
太清島的早上總是霞光萬丈,映得湖面一片粼粼之光。太子李重延早早地吃完飯,便琢磨着怎麼找個由頭去拜訪一下二公主朱芷潔,王公公忽然過來稟報說監國公主朱芷凌派內廷司送來了些東西。
李重延走到中庭一看,已有兩大車的物事擺在那裡。一些是御冬用的狐皮褥子和羊毛毯,一看就是從伊穆蘭運過來的上好貨色。一些是冬季滋補的貢品,北地的鹿茸、南海的花膠、還有各式各樣的花草藥茶也是滿滿地幾大盒。
之後又是一大堆的文房四寶,和上次禮部侍郎秦道元送的不同的是,封口處有好幾處“宮制”的字樣。內廷司的人滿臉堆笑地說這是宮內御用之品,單是箋花上的碎金和紫毫筆上綴的東海墨珠的規格就比之前禮部贈予的要高了不少,是明皇陛下特意備下給太子殿下的。
王公公向來是識貨之人,自然知道貴重,但李重延從小就見多了這種世面,所以口中稱讚,臉上也就淡淡一喜。內廷司的人繼續稟告說:
“清鮫公主託小人帶話給太子殿下,明日乃是臘月十六,在碧海有年關將近,驅寒健體的風俗,有‘扣松針’、‘撥雲環’、‘飲幸杯’等可玩耍的遊樂,稱爲‘抜寒’,本來應該陪殿下一同的,奈何近日釐務纏身,只能讓清樂公主陪殿下一同抜寒了,還望殿下海涵勿怪。”
李重延一聽,問了聲:“誰?”他初來碧海,對於這三個公主的封號還有些分不太清。
王公公附在他耳邊一臉壞笑地說:“清樂公主就是二公主,您惦着的那個。”
太子臉上登時把喜一之像到喜八之像顯現出來,又添了點驚二之像,湊成一副混一色。這可真是驚喜啊!他忙回道:“不怪不怪!怎麼會怪呢!那就有勞清樂公主了。”一邊悄悄囑咐王公公,這事兒不用告訴蘇曉塵。
其實就算告訴蘇曉塵,他也會找個理由推掉的。難得清淨一下,他纔不會去做什麼礙眼之人,正好把佑伯伯給自己的《雲策》拿出來好好讀一讀。
於是就在太子在中庭喜滋滋盤算明日抜寒的時候,這邊蘇曉塵已替自己泡了壺清茶,坐在窗前,篤定地開始讀《雲策》。
《雲策》的上卷他已經在路上讀完了,雖然還有個別之處不太懂,但佑伯伯所撰寫的內容和之前授他學問時所舉的例子大多相通,讀起來並不費力。現在翻開中卷,忽然覺得難了許多,尤其是那些用兵之道,和上卷已大有不同。
如果說上卷更多的是各種用兵的章法調度,講究的是嚴絲緊密,中卷則出現了許多虛虛實實的詭異兵道,講究的是出其不意。但不管怎樣,蘇曉塵都越讀越覺得慕雲氏的策略果真了得,有很多計策並不會立竿見影,而是會潛伏一段時間後才觸發。就像當年的金山之策,勝只是一時的結果,影響的卻是之後幾十年的政局。
蘇曉塵一直從早上讀到晌午,讀得有些餓了,纔想起除了一肚子茶水什麼都沒有吃。他想起以前自己讀書時有時也會忘了時辰,然後表妹葉茵會忽然從在窗外蹦起來嚇唬自己。也不知道表妹現在怎麼樣了,那個鬼靈精怪的傢伙,可能把康叔折磨得夠嗆吧。
想到這裡,蘇曉塵不禁站起身來推開窗戶。不料一開窗,窗外一個身影忽然蹦起來大叫一聲:“哇!”把他嚇了一跳!難道是表妹?這怎麼可能?
他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天朝堂上見到的清洋公主朱芷瀲,一身白衫,正捂着嘴朝他笑。
呃……好歹是公主。
蘇曉塵姑且作了一揖,“公主殿下,不知……殿下爲何在這窗外。”
朱芷瀲小手一撐窗櫺,身子像只蝴蝶一樣就飄了進來,明顯是平日裡蹦躂慣了的。她瞅瞅蘇曉塵,大大咧咧地說:“哎呀,好啦。我又不是我大姐,你這麼拘謹做什麼。還公主公主的……。”
蘇曉塵愣了一下,心想不叫公主那叫什麼?
朱芷瀲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嚐了嚐點點頭說:“你倒會喝,這黑巖青針就是要冷了以後香味才更濃。”
蘇曉塵一怔,問:“是麼?我不知道貴國的茶還有這樣的妙處,我只是倒了許久忘了喝。”
朱芷瀲聽了笑逐顏開,“我就喜歡你這一點,實在得很,不像那些紈絝之輩,只會裝腔作勢,礙眼極了。你呀,也別叫我公主了,就叫我小瀲。我呢……叫你……叫你大蘇好了,反正你個子又高,年紀也比我大。嗯,就這麼說定了。”
蘇曉塵被朱芷瀲這自來熟的性子一攪,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讓叫公主,叫小瀲又覺得有點彆扭,只好結結巴巴地問:“……哦,那你……找我有什麼事?還有,你是怎麼忽然就出現在這窗前的?太子沒看見你?”
朱芷瀲一臉得意的顏色:“這是我家啊,我當然熟得很了。你這壺樑閣後面就是條小山路,直通岸邊,我划着船就過來啦。我纔不要見那個太子呢。他那個人這麼不仗義,上次你們被毛賊給捉了,他不是丟下你就不管了嘛。”
蘇曉塵一聽,奇道:“這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哎呀,我和銀姐一直在旁邊看到的嘛,銀姐還誇你腦子好使呢。對不對,蘇--勒--哈--加--。”朱芷瀲一邊拖着長音調侃蘇曉塵,一邊擠眉弄眼地做鬼臉。
她那天居然就在旁邊看到的,可她怎麼會在那兒,銀姐又是誰?蘇曉塵腦中閃過一堆疑問,但有一點他開始確信了,那就是這次的碧海之行,身後總有各種眼睛注視着自己,這絕不是自己疑神疑鬼,而是確鑿無疑的。這些人的動機也許各有不同,目的也不清楚,但至少到現在爲止自己也始終不曾逃離過他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