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曆1004年紅三月17號,暗臨日,枯葉鎮最後一任鎮長盧澤沃·希爾瓦,被鎮民絞死在小廣場。
這是這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小鎮,最後值得記錄的一筆。
克雷恩看到那場景的時候,行刑已經結束了一個多小時。但廣場上的居民們並沒有誰有要離開的意思,而是都目不轉睛地盯着絞刑架所在的空地,後排的人踮着腳尖,踩着搬來的石頭,伸長了脖子,狂熱地叫喊着。
那一片嘈雜之中,似乎傳來了一絲微弱的呻吟,象是年輕的女孩在極度痛苦之中掙扎卻又發不出任何叫聲的苦悶之音。
“到底……到底爲什麼?”琳迪從另一邊探出車窗,顫聲問道。
克雷恩打開車門跳了出去,大步向人羣跑去,猜測到的事,讓他的手背因緊握而突起猙獰的青筋,怒火,無法剋制地燃燒起來。
“好啊!快點,後面還有這麼多人呢!”
“臭婊子,這是你替你爸爸還的債!”
“都是你們!都是你們害得!你們一家都活該!活該!”
“往死里弄她!弄她!”
擠入到不斷嘶啞吼叫的人牆,克雷恩運足了力氣,直接撞開了幾個高叫的中年男人,衝進了圈內。
盧澤沃確實被絞死了,但他屍體那不斷的搖晃,卻並不是因爲風。
而是因爲更加下流齷齪不堪入目的事情。
他的女兒,那個可憐的、不久前才被從奴隸販子手中拯救出來的女孩,被四五個鎮上的男人團團圍在絞刑架的一根支柱旁邊,男人晃動的身體縫隙之間,只露出了兩條細長白皙的小腿,叮呤叮呤的鈴聲,不斷地在裡面響着,每當那些男人因動作而碰到絞刑架的時候,被懸吊起來的父親,就僵硬地搖晃起來。
酒館的老太婆倒在另一根支柱下,面朝泥土,後背插着六支破舊的長矛,至少一半,將她衰老的身軀徹底貫穿,鮮血,已經染紅到盧澤沃腳下的土地。
看到這一切的瞬間,克雷恩突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他張開的嘴巴想要發出聲音,可喉嚨裡卻無法擠出哪怕一個單詞。
一團火焰在胸口燃燒,他的手,幾乎是下意識地舉起了弓。
在元素散射幾乎就要出手的時候,勉強迴歸腦海的一絲理智讓他終於怒吼了出來:“給我從她身邊滾開!馬上!”
琳迪、瑪莎和塔布蕾絲毫不猶豫地從車底掏出隱藏的武器,飛快逼近人羣。蘇米雅舉起聖像親吻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跟在後面。
塞熙立刻跳下馬車,下令:“全部備戰!跟我來!”
而米洛,則乾脆一揮馬鞭,拔劍在手策動坐騎衝了過去。
克雷恩的怒吼並沒震懾到沉醉於年輕身體滋味的鎮民們,真正讓他們從激昂中冷靜下來的,是緊隨其後趕來的大家。
警備團員們戒備地舉起武器在對面一字排開,赤手空拳的居民們驚恐地叫喊着逃向廣場另一側,而圍繞着盧澤沃女兒的那些男人,總算依依不捨捂着赤裸的關鍵部位躲進了人羣。
絞刑架下,一絲不掛的女孩緩緩蜷縮起來,受傷的地方在流血,紅色的溪流,劃過佈滿指印的大腿,滲入骯髒的泥土。
看那密密麻麻的污痕,不難知道已經有多少鎮民做過一樣的事情。
發現克雷恩拉緊弓弦的手正在劇烈的顫抖,眸子正在飛快地充斥鮮豔的紅光,蘇米雅趕忙把沉靜之光施放到他身上,拉住他肌肉突起的手臂用力壓下,柔聲說:“冷靜點,克雷恩,冷靜點。你難道真的要屠滅這個小鎮嗎?”
克雷恩近乎失去理智地狂吼:“這種小鎮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這些骯髒的蛆蟲還配生存在這世上嗎!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不知道!”
沒想到,對面的人羣竟然也憤怒的吼了回來。
“我們公審處死犯下大罪的鎮長關你們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他害得我們活不下去了!”
“康特塞勒那麼幫助大家的好人,就是他非要設法趕走,我們以後吃什麼?餓死嗎!”
“他該死!他的女兒更是個爛貨,早被玩臭了,他媽的酒館就是個黑店,這一家人都活該!活該!”
塞熙緩緩走到克雷恩身邊,輕聲說:“都殺掉算了。擅自使用私刑的人,被私刑處決應該也沒什麼好抱怨的。這種沒有法律的地方,力量就是規則。”
的確,警備團的人數不到二十,看他們的年紀和拿着長矛都會發抖的樣子,克雷恩他們可以不用擔心付出任何代價地將這裡夷爲平地。
蘇米雅有些擔心地瞪了塞熙一眼,趕忙柔聲說:“克雷恩,冷靜些,他們應得的懲罰,不該是全部死掉。”
克雷恩喘息了兩下,大聲說:“你們知不知道,那些快過不下去的家庭門外偷偷放的小麥粉,都是盧澤沃送去的!他一直在努力維持這個鎮子的存在,可你們……你們卻殺了他!”
對面的人羣流露出一絲不安的愧疚,但馬上,就被惱羞成怒一樣的憤恨所淹沒,“騙子!鬼才會信你的話!”
“撒謊的紅毛!滾出去!離開我們的鎮子!”
一個警備團突然舉起長矛,頂住了盧澤沃女兒的脖子,大吼:“滾吧!這裡不歡迎你們!鎮長要爲他的無能付出代價!他該死!他母親也該死!他的女兒活該留在這裡,成爲我們共用的婊子!”
“對啊,快滾!外鄉人!我們家鄉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管!”
塞熙冷笑着說:“動手吧,有些生命,根本沒有按照程序審判的價值。”
溫瑟拍了拍克雷恩緊繃的肩膀,輕聲說:“對你們來說太過殘忍的話,就讓我們來。你們不用幫忙。想要靠罪行的羣體性來逃避責罰的惡棍,沒有被原諒的意義。”
他提高了音量,轉向人羣沉聲說:“真不幸,你們遇上的不是喜歡替受害者原諒罪犯的執法官。”
本來還在擔心那個可憐女孩的安危,可看到她已經幾乎沒有神采的眼睛,克雷恩突然覺得,那支長矛就此刺下去,對她反而是一種解脫。
塞熙擡起手,猛地向前一揮。
可就在這時,一串密集的馬蹄聲從大道迅速逼近。
看向疾馳而來的騎兵隊伍,塞熙的眉心頓時擰在了一起,低聲說:“該死,是德爾比斯城的部隊。”
訓練有素的騎兵轉眼就衝入對峙的兩羣人之間,爲首的隊長抓緊長矛翻身下馬,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兩邊的情況,對警備團的成員們招了招手,“據報昨天起這附近就一直有異常情況出現,我們奉命過來調查,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人是誰?”
“他們是外鄉來的貴族和隨從。”一個警備團員快步跑到隊長身邊,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小聲彙報起來。
聽到康特塞勒一夥被不知名的武裝帶走的消息,那位隊長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動搖,安靜地聽完後,他轉身走向克雷恩,高聲說:“先放下武器,我們是德爾比斯城的士兵,有權用一切手段制止在我們的領地發生的暴力行爲。”
二十多匹馬,二十多個輕裝偵察的騎兵,當真動手的話,克雷恩這邊的勝算其實依然不小。
但如果逃走一個敵人,一旦消息傳回德爾比斯城,後果不堪設想。塞熙斟酌了一下,擡手示意部下收起武器。
克雷恩深吸口氣,也垂下了手裡的弓。
隨着那位隊長的靠近,所有人的心絃也跟着繃緊。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隊長靠近之後,表情突然變得有些諂媚,帶着後面鎮民們看不到的笑容,輕聲說:“你們是諾里託城來的貴族買主?昨天也被那些傢伙捉走了嗎?”
米洛的反應非常快,立刻在旁邊說:“對,沒錯,哎呀,這可真讓我們出了好大一筆錢呢。”
“知道那幫人是什麼來頭嗎?”隊長有些緊張地問,“把康特塞勒他們帶到哪兒去了?”
意識到虛假的身份其實還可以扮演下去,塞熙立刻露出了微笑,拿出了貴婦人的端莊架勢,回答:“他們把我們在荒地裡關押了一夜,罰了一筆鉅款。天還沒亮,就帶着俘虜往東離開了。”
“東?”隊長皺着眉抓了抓皮盔和額頭之間的縫隙,“按說那個方向沒有會來這裡多事的傢伙啊。”
“算了,我只管照實彙報就是。說說你們的情況吧,怎麼和這幫廢物鬧起來了?”他很嫌惡的在胸前比劃了一個扇臭味的手勢,“真弄出太多人命,你們也不好交代吧?”
“他們私刑處死了鎮長和母親,並輪流羞辱了鎮長的女兒,在千年貴族的土地上發生這種事,實在令人感到羞恥。”塞熙流利地回答。
克雷恩腦中的熱度總算消退了不少,他靈機一動,在旁說:“我們買的貨物被那幫人救走了,本來還想拿這個女奴抵償,結果,竟然被他們折騰成了這樣!”
“放着不管,這幫人也會很快死在這鬼地方。”隊長哼了一聲,點頭說,“那個姓希爾瓦的並不是我們委派來的鎮長,我們不會承認他事務官的身份,他肯定犯了錯,纔會被居民公決處死。這並不算是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我會彙報領主大人,給予他們適當的懲罰。這件事,就不需要你們費心了。”
他轉頭看向絞刑架下的女孩,“至於那個……女孩,你們可以帶走。隨便拿去做什麼都好。”
那邊的人羣出現一陣騷動,但馬上,就在彼此的警告眼神中平息下來。
隊長滿意地點了點頭,擡手一揮,說:“執行任務。”
所有的騎兵一起下馬,散開走向那邊的人羣,一個一個地詢問康特塞勒被帶走時候發生的事。
隊長轉過身,對着克雷恩他們說:“你們可以去帶上那個女孩,做你們該做的事去了。這裡的善後事宜,我們會處理。”
塞熙微微頷首,跟着略略擡高下巴,轉身走回馬車那邊。
克雷恩和溫瑟快步跑向那個女孩。米洛跟過去飛快地脫下斗篷,將她佈滿髒污傷痕的身體裹住,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說:“她……在發高燒。”
克雷恩咬了咬牙,低聲說:“咱們去盧澤沃的旅店,我……不甘心就這麼走。”
米洛挑了挑眉,“你打算私自給這些傢伙一點懲罰嗎?”
克雷恩看了一眼絞刑架上下的兩具屍體,“我還沒想好,也許……不止是一點。”
米洛一把抱起那個女孩,微微搖了搖頭:“希望你不要過火纔好。尺度如果把握不好,很容易令人迷失於宣泄情緒的快感中。”
不可否認,殺死這些鎮民的念頭劃過腦海的時候,想象他們全部倒斃在地的情景,真的會有復仇的釋放感。明明……他並不是受害者,也和盧澤沃一家沒有任何關係。
扭頭看到克雷恩臉上的神情,米洛小聲說:“慢慢體會吧,正義這種事,遠比嘴上說起來複雜多了。”他向着塞熙那邊努了努嘴,把聲音壓得更低,“覺得該死就出手殺掉,我不能說是完全錯誤的,但我可以保證,那絕對不是真正正確的方法。”
他給懷裡的女孩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嘆息一樣地說:“犯點錯就什麼都不管地全殺了,可是隻有非常時期才能使用的手段啊……”
克雷恩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點,但心裡的氣憤還是無法平息,這一次,他的情緒倒是和琳迪大體一致——如果眼神可以當作武器,琳迪早把那些鎮民戳成篩子了。
考慮了一下克雷恩的意見後,塞熙決定在枯葉鎮駐留到明天。除了照顧正在氣頭上的幾位的情緒,她似乎還打算從那些士兵的身上得到些情報。
到達旅店後,那個女孩的體溫變得更高,發紫的嘴脣裡開始流瀉出夢囈一樣的零碎句子,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懂在說什麼,而仔細去聽,卻又會讓人難過地想哭。
用溫水擦洗了幾遍,蘇米雅全力治療了一番後,女孩的體溫稍微下降了一些,大部分傷口都已經止血,但最私密的地方,還是不斷流出鮮紅的體液,最後不得不把棉紗團成一團塞入堵住,才停住了那觸目驚心的色彩。
四個鈴鐺和項圈一起解了下來,克雷恩盯着那些東西看了一會兒,裝進一個小包,走到窗邊,甩手丟到了牆外的垃圾堆上。
這時,在夕陽的瑰麗色彩下,他看到了穿着白色罩袍的兩對男女,正擡頭望着他,其中一箇中年女性開口問道:“請問,希爾瓦的遺孤是在這裡嗎?”
“你們是什麼人?”克雷恩警惕地問,“來找她做什麼?”
聽到他的問話,塞熙迅速靠近到窗邊,也往下看去。
那個中年女人很平靜地說:“我是盧澤沃·希爾瓦曾經的妻子,他兩個孩子的母親。”
她身邊另外三個年輕人中的一男一女同時掀開兜帽,露出與盧澤沃一樣的濃密棕發,那位年輕女孩用清脆的聲音說:“我和哥哥聽說了妹妹的悲慘遭遇,請……務必讓我們見見她。”
她哥哥聽到這話的時候,眼裡立刻流過閃電一樣的金色光芒,他身邊那位應該是伴侶的女人立刻拉住了他的手,輕柔的低聲說了兩句什麼,似乎在安撫他的怒氣。
塞熙在克雷恩斜後方點頭確認了他們的身份,“那的確是光之子,應該……是希爾瓦前妻現在的一家四口。”
克雷恩扭頭看了一眼蓋着被子顯得更加衰弱的女孩,衝外面擺了擺手,“請上來吧,她就在這兒。”
很快,走廊盡頭的樓梯口就出現了那四個身影,走到迎接的克雷恩面前時,曾經的希爾瓦夫人向着他們恭敬地鞠了一躬,輕聲說:“我已經知道了發生的事,感謝你們在看到我丈夫尊嚴被踐踏後表現的憤怒。願光明永遠庇佑你們。”
克雷恩有些黯然地說:“我們來的晚了一些,沒能救下……鎮長,很遺憾。”
希爾瓦夫人平靜地說:“當這裡還是個小村子的時候,他的祖先就在這裡生活成長。這裡是他的出生的地方,有他的童年回憶,和放不下的青梅竹馬。我知道他一定會死在這裡,只不過,沒想到會這麼早。”
她用力眨了眨有些發紅的眼睛,勉強維持着聲音的穩定,“那也可以算是我的女兒,她所遭受的創傷,請交給我來治療吧。”
感覺到對方是遠比自己強大的祭司,蘇米雅恭敬地在門前施禮,指向屋內說:“在這邊,請進,夫人。”
四個光之子魚貫而入,快步走到依然昏迷不醒的女孩身邊。
年輕的姐姐倒抽一口涼氣,驚愕地彎下腰,從纖細的脖頸,一路檢查到被子下的赤裸身軀,急促的呼吸聲,瞬間就摻雜了不可抑制的怒氣和哀傷,“路斯菲爾在上……可憐的妹妹,你……到底經受了怎樣的苦難啊。”
哥哥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緊緊抓住了妻子的指尖,“我……去年經過這裡的時候還見過她,那麼可愛……無憂無慮的女孩。”
克雷恩咬了咬牙,沉聲說:“都是康特塞勒,那個皮貨商斯金納手下的奴隸販子乾的。他們得到戴蒙德家族的庇佑,根本不把法律和道德當回事。”
希爾瓦夫人點了點頭,輕聲說:“我已經收斂了丈夫和婆婆的屍體,也已經知道一切發生的原因。但對你們的身份,我依然還有些疑問。你們……並不像是真正的買主。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克雷恩看了塞熙一眼,確認沒有問題後,開口說:“其實,我是從迷霧森林一帶趕來這邊的冒險者,我一個很重要的同伴落在了奴隸販子手中,並被賣去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我根據占卜的線索找到了這裡,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先從周邊開始調查。他們是我在暗影教會的朋友,也對德爾比斯城的奴隸貿易很不滿,所以出手幫忙。所謂的貴族買主,是我們僞裝的身份。”
“不知不覺,這一帶已經成爲如此污穢的地方了嗎……”希爾瓦夫人走到窗邊,望着外面漸漸降臨的夜幕,紅月的光芒一點點爬上她平靜的臉龐,在她微微帶着水波的眸子中,映射出奇異的金色,“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使用一個單獨的房間,把這孩子帶過去,進行必要的治療。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塞熙微笑着說:“當然可以,這是你丈夫的產業,本來就該屬於你。反倒是借住在這裡的我們,應該徵求你的意見纔對。”
“這種污穢之處,沒有接收的必要。”希爾瓦夫人淡漠地說。
“不必離開這裡了,我們去別的房間休息就是。你們陪着她吧。”蘇米雅立刻提議說,“希望她能早日康復,洗脫身上的所有陰霾。”
“非常感謝。”希爾瓦夫人頷首致意,等到他們離開後,緩緩關上了房門。
克雷恩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確認屋內出現的魔力波動沒有任何惡意後,才鬆了口氣,快步離開。
沒有康特塞勒的招待,希爾瓦母子也都已經逝去,和這個小鎮已經鬧翻的他們,只能無奈的用攜帶的乾糧勉強湊合了一頓晚飯。
飯後,希爾瓦夫人的房間裡傳出了那可憐女孩的聲音。她似乎已經醒轉過來,被封閉的心房好像也被什麼手段打開,她不停地哭泣,悲憤地尖叫,羞恥地怒吼,不過十幾分鍾,那嘶啞的嗓音就刺耳到猶如異界偷渡而來的惡魔,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在這些聲音中,她斷斷續續的講述着自己的遭遇,講述着那曾經不被當作人看待的暗無天日的經歷。她羞恥,恐懼,憤恨,膽怯,無助,絕望,她被無數的欺凌撕碎,最後,拼接成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寵物。
等到屋裡再次平靜下來的時候,時間,已經走過了午夜。
暗臨日過去,光臨日到來。
一直守在走廊,把塞熙晾在牀上,關注着那邊治療進度的克雷恩,就在這時看到了房門緩緩打開。
接着,一個穿着白色罩袍,露出纖細小腿和赤裸腳掌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像一條幽靈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向破舊的樓梯。
克雷恩連忙追了上去,正要開口喊她,屋內跟出的希爾瓦夫人對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輕聲說,“不要打擾她,這是最後的治療。如果你擔心她,那默默跟着就好。千萬不要叫她,她不是個勇敢的人,無邊的仇恨才能勉強維持住她此刻的勇氣和決心。”
克雷恩壓低聲音,問:“你要讓她做什麼?”
話音未落,那個女孩轉過了身,走進樓梯口,讓克雷恩看到了她的側面。
斗篷甩開的間隙中,佈滿傷痕的蒼白身軀旁,能清楚地看到,一把短劍的寒光,正在在冰冷的閃動。
那個女孩剛一走下樓梯,屋中的四個光之子也進入到走廊,跟了過去。一家四口之中,只有那位男性的妻子去掉了身上的罩袍,露出一身素色的輕便布裝,手裡拿着一根結界師專用的短法杖,頂端的小型法陣石應該充入了非常足量的魔力,閃動着不遜色於昏暗頂燈的亮光。
克雷恩猶豫了一下,飛快回房拿出弓箭,奔跑着追了過去。
塞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抓起法杖跟了過來,釋放了一個神行術追上克雷恩後,小聲問:“怎麼了?”
這時他們已經追出到旅店外面,克雷恩指了指不遠處一前四後的身影,壓低聲音說:“我想看看他們要幹什麼。”
塞熙輕笑了一聲,有幾分無奈地說:“你這種經常看傳奇故事的,難道不知道有句老話,叫好奇害死貓嗎?”
克雷恩快步拉近了和光之子的距離,輕聲回答:“沒關係,我又不是貓。”
平常這種時間,枯葉鎮這樣的小地方早已經歸於沉寂,但今天已經過了午夜,小酒館的燈還亮着。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扛着一袋小麥粉從裡面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關門之前還不忘跟裡面大聲說:“都悠着點!別喝得太多,他們家的大頭肯定在旅店那邊,明天一早咱們過去趕走那些礙事的外鄉人,再找找那邊。”
“睡你的去吧,這種破酒,根本喝不醉。哈哈哈。”
醉漢把肩上的小麥粉穩了穩,轉過身來,就看到了已經走到面前的女孩。
她的白色罩袍下什麼都沒穿,隨着走動而敞開的前襟,露出了足以讓醉漢喉結滾動的風景。
“嘿,小婊子,原來你還沒過夠癮啊。”醉漢的眼睛亮了起來,貪婪的打量着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白皙的肌膚,以至於,他都沒注意到後面還跟着幾個人。
那個女結界師舉起了手裡的法杖,光芒一閃,無形的障壁打開,包住了整個酒館周圍。
馬上,克雷恩就聽不到醉漢嘴裡冒出的聲音。
是最基礎的隔音結界,但在這時卻格外有效。
那個醉漢放下小麥粉,舔着嘴脣向女孩伸出手的時候,那個女孩猛地向前一撲,鑽入到他的懷中。
接着,鋒利的短劍狠狠捅入到他的胯下,兩隻蒼白瘦削的手緊緊握住劍柄,毫不猶豫的向上提起。
劃開的腹腔中,鮮血混合着內臟噴涌而出,飛濺的紅色沾染在潔白的罩袍和蒼白的身軀上。
克雷恩站在光之子們的身後,驚愕地看着結界中血腥的一幕無聲上演,顫聲說:“這……就是你們的治療?”
希爾瓦夫人沒有回頭,平靜地說:“是的,這是最重要的治療。血債,血償。每一個參與者,都是死罪。”
叫聲雖然傳不出結界,但足以驚動酒館裡的其他男人,房門猛地打開,另外兩個男人一前一後驚慌失措的跑了出來。
那柄鋒利的短劍,馬上割斷了第一個男人的脖子,順勢一抹,刺入到後面那個矮小男人的眼窩。
沒有憐憫,也沒有所謂的技巧,就像是一個用作殺戮的傀儡,選擇最有效的要害揮出手裡的短劍。轉眼之間,三個男人就已經倒在了女孩的面前。
門內似乎還有人在,女孩擡起沾滿血的赤腳,大步邁了進去。
克雷恩皺眉說:“你們就不擔心她被打倒嗎?裡面萬一還有很多人呢?”
希爾瓦夫人依然沒有任何動作,“不會,她已經得到了審判天使的庇佑,路斯菲爾大人將賜予她審判的力量。”
他這才注意到,那對光之子的兄妹一直在專注的使用着什麼力量,淡淡的,不在極暗處就幾乎看不到的金色波紋,正在向酒館的方向集中傳遞過去。
隔音結界隔絕了一切響動,克雷恩那樣敏銳的耳朵,也聽不到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過了大約兩分鐘,酒館的門再次打開,之前見過的那個中年舞娘滿臉涕淚的撲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塗紅的嘴巴向着克雷恩這邊拼命地張合,很顯然,是在用盡全身力氣求救。
她的雙腿已經沒有力氣再撐起她的身體,因爲一邊的腳踝之下,已經空無一物。
她向着這邊爬來,拼命地爬着,長長的指甲折斷在堅硬的地面,但她甚至沒能逃出門口。穿着已經染紅了大半的白色罩袍,手持短劍的女孩像只敏捷的豹子,輕巧地跳了過來,尖銳的劍刃,直接從舞娘的後腦刺入,穿出了她大張的嘴巴。
把短劍從抽搐的舞娘身上抽出,女孩面無表情地擦了擦臉上影響到視線的血,扭身走向離她最近的街口。
光之子們安靜地跟了過去,克雷恩在原地呆愣了幾秒,反而是塞熙推了他一把,他們才邁開步子,也走向那漆黑的街道。
在第一間屋子前停下,女孩轉過身,突然飛身一腳踢向破舊的木門。
她的嫂子非常熟練地再次張開隔音結界,把木門碎裂的聲音收束在結界範圍之內。
馬上,屋裡的燈就亮了,兩個人影出現在窗簾後,一個衝向女孩的方向,另一個則驚恐地往後退去。
女孩瘦小的影子和衝來的身影迅速交錯而過,撲向後退的那個。就在她抓住後退者的頭髮,一劍刺下的同時,另一邊那個身影衝去的方向,噴來了一大片血漿,把灰色的窗簾染暗了不小的一塊。
一間接着一間,一劍接着一劍,短劍變鈍、崩刃之後,哥哥又拿出一把短劍交給女孩,讓她可以繼續那無聲無息的殺戮。
克雷恩跟着看了一條半街,確認那女孩並不會有性命之憂後,對塞熙比了個手勢,轉身往旅店走去。
根本不用再擔心什麼了,因爲繞過第一個街道外側的時候,他看到了更多穿着白色罩袍的身影,遠遠看着希爾瓦夫人,遠遠看着這場漫長的復仇……
當太陽再次升起之後,克雷恩他們振作了一下精神,匆匆收拾一番,駕着馬車離開了這個小鎮。米洛騎着馬在鎮裡兜了一圈,之後,他的臉色就非常難看,連浮誇的玩笑也沒有心情再講。
沒有人送行,也沒有見到頭一天趕來的偵察騎兵。
馬車經過的所有屋子,都無比的安靜,安靜得令人心悸。
星曆1004年紅三月18號,光臨日,德爾比斯城下轄枯葉鎮,全部居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