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綾之上。
游龍暗紋若隱若現,正中“宗室劉方,代朕巡狩”八字筆力蒼勁,尾端的天子行璽紅得刺眼。
荀彧擡眼望向劉方,已無方纔的戒備,卻掩不住眼底翻涌的驚濤:
“這是……”
“天子衣帶詔。”
劉方緩緩摩挲過黃綾邊緣的龍紋,重生之後有段場景無數次在腦海中閃過。
前世持節鉞、挾天子的威嚴,終究抵不過荀彧案頭那個空食盒。
此刻望着眼前尚未及冠的少年,他壓制住心中的激盪:
“荀郎可曾見過這般形制的詔書?”
潁川荀氏的教養,讓荀彧在驚濤駭浪中仍保持着揖禮:
“《周禮》有云,'巡狩者,巡所守也',非宗室至親不得假此名……”
“天子行璽左螭右虎,紐間刻'受命於天'四字……”
“若以此等形制出現,恐天子已身不由己……”
他忽然擡頭,對上劉方那雙眼眸:
“此詔若僞,便是謀逆大罪。”
劉方忽然輕笑,指尖捏住黃綾兩角輕輕一抖:
“所以,荀郎可想通……爲何從未聽聞吾名。”
水珠緩緩滴落,在他肩上濺起細碎的聲響。
荀彧面色一凝,屈膝跪地,直直砸入水窪之中。
“晚生失言失禮,請元義公恕罪……”
劉方打斷了荀彧的話,雙手將這個鬍子都沒長齊的少年提了起來:
“荀郎,何罪之有?少年應有少年氣,莫做老態!”
說罷,劉方沒忍住揉了揉荀彧的頭。
而橋玄幼子見狀,瞪着大大的眼睛,露出大大的嚮往:
“橋……橋竹也要!”
稚子之音,在暗渠中迴盪,原本肅穆的氛圍變得歡快起來。
劉方把橋竹抱到懷裡,勾了下他的鼻子。
“橋竹,要喚父執!”
“父,父,父執!”
看着懷中這可人的小臉,劉方滿足了他的小小願望。
——
東漢時,父親的好友被稱爲“父執”。
這一稱謂源自《禮記·曲禮》中“執友稱其仁”的禮儀傳統,特指與父親志同道合的友人。
日常中,也可以簡化爲“某君”、“某公”、“某丈”等等。
按理說,還需要嚴格避諱長輩名諱,比如說名字裡有“況”,說話時就不能說“情況”。
還要遵守“尊卑有序”的社會結構,地位不同要體現出稱謂差異。
——
雒陽城頭硝煙未散,塵埃如細霧般漫過宮牆,覆到了北宮之中。
殿內,劉宏斜倚在龍榻上,摩挲着茶盞冰涼的釉面,目光漫不經心掃過階下幾人。
左手,爲首老者,銀髮垂肩,青衫袖口補丁摞着補丁,針腳卻細密齊整,一副清流大儒的模樣。
偏偏整個人往那兒一站,卻渾身氣勢無一絲外漏,像是個普通街頭老漢一樣。
右手,爲首亦爲老者,手持白玉做鑲的牛尾拂,金絲繡的雲紋廣袖間,翡翠扳指、瑪瑙瓔珞叮噹作響。
眼尾細紋裡似藏着萬千波瀾,端的是仙風道骨中透出貴氣逼人。
其後立着個窈窕的中年男子,黛眉朱脣,釵環叮噹,卻毫無違和感。
面容極爲清秀,捏着蘭花指的手白如凝脂,那身段搖曳生姿,比後宮佳麗更多三分柔媚。
倒是被劉宏喚作“阿父”的張讓,胖胖的身子縮在左手次位。
蟒紋宦服穿得鬆鬆垮垮,胖手交疊於腹前,眼角笑紋依舊,那雙眼藏在褶皺裡,瞧不清喜怒。
殿中衆人說話間,盞茶時分已過。
殿門處傳來衣袂窸窣聲,夏惲身着簇新的黑色宦服,在門檻處頓了頓,垂眸整理袖擺,這才低頭踏入殿內。
只見他先對着劉宏深深一躬,袖擺拂地。
轉身對着左手首座老者時,身子微側,禮數週全中帶着三分疏離。
待向右手首座者行禮,腰彎得極恭,指尖幾乎觸到青磚。
到了張讓跟前,才稍顯自然,揖禮時嘴角微揚,似是熟稔。
最後對着那窈窕男子,指尖輕叩衣襬,算是敷衍過了。
“陛下,老奴最後該辦的事……都辦妥了。”
夏惲聲音尖細,在殿內蕩起細微波瀾。
劉宏手中茶盞輕響,擡眼時眸中掠過一絲瞭然。
左手老者袖口微動,補丁下的手腕晃了晃。
右手老者拂塵輕掃,翡翠珠子做出一陣輕響。
窈窕男子帕子輕拭眼角,指尖丹蔻盡顯嬌豔。
張讓,依舊笑眯眯的,胖臉看不出絲毫波動,可那交疊的手指,卻摩挲起來。
雖神色各有不同,但都含有一絲不捨……
夏惲看在眼裡,心中暗歎,面上卻笑道:
“諸公不必如此……”
說着,他又向劉宏行了個大禮:
“陛下正事要緊,通儒劉寵、平原王劉碩、宗正劉寬、大鴻臚劉郃、諫議大夫劉猛,皆已在殿外候着了。”
劉宏輕咳一聲,坐直身子,茶盞往案上一擱。
清脆的響聲裡,階下五人各自動作,踏出殿門往不同的方向離去。
唯有那持拂塵的老者,在經過夏惲時,擡手拍了拍他肩膀。
……
劉宏剛要與新入殿的五人議事,卻見個小宦匆匆跑來。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氣喘吁吁地稟道:
“陛下,皇太后往這兒來了,已過了永巷。”
殿內衆人聞言,皆是一怔,面面相覷。
劉宏卻立刻放下手中的奏報,嘴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擺手道:
“諸公稍候,朕先去迎一下皇太后。”
說着,便起身整理衣袍,大步向殿外走去。
風輕拂,吹起劉宏的衣袂。
他擡眼望見母親的身影,腳步不自覺地頓了頓。
宮燈昏黃光暈裡,董太后鬢邊的鳳簪正隨風輕顫。
她身後跟着的老宦者正要通傳,卻被她擡手止住,目光早已落在兒子眼下那抹淡淡青黑上。
這位天子低頭避開母親審視的目光:
“母后怎的親自來了?該遣宮人知會兒臣一聲,兒臣去給母后請安纔是。”
“老身若等宮人通傳,怕是要等到那更鼓敲過三更。”
董太后掩面輕咳兩聲,轉身望向殿旁的簌簌落英:
“聽聞陛下今日備了晚宴,老身可有幸湊個熱鬧?”
劉宏眼中閃過一絲酸楚,他如何聽不出母親話裡的期盼……
這些年,他與劉方每日都是各自忙碌,別說陪母親用膳,連晨昏定省都常被軍國大事打斷。
“母后,方弟今日有要事在身,不知幾時才能回宮……”
劉宏看着母親鬢角若隱若現的銀絲,話到嘴邊又咽了咽:
“母后向來安歇的早,若是參與……”
董太后眼中掠過一絲的失落,轉瞬卻化作溫和的笑意。
她擡手摘下鬢邊落花,花瓣在掌心輕輕顫動:
“老身知道,陛下與方兒要操心的多,還有朝堂上那些……”
說着,她試探着握住兒子的手:
“只是老身有時會想起,在兒時夜裡,兄弟二人擠在老身榻上……”
劉宏忽覺鼻尖發酸。
縱是天子又如何?亦有諸多不可得之事……
父親早逝,侯府內外皆靠母親一人支撐。
既要照顧他和弟弟,又要兼顧侯府的門面。
後來他被迎爲天子,外戚竇氏屢屢刁難,甚至險些害他性命。先不說這深宮之中,那竇太后對當時的這位董貴人,做了多少惡事。
就只說,明槍暗箭襲來時,這位母親每次都決然的把少年天子護在身後……
不管內心多少波瀾,面上卻笑得從容。
她不敢怕,更……不能怕。
後來,董太后在深宮之中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忙。
比如那些世俗之間,對董太后的污穢之語,便是她替兒子擔下的罵名。
如今這諾大皇宮,比侯府的花園大上百倍,母親卻連見兒子一面都成了奢望。
“母后,兒臣送您回去……”
他輕輕扶住母親,卻觸到一陣冰涼,心中更是酸楚:
“路上母后給兒臣講講,當年在侯府的故事可好?”
董太后聞言,手指不由抖了一下,縱然心中泛苦,卻還是點頭答應了。
“也好……”
而在劉宏的眼裡,董太后眼尾的細紋漾開笑意,任由兒子扶着她走過九曲花徑。
“那時啊,陛下才六歲,追着只白蝴蝶跑,跌倒在青石路上……”
“膝蓋滲出血珠,卻強忍着不哭,只攥着老身的裙角說不疼……不疼。”
“倒是方兒,趴在石桌上笑出了眼淚,被陛下追着滿院子跑。”
她擡頭看了看日月交輝的天色,臉上掛起一絲愁容。
“如今兄弟二人,一個深宮,一個江湖……”
“陛下看像不像這日月……日有榮光,月有清輝,卻各有各的難處。”
劉宏擡頭望了望,憶起劉方爲了他,雪夜裡第一次出宮的場景。
那時母親本欲阻攔,最後唯有將劉方擁入懷中良久……
“方兒此去,若遇困境,切莫逞強……”
“老身與汝兄無力相伴,若起思念之情,便望望那月亮……”
“若有烏雲蔽月,便是老身也在思方兒。”
劉宏望向母親時,卻見鬢角的鳳簪與當年一般無二。
“母后,明日兒臣讓方弟來給您請安如何?”
董太后卻搖搖頭,“莫要再爲難方兒了……”
“陛下這兄長……欠他的多。”
她轉身望向劉宏,眼中泛起微光:
“老身雖爲婦人,亦知輕重……可這天下爲母之人,是不分甚太后亦或庶民的。”
“陛下,容老身多言一句,縱陛下與方兒手足情深……”
“可是老身唯恐一事……”
雖話未說盡,劉宏已心中一震,母親這是從哪聽到了什麼風聲?
“母后多慮了,兒臣與方弟斷不會被這權勢灼傷分毫。”
董太后審視劉宏,終於露出笑容。
“陛下莫怪老身多言,只是有些掛心自身骨肉罷了……”
“康健、安樂便好……便好。”
她從袖中取出個錦盒,裡面是兩串新織的平安繩:
“一串給陛下,另一串就麻煩陛下轉交給方兒了。”
“他不像陛下……他更難見到老身。”
劉宏輕吐一口氣,保持着一位天子的威嚴,退後半步,正要行禮。
卻見母親忽然伸手,把他扶住,又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冠帶:
“陛下,天子之容不可失,切記,切記……”
當年他還是個落魄侯門的子弟,母親也是這樣,細細替他整好衣襟,叮囑“莫要貪玩”。
“兒臣明日下朝便來陪母后用午膳。”
劉宏捂住董太后的手,臉上盡力掛着似兒時的笑容:
“兒臣讓宮人做好母后愛吃的,方弟能來最好,來不了的話,兒臣也會陪好母后。”
董太后眼中閃過驚喜,轉瞬又化作嗔怪:
“莫要耽誤國事……”
話未說完,卻見兒子屏退宮人,化作兒時姿態,抓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往寢宮走去。
……
殿內,宮燈在風中搖曳,將劉宏攙扶母親的身影投在朱漆屏風上。
再走進一步,暖香撲面而來。
劉宏望着案上堆疊整齊的蜜餞匣子,幾次張口,最後化作一句:
“母后還是如此……每日總讓膳房備着兒臣愛吃的點心。”
董太后滿面笑意,由着劉宏扶她到雕花牀前。
“陛下打小就貪這口,如今做了天子,倒只能在老身這偷着吃了……”
話裡帶着笑,輕輕替他撫平襟前褶皺。
劉宏望着母親鬢邊未褪的落花,忽然注意到她耳後有處淡紅的勒痕……
定是白日裡戴鳳冠太久,金鑲玉的托架磨破了皮膚。
可他終究沒說出那句“兒臣讓他們給母后換副輕便的頭面”。
因爲他不敢再多待下去了,不是不想……
正是因爲太想,所以不能。
最後,只道:
“母后早些安歇,明兒早朝後兒臣帶方弟來給您請安。”
“老身不求這些,大事爲重,切莫特意繞來……”
董太后雙手搭在膝上,嘴角掛着每一個母親都會有的“刻意作笑”。
“陛下和方兒……只要每晚能睡個囫圇覺,比什麼都強。”
“去罷,老身先歇息了……”
劉宏走到殿門口,忽覺一陣桂花香,沒忍住回頭望去。
只見董太后正對着銅鏡摘鳳簪,金絲累成的鳳凰尾羽垂落,在她肩頭上投下細碎的影。
她忽然擡頭,目光穿過半開的雕花門,與他的視線相撞,嘴角還帶着未褪的笑意,眼裡卻凝着些微的水光。
……
窗外,月亮攀上琉璃瓦,將殿內陳設映得青白。
殿內傳來錦被窸窣的聲響,董太后靠在軟墊上,望着兒子離去的方向。
兄弟二人都長大了……
最初,劉宏批奏疏時咬筆桿的模樣,與小時候背不出論語時如出一轍。
劉方每次出宮前,總要繞到她殿裡,像兒時那樣讓她摸摸頭頂,才肯安心離去。
她摸出袖中帕子,上面繡着兩尾並蒂錦鯉,是幼時劉宏和劉方一起送的。
他們的父親離世那夜,侯府的桂花正開得盛……
劉宏攥着她的衣角,不哭也不鬧,只說:
“母親別怕,宏兒長大了保護你……”
殿外的宮燈次第熄滅,唯有董太后寢宮的紗燈還亮着。
暖光映着帳子上的金線鳳凰,恍若回到多年前的寒夜。
那時她抱着兩個兒子待在破落的侯府,聽着他們均勻的呼吸聲,便覺得這世間再大的風雨,都能熬過去。
“宏兒,方兒……”
她望着窗外朦朧的月色,終於合上眼……
夢裡是兩個少年追着蝴蝶,而她站在桂花叢中,笑着喊:
“慢些跑,別摔着……”
燈火,就這樣亮了整夜。
直到天邊泛白,值夜的宮娥輕輕添了燈油,讓那點暖光,能多陪太后一會兒……
她曾用無數個這樣的夜晚,陪着她的兩個兒子,從蹣跚學步,走到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