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停步扭身往滴翠亭觀量,便見內中鶯鶯燕燕,石桌邊斜坐了一對兒璧人,一鵝黃、一翠綠,那鵝黃倩影身量閤中,正是二姑娘迎春;那翠綠身形高挑,這會子正歪頭朝這邊廂笑着,正是表姐邢岫煙。
一旁小丫鬟篆兒跳着腳叫嚷道:“遠大爺快來,我們姑娘又要輸了!”
又有大丫鬟司棋往這邊廂翹首以盼。
陳斯遠心下一動,扭身移步過了折帶橋,繡橘緊忙打了竹簾,引着陳斯遠進了滴翠亭。
內中沉香嫋嫋,又有一尊紅泥小火爐,其上茶水白氣蒸騰。陳斯遠笑着與二人見禮:“二姐姐,表姐。”
邢岫煙與迎春起身還禮,前者方纔笑着又說了一嘴:“表弟這是往哪裡遊逛?”
早有司棋搬來了藤椅,陳斯遠撩開衣袍落座,笑着道:“讀書煩悶,便出來四下游逛遊逛,並沒想着往哪兒去。”
搭眼觀量,便見邢岫菸頭上依舊插着自個兒送的那支梅花金釵,鬢上又多了一朵蘭花樣式的宮花……這是寶姐姐送的?倒是好心思。
邢岫煙就嗔道:“那正好,你快來替了我,我這會子須得先去更衣了。”
眼見陳斯遠面上費解,丫鬟篆兒就道:“我們姑娘與二姑娘賭棋飲茶,輸一局便要連飲三盞,姑娘這會子喝了一肚子茶水,可不就要去更衣?”
陳斯遠哈哈笑道:“賭書潑茶,兩位姐姐好雅趣。”
邢岫煙這會子已然起身,笑着言說道:“雅趣不知,腹脹是真真兒的,你與二姐姐下着,我去去就回。”說着便領了篆兒而去。
目送邢岫煙而去,陳斯遠心下略略異樣,暗忖表姐此番是真是假?怎麼覺着似有撮合之意?
這般思量着回首,丫鬟繡橘已然將黑白兩子各自拾進盒子裡。二姑娘迎春笑着與其說道:“前幾日還說定要與遠兄弟討教一番,方纔邢姐姐也說遠兄弟棋力……慣於不走尋常路,惹得我心下愈發納罕,今兒個倒是要見識一番了。”
棋力不知道,不過這不走尋常路……料想晴雯倒是略知一二……
陳斯遠謙遜道:“表姐太過誇讚,我那棋路只是勝在新奇,可談不上什麼棋力。”
迎春笑道:“空口無憑,我看咱們還是棋枰上見真章。”
“也好。”
陳斯遠應下,二人推讓一番,陳斯遠便執白先行。此時圍棋與陳斯遠前一世略有區別,一則沒貼目,二則有座子限制。陳斯遠放在前一世只是個尋常愛好者,方纔此一世卻是棋路新奇。
果然,起初十餘手陳斯遠便開始爭邊角,二姑娘迎春從容布了個雙飛燕,一時竟猜不出陳斯遠用意來。
司棋眼見二人默不作聲落子頻頻,扭頭與繡橘使了個眼色,二者便悄然溜出滴翠亭,獨留了這二人對弈。
內中香菸嫋嫋,茶水蒸騰。待棋至中盤,迎春這才恍然,原來陳斯遠先前那爭邊奪角,竟四下合攏,爭了許多先手。
若換做尋常,迎春慣於藏拙,只怕早就投子認負了。奈何今時不同往日,二姑娘心下既有心爭搶,又怎會輕言放棄?因是捏着黑子蹙眉長思,陳斯遠趁機小憩,暗忖邢岫煙果然有撮合之意,否則怎地這會子還不見迴轉?
他這個表姐素來是個超塵脫俗的性兒,極少去爭去搶,偏這會子起了撮合之意……且先前寶姐姐還示好,送了其宮花。莫非邢岫煙心下認定了二姐姐更妥帖不成?
思量間有些口渴,他見內中司棋、繡橘都躲了出去,便自個兒起身提了茶壺,爲自個兒與二姑娘斟了茶水。
俄爾,迎春長考罷了,落下一子來。陳斯遠隨手應對,待過得幾首,形勢立轉,倒是惹得陳斯遠一時不知如何落子。
此時迎春方纔舒了口氣,捧了熱氣騰騰的茶盞,那茶氣混着沉香薰得鵝蛋臉紅撲撲一片,眉眼間竟帶了幾分得意之色。
半晌,陳斯遠猶疑不定地落子,結果迎春飛速落下一子,愣是將一片邊角清空。
陳斯遠本就無意與迎春糾纏,於他心下,比起二姑娘啊,品貌更佳的寶姐姐纔是首選。因是眼見無力扭轉,乾脆笑着投子認負:“是我輸了,二姐姐果然棋力高深,又擅以柔克剛,我不及二姐姐。”
迎春卻道:“不過是遠兄弟讓着我罷了,若遠兄弟方纔仔細些,憑着開局邊角先手,說不得這會子投子認負的是我呢。”
陳斯遠心下略不耐,正待尋了由頭告辭而去,迎春忽而訝然一聲兒,指着陳斯遠的衣袖笑道:“遠兄弟也是粗心,這袖子何時颳了個口子都不知。”
“嗯?”陳斯遠翻了衣袖來看,果然便見肘處不知何時破了個口子。
不待其說些什麼,迎春就道:“好生生的衣裳可不好糟踐了,遠兄弟稍待。”
說話間二姑娘起身,便從後頭的笸籮裡尋了針線來。
陳斯遠見笸籮中還有繃子,便納罕道:“二姐姐方纔與表姐還做了女紅?”
迎春認了針線,擡眼笑道:“下棋、讀書、做女紅,這府中的姑娘不都如此過的?”
略略抿了抿嘴,迎春到底湊坐過來,紅着臉兒道:“遠兄弟,你將衣袖拿過來,我給你補上。”
陳斯遠心下猶疑,笑着道:“何必勞煩二姐姐?回頭兒我尋紅玉也是一樣兒。”
迎春卻道:“說不得過會子這口子扯得愈發大了……遠兄弟可是嫌我女紅不好?”
她都這般說了,陳斯遠哪裡還好說旁的?只得拱手謝過,便將衣袖遞送過去。
陳斯遠的胳膊放在石桌上,衣袖鋪展開來,迎春就落座側面,扯平整了衣袖,捏着繡花針在髮髻上擦了擦,這才尋了破口仔細縫補起來。
一陣風襲來,除去那沉香味兒,隱隱還有一股子玉蘭花的香味撲鼻而來。陳斯遠暗忖,想必是迎春頭上擦的頭油?
低頭掃量一眼,卻見這會子二姐姐迎春連耳根子都紅了,偏生手中針線極穩,那破口補了小半,只隔着一尺有餘,陳斯遠竟瞧不出修補痕跡來。
待過得半晌,迎春停了針線,低頭用貝齒咬斷絲線,這才擡首笑着道:“好了,遠兄弟瞧瞧可還合意?”
陳斯遠見果然瞧不出修補痕跡,頓時真心讚歎道:“二姐姐好女紅!”
迎春噙笑沒說旁的,轉而道:“遠兄弟本是讀書悶了要閒逛的,偏生又下了一盤棋,想必心下更煩悶了。我也不好留你,遠兄弟不若再去閒逛一番吧。”
這話正合陳斯遠心意,開口卻道:“二姐姐這話過了,讀書悶了下下棋,只當換換腦子了。”掃量一眼天色,又道:“眼看到了飯口,那我就先回了,二姐姐留步。”
迎春笑着應下,起身將其送至折帶橋前這才停步,瞧着其遠去,面上的笑意頓時收斂,轉身蹙起眉頭滿是愁緒。
她又豈能瞧不出陳斯遠隱隱抗拒之意?
爲何抗拒?二姑娘迎春面上木訥,心下卻是個靈秀的,略略思量便想了個分明。只怕一則是因着大老爺,其貪得無厭的模樣,任誰都要思量一番,與這等人結親會不會惹上一身麻煩;另一則……只怕自個兒到底遲了一步,說不得遠兄弟早早便與寶釵情根深種了!
想明此節,二姑娘先是心下升起一股子無力感——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誰知竟是這般境遇。隨即迎春便愈發不甘起來!
心下暗自思量,若二人早就情根深種,又爲何秘而不宣?是了,只怕薛家姨太太那一關過不去!薛姨媽還指望着金玉良緣呢,當此之際,除非二房太太、老太太明言拒絕,否則薛姨媽又怎會甘心?
思量間,大丫鬟司棋送過陳斯遠,急匆匆進得滴翠亭裡。原本面上還噙着笑,眼見迎春蹙眉沉思,頓時唬得變了臉色,道:“姑娘,方纔不是好好兒的嗎?怎麼瞧姑娘這模樣——”
迎春搖了搖頭,道:“悔不該聽你的,若是早一年光景,說不得我便不用發愁了。”
司棋雖不明就裡,可轉念便想起薛家母女來,頓時惱道:“定是薛家那些沒起子的貨色……姑娘,我恰好知道幾樁薛家陰私事兒,不若傳揚出去,看她們到時哪兒來的臉面還留在府中!”
迎春瞥了其一眼,嗔道:“那你豈不是助了薛家一臂之力?”
“哈?”司棋眨着眼不解。迎春便道:“與其如此,你莫不如四下傳寶姑娘的好兒呢。”
“那姑娘呢?”司棋咬着下脣,生怕自家姑娘又退怯了。
迎春卻舒了口氣,笑着道:“如今局面,好比棋至中盤我纔來,雖白棋佔了先手,可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我又怎會輕言放棄?”
說罷,起身便走,道:“走,隨我去瞧瞧邢姐姐。”
二姑娘是個內秀的,又豈會瞧不出來方纔邢岫煙隱隱撮合之意?
司棋緊忙吩咐繡橘拾掇滴翠亭,自個兒隨在迎春身後,略略思量才知姑娘所言爲何。是了!薛姨媽要挾遠哥兒之事不好言說,與其中傷薛家,莫不如促成金玉良緣。
待寶姑娘與寶二爺定下婚事,寶姑娘自然就不會與自家姑娘爭遠哥兒了!
司棋抿嘴一笑,快行兩步附耳低聲道:“姑娘放心,回頭兒我便尋了姥姥、媽媽、二嬸子計較一番,保準鬧起聲勢來!”
迎春卻搖頭道:“多此一舉,其實也不必——”二姑娘以爲,遠兄弟的情誼更要緊,旁的反倒是次要的。
“姑娘甭管了,此事交給我就是。”
迎春見司棋說不得,便也不去說了。她心知司棋背後是嫡母邢夫人,她又哪裡管得住司棋?
思量間回了綴錦樓,正撞見換了一身衣裳的邢岫煙款步下來,見了迎春,邢岫煙掩口訝然道:“纔要去尋二姐姐,怎麼二姐姐就回了?表弟呢?”
迎春仔細觀量邢岫煙,卻一時間分不清這姑娘說的是真是假,又存的什麼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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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回返清堂茅舍,正撞見小丫鬟芸香蹦蹦跳跳回返。
她眼見陳斯遠蹙眉負手而回,生怕惹了其不高興,因是眼珠一轉,立時湊過來道:“大爺大爺,我聽婆子說,東跨院又來了客呢!”
“哦……”陳斯遠隨口應了一聲兒,暗忖此時來尋賈赦,大抵是因着那膠乳營生。
不想芸香又道:“聽說來的是位孫大人,早年也與府中有舊呢。”
陳斯遠回神,掃量芸香一眼。孫大人?莫非是孫紹祖?這前腳方纔婉拒的迎春,後腳孫紹祖就登了門……這是拷打自個兒的良心不成?
芸香見其回神,不禁暗自舒了口氣,便繪聲繪色道:“騎馬來的,只領了個隨從,瞧着魁梧健碩,聽說家裡還襲着指揮的職呢。”
錯不了,此人便是孫紹祖!
陳斯遠有心刻下便往東跨院而去,不拘姓孫的如何花言巧語,總要壞了其好事……可轉念一想,即便沒了孫紹祖,以大老爺那貪得無厭的性兒,焉知來日沒有王紹祖、李紹祖?
若大老爺順勢將迎春推過來,回頭兒讓寶姐姐如何作想?
罷了,左右迎春出閣還要幾年,不若留待來日再說。這般想着,心下愈發煩悶,不由得想起晴雯來,陳斯遠便擺手打發了芸香,回得清堂茅舍裡略略小坐,隨即便往新宅而去。
因不過兩條街的腳程,陳斯遠也懶得去前頭借用車馬,便安步當車而行。誰知方纔過得沁芳閘橋,遙遙便見省親別墅側殿左近,鶯兒正與個婆子說道着什麼。
瞥見陳斯遠行過來,鶯兒緊忙止住話頭過來招呼一聲兒,陳斯遠笑着言說兩句,便往後門而去。誰知那鶯兒瞧着陳斯遠觀量了個半晌,這才一跺腳往蘅蕪苑而去。
這日薛姨媽去了老宅小住,寶玉還養在王夫人房裡,因是寶姐姐早間去王夫人院兒過問了一遭便閒暇下來。
方纔黛玉又來瞧了一回,二人說笑半晌,寶姐姐又問起其與陳斯遠情形。眼見黛玉並不在意,寶姐姐頓時犯了心思。心下只當黛玉還不曾開竅,便在臨別之際偷偷塞了《會真記》給黛玉,囑咐其私底下觀量,可不好讓旁人瞧了去。
此時黛玉業已捧着書卷狐疑而去,寶姐姐想起黛玉那迷糊的小模樣,頓時暗笑不已。她心下想着,再如何說林妹妹也是一房兼祧,總不好與他太過生分了。正思量間,便見鶯兒蹙眉匆匆回返。
寶姐姐乜斜一眼,蹙眉叱道:“又有何事?”
“姑娘,可了不得了!”鶯兒湊過來耳語一番,惹得寶姐姐訝然不已。
見寶姐姐看過來,鶯兒便鄭重點了點頭,道:“鄭婆子瞧了個真真兒的,定錯不了。姑娘,這一回還是巧合,兩回總不是了吧?我看啊,定是二姑娘起了旁的心思!”
寶姐姐不屑一笑,道:“隨她起什麼心思,不去理會就是了。”
她如今與陳斯遠私底下海誓山盟,又極爲親暱……就差過了明路。二姐姐論品貌差自個兒一籌,良人又是個‘寡人有疾’的,兩廂比照,他又哪裡會舍了自個兒去求娶二姐姐?
鶯兒見寶姐姐渾不在意,頓時就急了,道:“姑娘可不好大意失荊州啊!雖說強按牛頭不喝水,可大老爺、大太太若是使了什麼歪門邪道,說不得這事兒還有的鬧呢!”
寶姐姐聞言頓時心下一驚!是了,大老爺素來貪得無厭,行事沒顧忌;大太太又素來唯大老爺之命是從,若果然使了什麼手段,到時自個兒豈不悔之晚矣?
咬了下脣正思量着告知陳斯遠一番,轉念一想,陳斯遠素來是個周全仔細的,又豈會平白着了大老爺的道兒?
心下稍安,寶姐姐便乜斜其一眼,道:“少聽風就是雨的,你只管掃聽消息就是,旁的自有我來拿主意。”
鶯兒唯唯應下,不敢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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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另一邊廂,二姑娘迎春到底不曾邢岫煙處探得什麼信兒,心下自知邢岫煙本就是閒雲野鶴的性兒,行事又是個周全的,便是有心撮合,也會有如那清風拂面,斷不會給人留了口角,她便不好再探尋。
到得下晌時,探春的丫鬟侍書來邀迎春,迎春便領了丫鬟往秋爽齋而來。
耍頑了一會子,小姑娘惜春忽而說道:“聽聞二姐姐今日在滴翠亭與遠大哥下棋了?”
迎春便笑道:“邢姐姐賭棋輸了,飲了不少茶,急着去更衣這才捉了遠兄弟做壯丁。”
惜春年歲下,還沒那麼多心思,便笑問:“那是二姐姐贏了,還是遠大哥贏了?”
迎春道:“僥倖贏了一手……不過遠兄弟棋路新奇,發人深省……”就是羚羊掛角的,實則不是君子所爲。
惜春問得熱絡,一旁的三姑娘探春卻犯了心思。待二人說過一陣子,便湊過來低聲道:“我看遠大哥與二姐姐年歲相當,說來也是表姊弟,前頭又有大太太撮合,何不來個親上加親?”
二姑娘頓時面上羞紅,道:“母親不過隨口一提,三妹妹可不好一直掛在嘴邊兒。”
探春笑道:“我見大太太說的認真,可不像是隨口一提。”
惜春聞言眨眨眼,不知爲何心下有些酸楚,卻因着尚不知人事兒,須臾便笑着合掌道:“也好也好,二姐姐若是與遠大哥成了,來日遠大哥豈不成了二姐夫?”
二姑娘這會子面上羞怯褪去,蹙眉爲難道:“只是……我實在不知如何與他往來呢。”
這待字閨中的女子,素來不與外男往來,又哪裡知道男女之間如何談情說愛?
探春情知大老爺不靠譜,大太太說的話……只怕也做不得準兒。眼見二姐姐果然動了心思,便低聲道:“二姐姐何必煩惱?待我過會子尋了書冊來,二姐姐依樣照貓畫虎就好。”
說話間起身往書房裡去,須臾迴轉,手中多了一冊書。惜春湊過來要瞧,卻被探春按着腦袋推在一旁,教訓道:“四妹妹還小呢,可不敢瞧這等書。”
惜春癟嘴不大高興,道:“掃一眼都不讓,莫非是什麼寶貝不成?”
探春就道:“算不得寶貝……這書是寶二哥借我的,若傳出去,說不得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呢。”
說罷悄然遞送給迎春,迎春拿過來掃量一眼,便見封面寫着書名:《元人百種曲》。
二姑娘頓時駭然,紅着臉兒道:“這,寶兄弟怎地——”
探春緊忙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兒,四下觀量一眼道:“二姐姐莫非要害我不成?”
二姑娘緊忙將書冊收攏在袖籠裡,蹙眉道:“這等書實在不正經……”
探春便揶揄着瞧過來,二姑娘頓時爲之一噎……是了,寶兄弟又何曾正經過?他翻閱這等書冊纔是尋常。
探春又低聲嘀咕道:“雖書中內容於禮不合,二姐姐卻不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說不得有大用呢。”
迎春暗想如今遠兄弟待自個兒有推拒之意,自個兒又不想放手,可不就要放手一搏?
因是緊了緊手中的帕子,迎春這才略略頷首,低聲道:“也罷,那我偷偷瞧幾眼……待過幾日便送回來。”
探春笑道:“不急,寶二哥還要二十幾日纔出來呢,二姐姐下月中還我就行。”
三姊妹又說了半晌,二姑娘、三姑娘兩個說得熱絡,反倒是四姑娘惜春捧着小臉兒心下鬱郁,偏生卻不知自個兒鬱郁個什麼勁兒。
待臨近晚飯三姊妹散去,迎春自是回了綴錦樓用飯。大丫鬟司棋趁機告假,只讓繡橘一個留下照看迎春,自個兒則下了樓往東跨院而來。
她身量本就比尋常男子還高大,加之又極爲豐滿,這會子心下計較着薛家所作所爲,正恨得牙癢癢呢,因是粉面含霜,行走間氣勢十足。莫說是園子裡的丫鬟、婆子,便是外頭的僕役、小廝見了也要退避三舍。
有那不長心的暗地裡嘀咕一嘴,被司棋聽見乜斜一眼瞪過去,頓時嚇得那小廝沒了動靜。
就這般一路進得黑油大門裡,正瞧見管事兒的將一三十許魁梧男子禮送出來。
司棋對那人視若無睹,只昂首挺胸過了賈赦外書房。誰知那人臨到黑油大門前忽而頓足回首觀量,下巴一揚道:“尊府中的丫鬟……倒是別緻。”
管事兒的笑道:“孫大人不知,那是我們二姑娘身邊兒的大丫鬟司棋……早幾年瞧着倒尋常,誰知這三年身量竄起來竟成了一丈青!”
孫紹祖哈哈一笑,當下也不說旁的。出得黑油大門上馬拱手而去,心下卻不禁癢癢不已。他家中武官出身,這幾年父母盡去沒了管束,夜裡便愈發無女不歡。
奈何尋常女子哪裡受得了他這般撻伐?每每折騰才一會子就要告饒,無奈之下只得換過幾遭才能瀉了火。
於是老早便心下暗忖,若尋個身子骨結實的女子,料想能與自個兒棋逢對手?
可巧此番撞見了司棋,孫紹祖心下癢癢不已,又情知不敢得罪了賈赦,便只得暫且按捺住了心思。
不提孫紹祖如何,卻說司棋一路進得三層儀門裡,須臾便進了正房。
正是晚飯口兒,邢夫人用着晚飯,院兒中幾個姬妾都在一旁伺候着。司棋上前問了安,便尋了姥姥王善保家的一併站在後頭。
祖孫兩個眉來眼去嘀咕一番,王善保家的頓時拿定了心思。
待須臾,翠雲、嬌紅兩個又因着雞零狗碎的小事兒鬧將起來,邢夫人便不耐煩道:“也不用你們立規矩了,快各自歸去,讓我好好兒吃了飯纔是正經。”
三個妾室並秋桐低眉順眼退下,臨出門前嬌紅、翠雲兩個眉來眼去一番,紛紛會心一笑。
她們才走,王善保家的便上前道:“太太,那兩個小蹄子做戲給太太瞧呢!”
邢夫人冷笑道:“我還不知那兩個狐媚子存的什麼心思?一張口,肚子裡那點兒牛黃狗寶全都露出來了,呵,我如今只是懶得與她們計較罷了。”
寶姐姐放棄寶玉,停了冷香丸,轉而相中了陳斯遠;木訥的二姑娘決心不再藏拙,要放手一搏。諸般變化都是因着陳斯遠,這邢夫人又豈會一成不變?
雖性子還是那個沒城府的性子,可眼界卻高了。
前後兩回海貿營生,加上百草堂與如今的膠乳營生,邢夫人賺得盆滿鉢滿,不但答對了邢三姐出閣事宜,如今更是開始給邢德全攢婚嫁銀。
她心下如今想着的是栓牢了陳斯遠,哄得大老爺夜裡留宿別房,再將二姑娘許配給小賊,如此就算人生圓滿了。又哪裡會與幾個上不得檯面的小蹄子計較?
王善保家的挑唆不成,立馬奉承道:“要說也就是太太能容人,換做二房,那幾個小蹄子只怕早被攆出去了。”
邢夫人笑道:“那幾個心思明擺着呢,若攆了出去,回頭兒大老爺再納幾個旁的,說不得更難應對呢。”說罷,忽而瞥見司棋,道:“可是你們姑娘有事兒?”
司棋趕忙上前斂衽一福,不待其開口,王善保家的就道:“我這外孫女,是給大太太道喜來了。”
“何喜之有?”
司棋這會子才道:“上回我們姑娘往清堂茅舍去了一回,問遠大爺借了書稿;可巧今兒個姑娘與邢姑娘在滴翠亭下棋,正瞧見遠大爺遊逛而來,邢姑娘要去更衣,便讓遠大爺代爲對弈……”
司棋簡略說了一番,邢夫人果然面露喜色,笑道:“果真?天可憐見,我這女兒可算是長進了。”
王善保家的那老貨便道:“二姑娘是個沒主意的,又素來恭順,哪裡敢忤逆了太太?”
司棋也跟着點頭,王善保家的忽而話鋒一轉,道:“只是……如今卻有一樁爲難之事。”
邢夫人瞥過來,見那老貨面上欲言又止一副賣關子的模樣,便擺手將閒雜人等打發了下去。
此時纔有司棋上前嘀嘀咕咕,將薛家姑娘之事說了出來。
邢夫人心下一凜,因此前陳斯遠一早兒就提過寶釵,如今思來,說不得那二人私下早有往來。
若寶釵嫁了小賊,豈不是被二房給拉攏了過去?
邢夫人自忖鬥不過二房,來日也不用旁的,小賊只消袖手旁觀,邢夫人便能坐蠟。這哪兒行啊?邢夫人頓時蹙眉犯了愁。
王善保家的等了一會子,這才獻計道:“太太,我看咱們不若反其道而行之……若是促成了金玉良緣,薛家姑娘如何還能攔得住二姑娘與遠哥兒?”
“嗯?着啊!”邢夫人恍然,合掌笑道:“難爲你出了個拖貼的主意,就這麼辦!”
王善保家的愈發得意,笑着道:“太太放心交給我,此事定辦得妥妥當當!”
邢夫人歡喜,道:“好,若辦得好了,來日另有重賞。”
王善保家的喜滋滋領命,急匆匆領了司棋告退而去。
這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的奶嬤嬤,自是邢家之人,可其女婿卻是賈家的老家奴。
女婿兄弟兩個都在外宅辦差,秦顯家的如今管着大觀園東角門,秦昱家的還在東跨院裡辦差。那秦家姻親故舊也不少,王善保家的鼓動脣舌先是說動了司棋的母親秦昱家的,旋即又說通了其妯娌秦顯家的,不過一日光景便勾連了許多婆子,於是那金玉良緣之風又起……
待轉過天來,寶姐姐正在蘅蕪苑中閒坐,忽而又見鶯兒氣鼓鼓而回。
寶姐姐納罕道:“這又怎麼了?”
鶯兒委屈得癟嘴道:“姑娘啊,不知爲何,外頭都在說金玉良緣,說是妙玉請了娘娘旨意,只待寶二爺大好了,便要定下來呢!”
也無怪鶯兒氣惱,那金玉良緣本就是薛家先傳出去的,如今風聲又起,鶯兒因知曉寶釵心思,心下早就撇下金玉良緣,一門心思要去陳家了。此時聽婆子嚼舌勞什子金玉良緣,她氣惱之餘竟辯無可辯,這才氣鼓鼓回來告狀。
寶姐姐略略愣神,旋即蹙眉不已,心下暗忖,莫非是媽媽又給那些沒起子的婆子灑了銀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