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彷彿陷入了一片無盡虛空,連四面擾人心智的聲音也在不知不覺間遠去。在二人連自己是否站立都無法確定之際,玉凝終於忍不住開口喚道,可略帶顫抖的聲音只一瞬便被寂靜吞沒。而這聲呼喊換來的只是一陣幾不可聞的窸窣聲,是葉凡初。他沒有叫喊,只是沉默地感覺着玉凝的方向,慢慢靠近玉凝。
“即使這世界成爲虛無,但你可以靠着實在的我,所以你不要害怕。”葉凡初無聲的心意化爲玉凝腦海中的低語,玉凝心中一動,慢慢平靜下來。
“你們不必心焦,因爲已經到了。呵呵,當真是心無旁騖!”突然傳入二人心中的依然是玄璧真人蒼老的聲音,只是已經尖銳得猶如利刃相磨,“那麼,你們就永遠留在這裡吧!誰也逃不出的地獄,誰也逃不出!有的人,原本就不該出生。就算軟弱,他們的每一步,都會連累無辜的我們!”玄璧真人近乎瘋狂的喊聲越來越大,二人不禁捂住雙耳。喊聲中二人身周的死寂忽然碎裂,短暫的天旋地轉後他們終於再度感覺到了堅實的地面。只是伴隨着這堅實的卻是潮溼和滑膩,還有空氣中四處蔓延的古怪味道,似乎是竹簡朽爛的味道。
待心中的暈眩漸漸退去後,葉凡初吃力地扶着身後的石柱坐起,靠在其上默默地打量着四周。雖然葉凡初緊閉雙眼時心中浮現的是陰暗窄小猶如囚籠的景象,但睜開雙眼時,映入眼中的卻是遍地青翠欲滴的青藤,在青藤間緩緩升起的無數光團照耀下猶如翡翠雕琢,異常鮮嫩可愛。而那些白色光團鑽出青藤後就變得活潑好動,如同一隻只螢火蟲在空中盤旋,許久方沒入不遠處的石壁中。石壁古樸厚重,與葉凡初倚靠的粗大石柱一樣,幾乎看不出一絲雕琢的痕跡,然而其上花草人物糾結纏繞,竟是渾然天成。此刻,二人所處之地正是一間石廳的正中。石廳雖不甚寬廣但也並非狹小,然而卻只由一根石柱支撐,看去頗爲奇妙。
但看着看着,葉凡初忽然感到一陣異樣。玉凝怎麼今日如此安靜?若在往日見了這般景緻,不言其他,單這青藤便不知被她撫過多少遍了。他奇怪地望向玉凝,只見玉凝正緊抱雙膝坐在葉凡初身邊,僵硬的身體故意遠離石柱,似乎不願觸碰這裡的一切。她抱膝的雙手不時地扭在一起,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然而此刻她的心神看去卻並非集中在眼前的石廳上,而她的雙頰更是泛起了一絲詭異的紅暈。
“玉凝……”葉凡初心中詫異,忍不住推推玉凝。不料玉凝身體猛然一抖,好像受到驚嚇一般,驚得葉凡初連忙縮回手。在這一瞬,隱約間他聽到了兩個聲音,其中一個聲音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哼,沒想到即使是玩鬧你也不捨得……”
“……第三人,該如何……”
但這聲音一閃即逝,連葉凡初也無法斷定自己是否錯聽。一隻手忽然輕輕放在葉凡初肩頭,這次是玉凝喚醒了葉凡初。
“探查……探查一下附近的地面吧。看看是否有……龍紋。”玉凝的聲音細小而冰冷,說到“龍紋”二字時,她放在葉凡初肩頭的指尖不由一顫。
“龍紋?”葉凡初疑惑地重複道。
玉凝怎麼能夠斷定這裡可能有龍紋?莫非這裡閬風巔令犯錯的弟子反省之地?若是這樣那時常溜下山去的玉凝不是應該瞭若指掌,又怎會如此驚慌?何況在這厚密青藤之下的地面該如何查探……葉凡初小心翼翼地拎起一片青藤的葉子,不料青藤竟應手而斷,而青藤之下,赫然是一隻怒睜的龍眼!剎那,葉凡初腦中劃過玄璧真人猶如入魔的叫喊。方纔暈眩之後眼前竟是這般夢幻祥和的美麗,一時間竟將玄璧真人的話丟在腦後,現在想起,葉凡初只覺徹骨冰寒。以玉凝神色看來,此處絕非善地。
“真的有,真的是這裡。”玉凝嘆息般的聲音在葉凡初耳邊響起,葉凡初感到捉住他手臂的纖指漸漸緊縮,未待葉凡初開口,玉凝便自顧自地接着說道,猶如夢囈,“這裡是閬風巔的思過之地,閬風巔中有許多這樣的地方。但只有一處是不得輕易開啓的,只有身犯重罪的人方被投入其中,傳說思過期滿便可自行脫出。可卻沒有人知道思過之期是因何而定,又是何人打開此地將罪人放出,而有幸脫出的幾人對那裡的事絕口不提,只說那裡與他處別無二致,只是石壁上多了繁複扭曲的花紋,而地上有……龍紋。”
“有幸脫出……那麼其他人呢?”葉凡初輕輕按住玉凝緊握的手,只覺得掌心中一片冷滑。
“一直迷失在永無盡頭的思過之地,甚至覺察不到自己的生命已然逝去,直至一朝醒悟,發現自己已化入石壁之中成爲其上繁複到無以復加的美麗紋路。”玉凝看了一眼無邊的黑暗,恐懼在眼中無聲地蔓延。
“是麼?暖融融的火焰變成冰冷的石壁紋路,倒是有幾分可惜。”冰涼的柔軟突然從玉凝的手上滑過,玉凝一驚,眸中的恐懼頓時碎裂,從中溢出的是交織在一起的羞澀和驚慌。她一躍而起盯住葉凡初,許久過去卻不知如何開口。而葉凡初反倒顯得若無其事,戲謔從他彎曲的嘴角溢出,可那雙長長睫毛下的雙眸卻顯出無暇的純淨,如同真的一無所知。然而葉凡初另一隻握住斷裂青藤的手正在背後悄悄握緊,青藤中流出的翠綠汁液慢慢染綠了他泛白的指尖。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嗎,小火焰?”玉凝漲紅的臉映入葉凡初深邃的眸中,激起柔和的笑意,可這份柔和很快便被他脣邊無法壓制的自得破壞。他歪着頭,故作迷惑的目光一次次掃過玉凝紅透的雙頰,似乎正在竭力思考着其中的原因。
“你……你自己做了什麼難道不知道?還要我……”玉凝深吸口氣,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可話到口邊卻猛然噎住,只是怒視着葉凡初,臉色倒與望閬門後山上的野果有幾分相似。突然,她高高舉起手,可又在半空僵住。許久,玉凝才嘆了口氣,輕輕掙脫了葉凡初,慢慢走到滿是花紋的石壁邊。而後,玉凝有生以來最大的怒吼聲在石廳中不停迴盪,將石廳中不知積了多少年的灰塵盡數激起,煙塵四起,猶如迷霧,石廳中一時竟漆黑如墨。
“葉凡初,你聽着!我絕對不會變成石壁上的花紋!即便火星,仍可燎原,我纔不會被這堆石頭嚇倒!我一定會活着走出這裡……你、你怎麼還在發呆?!不快些查出其中奧妙我們就要化入石壁了!”黑暗中響起了玉凝敲擊石壁的聲音,然而許久過去響聲卻仍是由同一處傳來,聲音漸小但越來越急迫,帶着羞澀的怒氣。
“即使要查,也要待煙塵落盡之後,否則恐怕徒勞無功。不過小火焰你繼續敲,當心弄丟了自己。但,咳咳,最好換一隻手……”葉凡初的語氣聽來輕鬆至極,甚至帶着一絲慵懶,只是他此刻的動作卻與聲音南轅北轍。
趁着玉凝的視線被灰塵所阻,葉凡初急忙用力揉着方纔因驚詫而久久不閉,現在已是乾澀萬分又落入塵土的雙眼,同時又將口中猝不及防下吞入的灰塵吐出,最後苦着臉晃着此刻仍在嗡嗡作響的頭。玉凝若是知道他現在的模樣,定會笑出聲吧?葉凡初無聲地動作,竭力練習着毫髮無傷的表情。不想被看見,尤其不想……葉凡初目光一黯,心中泛起一絲苦澀。是傻嗎?可是……他淡淡一笑。然而落寞中的葉凡初卻沒有發現,那段原本被他掐在手中的青藤,不知何時已經掉落在地,消失了蹤影。
“葉凡初,葉凡初!”隨着石廳中的灰塵漸漸落下,玉凝敲擊石壁的手也時歇時停,但不安卻在她心頭升起。剛剛墨般的黑暗中只有她敲擊石壁的聲音徘徊在石廳中,而葉凡初所在之處卻只有一片寂靜。他出了什麼事嗎?難道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玉凝的身體忽然一軟,輕輕靠在石壁上。即便方纔她憤怒異常,即便剛剛她大聲呼喝,可是少了葉凡初,她便只是獨自一人……
玉凝忽然感到手臂上傳來一陣異樣,定睛看去,竟發現自己的手臂已經消失不見!玉凝大吃一驚後再度仔細看去,這才發現並非是手臂消失,而是已經沒入石壁中。不知不覺間石壁已經變得如同沼澤般鬆軟,彷彿一張大口要將玉凝吞入腹中。難道要化入石壁了麼……只這短短片刻間!恐懼忽然攫住了玉凝的心,她明明感到自己正張口呼喊,可偏偏石廳中卻沒有半點聲音。莫非她已經與世隔離?玉凝只覺得冰冷從腳底慢慢沿着身體升起,彷彿要將她凍成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