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兒,其實很多時候爲師也很希望你能夠扭轉乾坤,只留我一人便好。這樣,這劫或許我可以一力承擔。”玉簡斂衽坐于禁制旁,俯視着蜷縮在禁制中的蝶墨。重重禁制中她只是一條若隱若現的影子,已經不言不語很久,但玉簡終不忍對她出手。可惜時不我待,陣法已然啓動,禁制也只能緩得一時。如今,只有令它賴以啓動的力量消失,即使蝶墨留下性命,此生也只能仰望天空。蝶墨太執着,能確保捉住她的只有這個時刻,而捉不住,她便會傾了天下,雖然誰也不會察覺,連死去的人也不會被記得。
不捨用力拉扯着玉簡的決心,而同時他卻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會停手。人界在他的心上放了一杆秤,兩邊竟然放了同樣稱爲道義的籌碼,他們放下稱來仰望他,卻只將焦急留給他一個人。玉簡忽然感到不公,可不知道究竟爲誰冤枉,或許快些結束一切會好許多,玉簡壓下已經有些麻木的手,被猶豫拉長的疼痛終於迫得他爲自私讓路,雖然這“自私”二字僅僅只因爲他心中的愧疚。
“我很開心,師父,你如此彷徨。”雪亮的劍尖在玉簡的手觸碰到禁制的剎那點在他背後,殺意沿劍身漸漸瀰漫在玉簡全身。蝶墨靜靜站在玉簡身後,面白如雪可眼中沒有絲毫動搖。
“倘若真的爲敵,便殺吧!”玉簡的目光依然落在眼前的禁制上,彷彿面前空空蕩蕩的禁制纔是他往日聰明乖巧的徒兒。他似乎化作了一尊石像,生命只凝在被風浮動的髮梢,而在蝶墨的劍穿心而過時,那生命也隨着玉簡逐漸失去暖意的眼神隕落。他瞥了眼似乎能割裂過往的鋒利劍刃,無聲地消散在蝶墨撕裂他身體的劍下。
“既然爲敵,就擦去眼淚。”漫天大霧頃刻散開,霧氣中的玉簡依然仙家裝扮,可是一道魔紋卻斜斜劃過他的臉。他的雙眼保持清澈,但一抹紅芒卻散發出掩不住的邪魅。跟隨他多年的仙劍忠心地圍繞在他身旁,他的手指如撫琴般在劍上劃過,仙劍頓時發出灼灼光芒,而後化入無形,空中滿是銳利的殺意,“我會全力以赴,留情會被我斬於劍下。”
“師父,徒兒第一次見您如此凌厲。”蝶墨仰頭望向玉簡,點點光芒由指尖落下,遍佈陣法的濃黑之中忽然漲出一片耀目的藍,荷葉般將蝶墨輕輕託在湖面上,可惜一湖碧藍卻洗不盡蝶墨身上散發出的淺淺濁氣,“師父,不知道您是否記得夢璃湖。其實這次我們第一次遇見便是在這裡。既由這裡開始,就由這裡結束吧。”
柔軟的水流劃出甜美的曲線,慢慢爬上蝶墨的裙襬,有如生命纏住蝶墨。它們一條條包裹住蝶墨,眨眼間便吞沒了蝶墨美麗的臉,看去頗爲可怖。雖然暫時無礙,但玉簡總感到空氣中忽然多了森森寒意,仙劍隨他心意,劍氣如雨釘向蝶墨,而他則不時瞟向四周,究竟是哪裡不妥?
一滴水恰在此時落在玉簡肩頭,玉簡忽然發覺上方滿是模糊迷濛的光明,水?!玉簡猛然看向蝶墨,卻見徘徊的劍氣中只剩下幾隻黑蝶。無數眼睛在半昏半明中慢慢張開,詭異地滿溢笑容,玉簡不由後退一步,而他頭頂最後一絲真正的光明便在此時隱退。尖銳的風聲忽然響在耳畔,玉簡立時向一旁躍去,同時召喚仙劍,然而迷濛中仙劍看去竟然有如鏽鐵。點點金色在劍身上炸起,居然是飛落的水滴,融合了淡淡光明的落雨中玉簡足尖連點,與紛飛的衣襬一同化作浸入水墨的白蓮,不停變幻的步法中只見殘影卻無法捕捉到他真正的身形。隨着他的移動,原本便微弱的光明漸漸隱去,天地的界限漸漸在黑暗中逆轉,攪成一團的濃黑中傳來玉簡一聲嘆息,原來逼自己移動腳步是要讓他陷入一片混沌。
“師父,這是我的心。”玉簡身旁勁風飛來,卻被玉簡一掌推開,蝶墨的身影轉瞬即逝,氣息淡得如同將要融化在黑暗中,“一世一世中我懵懂地看着你們在命運中分散,又在惶恐中感覺到被什麼人牢牢盯緊。每一次我都盼望是新生,可迎來的總是重重黑暗。師父,如果我殺掉你們是否會直接面對那個只會在背後出手的人,如果我用陣法汲取了冀之門所有力量會不會在嶄新的世界復活你們?”
蝶墨飄忽的聲音在濃稠的黑暗中傳出很遠,似乎這裡已經空無一人,可不時無聲穿梭的風卻暴露了此刻的相搏。蝶若飛花輕似夢,玉蘊浩然碧血凝,指引龍嘯東海水,點亮北斗七顆星,掌託紅蓮浮幽水,輕捻綠藤引蛟龍,龍騰虎躍非本心,何以相殘鷗鷺驚?本是同命向日月,可憐情癡倒乾坤,夜闌竹花空落水,墨畫枯竹試清音。彩蝶起舞,素蓮迎風,依然於無聲間往來而二人掌法越厲,電光火石間已連接數十掌。圍繞着兩人,纖纖細流與仙劍處處糾纏,時而相擊,時而相逐,似友似師又確實以命相撲。
雖一片黑暗,難以看見彼此,但玉簡分明感到蝶墨的掌法越發穩健,而從她身上傳來的氣息冷得如圖墜入深淵的孤魂。他長嘆一聲,忽然收回仙劍,一對眸子竟然慢慢透出冰藍光芒,而後光芒一點點匯聚在一起,比之夢璃湖更加澄澈。而後仙劍光芒大盛,他只輕輕揮劍,面前的蝶墨便緩緩消失,連帶黑暗深處涌動的重重威脅也消失無形。
“師父,你竟然是汶的後人。成敗在天……是天要滅我,也罷。”純粹的靜默中,蝶墨的聲音一如拜師時乖巧,淡然而沒有一絲惋惜。
“魔界傳言我們能看透人心,其實我們只是想得到人心。混沌一族從不畏懼幻境,無論如何真實的幻境總存着虛妄,但即使我們能明白人想要做什麼,卻永遠不懂得他們爲何去做,而且真正的人步伐中很少虛妄。”玉簡熄滅了雙瞳的藍,一步步向蝶墨走去,“我的藍瞳只爲了讓你住手。族中從小的磨練讓我從開始便明白仙劍並不會褪色,在它和水流的撞擊中,我所聞只有碎裂的通透,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水的幻影,而你其實一直在中心——想必你因爲記得爲師可以化劍無形才設下這樣的陷阱,只可惜一旦我落入彀中你便忘記了這一點。真正的幻境,從不在人心之外。”玉簡話音剛落,蝶墨面前被斬斷的黑暗便散做漫天黑蝶。他身影一閃,劍光便籠罩在蝶墨頭頂,蝶墨終於帶着些許怯意出劍,兩顆銀丸旋出奪目光華,靈活異常地圍繞在玉簡的仙劍旁,叮叮之聲大作,碎霞燦金墜落滿地。
法陣中,耀眼的湖水泛起層層波紋,忽一聲大響,懸於湖面的明藍綻放爲蓮,光暈中顆顆水珠異常純淨,彈落在水蓮上猶如低吟。花心二龍並起,各託一人,花心之上仙劍銀丸激起點點晨星,揉做一團細碎撒在法陣中心,誰能想到此刻的景緻由殺而成?
“師父的劍我終究不及。”凝視着漸顯頹勢的銀丸,蝶墨笑了笑,眼中無喜無憂,“徒兒不及師父,恐怕也是辱沒了師父的聲名。”
“執迷不悟才辱沒。”玉簡眸中漸顯怒意,他微微合眸,翻手從法陣外攝來一根新枝,同時仙劍一轉,狠狠斜插於地面,“如此,怎配得上爲師的劍!”玉簡腳下的龍頭瞬間碎裂,新枝化作融入肺腑的芬芳,蝶墨急引水流在身前化爲一扇屏風,卻在新枝一觸之下落了滿地琉璃。蝶墨在劍尖前淡了身影,足下的水龍同時怒吼着撲向玉簡,玉簡手中新枝連點而後淌滿灼灼華,沿水的流動將水龍斬成一團光華。水滴落盡時幾隻墨蝶在新枝之上升起,原來這纔是蝶墨真正的目的。玉簡抿嘴笑笑,手中的新枝層層化爲灰燼,其中蘊藏的一道劍氣呼嘯而出,眨眼穿過了剛剛顯出真身的蝶墨。
“蝶墨……”玉簡輕撫着懷中蝶墨的頭,“爲師知道你其實早沒有恨意,你的話只是因爲你一直不忍下手,否則方纔化爲灰燼的絕不止樹枝。疲倦了……就回來罷。”凝視着蝶墨的睡臉,玉簡小心將她負於背上,而後身化一道流光。
“睡吧,至少現在,忘了那些傷心。”玉簡低低的語聲飄散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