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如浪,滾滾烏雲在空中翻涌着,猙獰的閃電不時穿透烏雲露出只鱗片爪,透出森森寒意,彷彿有什麼早已在黑雲中虎視眈眈。正慢慢向饕餮聚居地走去的玉簡似有所覺,他擡頭望了望烏沉沉的天空,心中不由更加沉重。今年的魔界似乎格外多雨,這到底是凶兆還是吉兆呢,而他又能否成功呢?
煩躁一寸寸涌上心間,玉簡慢慢握起雙拳。男兒膝下有黃金,倘若就此卑微匍匐,媚笑殘生倒不如索性戰死,可是……玉簡輕嘆一聲,幾乎有些後悔應下這樁事。猶豫許久後,他終於長舒口氣,眼中露出決然的神色。不管怎樣,便是失敗也算是此生一言九鼎,不枉天地間託生兒郎。想到此處,玉簡定了定心,斂容向前走去。
“雲蕭子……哦,不對,真人您可回來了!”儘管玉簡心中早有準備,可還是被早已等候在石洞中的風知驚得倒退一步。幸而他在饕餮暫居的石洞寬敞平坦,絲毫不遜於風知和涯拓,這才及時穩住身形,不至出師不利。玉簡面前,風知滿面急迫地看着他,茫然失措的神色幾乎令玉簡心中一軟。不過,似乎在洞中這般神色的也只有他一人。付天青、楓月、蝶墨三人俱在,只是皆正襟危坐,神情緊張而警惕。自然,他們三人警惕的並非玉簡。
“究竟發生何事,令族長如此驚慌?”看到幾人神色,玉簡微微閉了閉眼,終於從風知臉上的惶恐中逃出。他鄭重其事地說道,指尖透出淡淡光芒,似乎想要安撫風知,“族長不要驚慌,且慢慢道來。”
玉簡用手指輕輕點在風知額前,風知的目光頓時一亮,神色也平和下來。而與此同時,玉簡四人的神色卻變得詭異。就在方纔,隨着一絲極爲淺淡的血腥升起,他們分明看到了幾點螢火般的翠綠從眼前滑過。涯拓的話在心中迴盪,四人不由面色沉重。蝶墨更是忍不住站起,若不是付天青眼疾手快險些衝上前去。可儘管風知背後的三人手忙腳亂,風知卻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似乎此刻他所有心神都在玉簡身上。
“真、真人,我族雖然得勝歸來,但也損失慘重。許多族人受了重傷,性命危在旦夕!我一己之力只怕是杯水車薪,還請真人看在……看在我們曾爲一族的份上幫助我們,饕餮一定不會忘記您的恩德!來日風知即便粉身碎骨,也必定報答您!”說罷,風知不顧玉簡的阻攔,俯身下拜,眼中閃爍着點點水光,神色間也顯得蒼老了許多,望之令人新生憐憫。
“這……族長言重了,快快請起!”聞聽“曾爲一族”四字,玉簡心中頓時一顫。愣了片刻後,他輕嘆一聲將風知扶起,緩緩開口道,“百年的時光流轉,魔族於我已猶如隔世,休要再提!但即便魔族亦是天地間的生靈,倘若見死不救又何以面對‘修道’二字!只是族長,既然事情萬分緊急,族長爲何要堅持等我回來?我那幾個劣徒雖學藝不精,但總還可以幫上些許,讓那些族人少受些苦痛。”
“我……我一時焦急,只一心想着等真人回來,並沒有想到其他……所以令高足也沒有問……呃,不不……”風知聞言一呆,而後偷瞄着玉簡吞吞吐吐地說道。在玉簡探詢的目光下,他慢慢向後退去,直到退無可退,幾乎要嵌入石壁中。然而玉簡的目光仍是緊追不捨,絲毫沒有放過他的跡象。終於,風知無可奈何地迎向玉簡的目光,眼神中頗有幾分破釜沉舟。
“我的確……求過您三位高徒,只是他們聲言您時常教導他們斬妖除魔,閬風巔又門規森嚴,故此不敢出手相救。因此我只有等真人您回來……”風知低聲說道,神色間幾許淒涼,哪裡有當日初見玉簡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什麼,你們幾個逆徒竟然做出這般冷血無情之事,真真枉費我平日一番苦心!”風知的話令玉簡頓時心頭火起,轉向付天青幾人厲聲喝道。見玉簡動怒,楓月與付天青對視一眼急忙起身,同幾乎已立在石洞中央的蝶墨站在一處。三對閃亮的眸一起向玉簡投去灼灼目光,理直氣壯而又委屈萬分。
“你們……真是一羣蠢物!斬妖除魔乃是斬卻魔心,怎會是要你們冷漠面對無辜的生靈?如此豈非推你們入魔?!而當此之時,那勞什子的規矩要它何用!本是人定,天理所向,破之有何不可!”見三人不服,玉簡當即怒道,同時又莫名感到胸中通透了許多。
在他頗爲嚴厲的目光中,付天青三人慢慢垂下了眼,嘴脣卻無聲地一張一合,不時地相互對視,擠眉弄眼,但最終卻盡數化爲無可奈何。看着三人鬱郁的神色,玉簡也不覺心中一軟,滿腔怒火不覺間消失無蹤。想他們三人並非頑固不化的性子,或者是他平日教導太過嚴厲……念及此處,他頓了頓,緩和了語氣再度開口。
“罷了,這也是我平日教導無方。如今挽救那些正陷於苦痛中的生靈才最爲緊要,你們三人隨我同去,爲那些已經苦捱許久的生靈盡一份心力。或許面對他們,你們能更深刻地明白何爲生靈!”玉簡掃視着三人說道,旋即轉向風知,語聲柔和,“事不宜遲,還請族長帶路,我們師徒四人一定盡力!”
“真人,您……真人宅心仁厚,風知感激不盡!”盯着玉簡澄澈溫厚的眼神,風知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而後退後兩步再度下拜。見狀,玉簡連忙趕上幾步想要扶起他,而這次風知並沒有同方才一般掙脫,而是順勢抓住了玉簡的手腕。粘稠的感覺由風知的掌心傳入玉簡心中,無聲的恐懼如同醜惡的蟲爬過心頭,令他不由渾身一抖。
“道長,您怎麼了?道長?!”玉簡正失神間,一個遙遠而急切的聲音突然刺入耳中,生生將他從恐懼中喚醒。玉簡猛然一愣,而後重重搖了搖頭,神色終於鎮定下來,“沒什麼,只是想起那些受傷的無辜生靈,心中有些難過。族長,我們走吧!”
說完,玉簡便舉步向前走去。只是剛剛走出幾步,寒意便猝然在玉簡胸中劃過。那個喚醒他的聲音清亮而略帶嘲諷……似乎不是風知?!詭異一寸寸由玉簡背後升起,彷彿身後之人冰冷的呼吸。呆立許久,玉簡將心一橫,猛然轉過身去,雖動作僵硬卻仍舊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神色。
但玉簡煞費苦心的冷靜卻在身後之人的面前片片碎裂,不堪一擊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站在他身後,散發着無盡恐懼的竟然是楓月,但卻並非是平日貪玩嬉笑的楓月。她歪着頭打量着玉簡,毫不掩飾眼中的嘲弄,似乎早已預料到玉簡的一舉一動。濃重而無形的妖異從她身上緩緩散發出來,無聲無息地吞沒了玉簡頭頂的天空。
風知早已不知去向,而玉簡身後也並非饕餮聚居之地的黑色山峰。那是一片新生的樹林,看去居然有幾分像迷離域,雖沒有迷離域如今的沉穩深幽卻也因翠綠猶如碧玉的枝葉而別有一番美麗。一些野果在枝葉間若隱若現,或青澀或羞紅,如同淘氣而害羞的少女。
“你終於回到這裡了嗎,在我盼望到幾乎已經忘記盼望的時候?”在玉簡茫然地打量着四周之時,楓月一直無聲地盯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一絲期盼。但這絲期盼很快便消失無蹤,楓月神色淡然地仰望天空,自嘲地笑笑,而後開口問道,猶若嘆息。
“回到?盼望?楓月,你……難道是付天青和蝶墨又一同捉弄你?今日想是真的大敗,竟然對着平日最喜歡的野果嘆息!”玉簡聞言頓時一愣,他凝視着楓月,不覺間已經後退數步。但他仍舊在臉上擠出點點笑容,眼中閃爍着時而微弱時而明亮的光芒,彷彿溺水之人的掙扎。
“……看來你還是記得些許的。”玉簡的話如同一點火焰,瞬間點燃了楓月臉上寧靜而悵然的笑容,輕靈單薄猶如素蝶雙翼的笑容,“可是你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事,忘記了我曾經救你的情和你湮滅於所謂大義的憾。”
楓月淡然說道,卻只是看着自己的雙手。點點光芒由她指尖滲出,柔美飄逸。但轉瞬間,那些光芒便如同被驚起的螢火蟲般四散飛去,杳無蹤跡。玉簡心中大震,他驚駭地看向楓月,卻見楓月正用寧靜的雙眸望着他,臉上的笑容如同一池清水間泛起的微微漣漪。惶恐於不經意間爬上玉簡心頭,他本能地感覺到這些同自己有什麼關聯,但又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沉默許久,玉簡慢慢擡起頭,看向楓月的目光中滿是關切和疑惑。
“楓月,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似乎……法力盡失?!到底發生了什麼,快說與我聽,這樣我才能知道該如何幫你恢復!”玉簡再退一步,直視着楓月問道。他的神色不斷變幻,語調也時而低沉時而高亢,急切與莫名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化爲映入楓月眼中的猶疑。楓月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她瞥了眼地上腳步拖曳的痕跡,些許嘲諷由眼角眉梢透出。
“就在這片林中,我以全身法力換你眼中換你眼中晴空,也成全了你胸中大義。而今你親身來到這裡卻什麼也記不起,我又何必再說?幫我恢復……幫我?呵呵,難道你要用命來還我?”楓月脣上露出苦笑,但卻沒有發出一點笑聲,彷彿深秋之下一朵無法再挽留花瓣的花。
凝視着楓月疲憊的神情,玉簡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那隻手慢慢收縮直到他的心破裂,酸楚便由破口中淌出,肆意佈滿了他的心,所過之處猶如火燒。換我眼中晴空……用命來還?!玉簡深吸口氣,開始一點一滴地打量着四周,希望能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線索。常人如此他尚不能坐視不理,更何況是……她?玉簡面上泛起細微的紅,但旋即醒悟,他深深呼吸,咬了咬嘴脣迫自己定下心來。
正在此時,熟悉的感覺突然涌上玉簡心頭。玉簡雙眸一亮,連忙屏息凝神,小心地捕捉着這絲熟悉。然而,當他終於明白這份熟悉來自何處時不由愣在原地,呆若木雞。迷惑猶如濃霧毫不留情地將他吞入腹中,詭異彷彿冰冷的細雨漸漸透入骨中,每一滴都刺痛了他的骨髓。
“你可發現了什麼?”凝立在一旁,如同一尊石像般的楓月微微轉過臉輕聲問道,迷濛的眼神中看不出嘲諷也看不出希望。
“我……楓月,我的確看出一些異樣,但並沒有想起你所說的事情。這片樹林,我確實來過。但我來到此處是爲了……爲了帶你回閬風巔,從來沒有發生過你耗費全身法力救我的事。你曾照顧過我幾日,也算是救過我,你那時的笑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可那是在魔界東方的紅沙漠,絕非在這裡。而且……”玉簡再度看了看那些樹,連目光也變得異樣起來。一縷寒光由玉簡掌心迸出,化爲一柄仙氣四溢的劍,“我爲你而來到這裡時,此處乃是一片古木參天的古林,而眼前的這些樹卻彷彿剛剛長成……你到底是誰,速速報上名來!或許你不知道,你假扮的人可是我的禁忌。如你肯自己現出真形,或許我會饒你一命!”玉簡寒聲說道,冷冷看着眼前滿面震驚的人。殺氣由他身上驟然透出,連他手上的劍也響起陣陣錚鳴。
“禁忌……好個禁忌!有這二字作結,也算終有一分安慰。”呆立良久,楓月忽然一笑,打碎了二人間彷彿就要炸裂的死寂。隨即她仰望天空,擴大的雙瞳中溢出深深的恐懼與悲哀,“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已經滿布參天大樹的樹林,莫非你當年並沒有成功,莫非我其實早已……這樣說來,如今的我只是一個被你無意間以莫大法力壓制於心底的幻影,爲了逃避心中的痛。難怪、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