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倒也有幾分像我。”涯拓話音剛落,血色的夕陽便從洞口涌入,徑直照在涯拓臉上,自得霸道,全然不似方纔涯拓與洛炆引入石牢的陽光那般溫柔。但涯拓似乎被這莫名的蠻橫惹得心頭火起,儘管此刻夕陽仍耀目如針,他卻倔強地不肯轉開眼睛。而戮戟和單誅似乎被這道陽光所驚,分別遠遠躲到兩個角落。
“你……真的早就知道,那爲何又要白費許多力氣?”洛炆看了看涯拓又小心地瞄了眼奪目的陽光,垂眸想了想便挪到涯拓面前問道,恰好遮住刺入涯拓眼中的陽光。背後一聲冷哼傳來,洛炆不由全身一顫,可仍假作鎮定留在原地。
看着連睫毛都在不住抖動卻緊緊用手抓住地面的洛炆,涯拓頓時一愣,良久方笑了笑慢慢扭過頭,鮮血頓時從口中落在地上。涯拓眼前一花,若不是洛炆早已摔倒在地上。
“……你不明白麼?倘若僅僅是活着,也許比死更加可怕!”涯拓的語氣雖毫不猶豫,但卻不由自主地躲避着洛炆的目光,心虛地眯起眼掩飾着眸中的慚色。
其實洛炆說得沒錯,他不該在此時這般魯莽。畢竟風知算來已不足爲懼,畢竟之後還有更爲棘手的九嬰。但剛剛他竟然想也未想便令自己元氣大傷。爲什麼,是恐懼嗎?涯拓在心中對自己搖搖頭,可此刻他已無暇細細探究,因爲風知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涯拓擡起頭盯着漸漸逼近的風知,掙脫了洛炆的臂膀。
這一幕正被風知看在眼中,風知眉尖一揚,臉上漸漸露出滿意的神色,伸手彈出兩團烏光將戮戟和單誅困在其中。思索片刻後,他又伸手向後一招,精壯的饕餮族人魚貫而入,衆星拱月般將他圍在其中,組成了對石牢中所有人最大的嘲諷。
“沒錯,與這樣癡兒久待只怕也會變得呆傻,這纔是我的兒子。涯拓,你看到現在的我了嗎?”風知逼近幾步,悠然地示意着自己身後,彷彿孔雀在展示自己美麗的羽毛,“我觀你如今已黔驢技窮,可是想要誠心認錯,回到我身邊嗎?我真不懂,爲何到了這一步你才肯乖乖認錯!”
“呵,呵呵,我也不懂,父親……”涯拓漠然笑笑,只覺得胸中彷彿被大石堵住,連嘴角再度迸出的血也無心擦去,“爲何你一直在誤解我,從過去到現在。從聽懂你的話開始,我從不敢確信我是不是說清了一件事,是不是如你一般誤會別人。好與壞都離我那樣遙遠,因爲從不能完全相信它們的降臨。如果是錯的,會同你傷害我一樣傷害別人。所以至少這次,不要再曲解我!”
“是這樣麼,我明白了!”風知的臉上頓時掛滿了寒霜,他後退幾步,冷冷掃了涯拓與洛炆一樣便轉身離開,“我不會再誤解你,可你不要後悔!”
風知的聲音在石牢中久久迴盪,森森寒意令石牢彷彿瞬間化爲冰窖。看着他的背影,涯拓鬆了口氣,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彷彿在瞬間消失殆盡。忽然涯拓想起了洛炆,風知尚未出現他便全身發抖,方纔又一言不發,莫非……涯拓心中五味雜陳,慢慢轉過頭。不料卻發現洛炆正神色嚴肅地盯着風知消失的方向,雙目炯炯,虛弱一掃而空。
“洛、洛炆,你……”見洛炆突然如此,涯拓立時驚得躍起。莫非是迴光返照,他……正在涯拓驚疑不定時,洛炆忽然上前附在涯拓耳邊低聲細語。隨着他的話,涯拓心中的疑惑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積越多。
“當真如此?!可……可你爲何不早早用出?而且又爲何告訴我其中奧妙?”涯拓上下打量着洛炆,心中騰起陣陣不安。
“如果我死了,就請你幫我完成這件事!”洛炆避而不答,卻淡淡一笑。
“倘若你會因此油盡燈枯,那麼你身上最後兩個木偶莫非只爲救人?爲了……”瞥了眼洛炆的笑,涯拓垂眸想了想,終不忍用懷疑的目光逼問他。
“我不想死,但有不得不做的事……你會答應我的,對嗎?”洛炆的神色中有着點點憂傷,可仍舊笑着看向涯拓,目光堅定。在他一反常態的目光中,涯拓也同樣反常地避開了他,轉頭看向前方。藍光一閃間,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衝出石牢,夜色中如同矯捷的狸貓。
石牢中,兩個酷似涯拓和洛炆的人偶正隨意地坐在地上,靜靜地沐浴在從風知到來後便再未消失反而更顯熾烈的陽光中,淡淡地散發着無窮詭異,也許這世上,能看到所有真切的只有還沒有生命的它們。
“不想這兩隻小蟲的身手倒不錯,那木偶之術雖遠未登峰造極但也頗爲可用。”石牢旁的黑色山崖上,風知冷哼一聲。看着涯拓和洛炆的背影,他的嘴角揚起森森寒意。與其說是笑容,倒不如說是惱怒,“不肯跪拜?好,我會讓你們一點點入我彀中,最後祈求跪拜!”
崖頂疾風將風知的話吹得四散飛去,卻吹不走他銳利的目光。那目光仿若蒼狼盯住野兔時的眼神,雖暫時任由獵物自由奔跑,但卻清楚地明白他們終將成爲自己的口中食。
饕餮之外,夜色之中,兩條人影在已經漸顯遙遠的火光中若隱若現。二人皆沉默不語,唯有越顯粗重的喘息聲迴盪在空中。此處已經離饕餮聚居處很遠,那些照明的火把已經猶如螢火。然而二人卻默契地繼續飛奔,彷彿他們心中的不安已經於不覺間化爲緊隨在他們身後的怪獸。似乎是腳步太急,一顆石子突然在沙沙的腳步聲中飛起,重重地砸在其中一人腿上。
“好狠!”涯拓低呼一聲,恨恨嘀咕道。他腳下一歪,險些跌倒在地。
“起來!”洛炆拽住他的手臂,臉上露出戲謔的笑容,冷汗卻從額頭淌下,“現在你可後悔耗費法力殺了被風知困住的戮戟和單誅?居然在出手之前向他們行大禮,雖相識時日不長,但如此可不像你的心性!”
“因爲那是我的錯,你還是擔心自己吧!再不停下,你一定會死!”涯拓臉上一紅,狠狠掙脫了洛炆卻又翻手捉住了他,“你說的接應到底在哪裡?前方茫茫曠野,倘有差錯,我們都會死在那裡!”
“決不會有差錯,他自小與我一同長大,我瞭解他的性情。這樣的時刻,他一定不會畏懼。可是……”洛炆慢慢握緊雙手,眼中的擔憂與溫暖交織,纏繞成清淺的笑。
“你因爲他才決定拼死一搏?他……那些隨風知進入石牢的饕餮族人!”涯拓猛醒,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好大的膽子!雖然那些第一次進入石牢中的饕餮族人心神必定會被石牢吸引,但他那般大搖大擺地混在那些彼此相熟的饕餮族人之中,隨時都可能被亂刀分屍!可……也許他明白若他沒有現身於洛炆麪前,洛炆……涯拓看向洛炆,卻見他正眼神平靜地看着遠方,彷彿那片的黑暗中隱藏着無形的絕美。
“我猶豫了很久。究竟是珍惜剩下的時日,仔細地看看我沒有看夠的世界,還是冒着立刻失去的危險去試着闖出一條生路。”洛炆嘴邊浮起一絲嘲諷,指尖陷入掌心,“可在小仁出現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那些猶豫微不足道。我安靜地待死只是因爲恐懼和懦弱,這份看似無害的任性甚至會害死他。”說完,洛炆長嘆一聲,而後他微微搖頭,眼中盛滿愧疚。
“你明白便好!”涯拓看看他,慢慢鬆開抓住他的手,冷哼一聲,“你幾乎害死的可不僅僅是小仁!”
“我、我沒有料到風知竟然會連自己的兒子也……”看着眼神異樣,暗暗磨牙的涯拓,洛炆慌亂地避開他的目光,面上猶如火燒,“我不是有意提起……呃,算來與小仁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我們也應該……”
“時辰早就到了,族長大人!”洛炆話未說完,一個悶悶的聲音便突然在他身邊響起,驚得涯拓與洛炆不由全身一抖。
莫非饕餮早已埋伏在周圍,只待他們自己落入彀中?可饕餮又是如何得知他們的行蹤,這裡可並非去任何一族的方向!涯拓和洛炆對視一眼,神色凝重地向四周看去,而後慢慢退後,不知不覺間靠在一處。
正當二人驚疑不定,嚴陣以待之時,不遠處一片紅沙地於無聲中慢慢裂開,鑽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身影。長髮遮面,衣衫襤褸,無數紅沙從他衣中滑落,在死寂中濺出瘮人的聲響。見到這番情景,涯拓頓時大驚失色,掌中透出道道光芒。不料洛炆卻突然上前幾步擋在他身前,伸手指着面前的人,怒意鼎盛卻聲音極低。
“小仁,你這混蛋,居然藏在這裡嚇我!”洛炆深吸口氣挺直了身體,但卻不由自主地偷偷瞄向周圍。
“呸呸……是又如何?沒想到你竟然在那樣的地方靜靜待死,幾乎把我的魂都嚇落了。風知給你吃了什麼迷魂湯,你平日的威風都去了哪裡!”小仁絲毫不爲洛炆的指責所動,他重重吐出了口中的沙土,針鋒相對地回道,眼中流淌着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惱怒。
“他便是你口中的人嗎,洛炆?我險些以爲是饕餮的追兵。”涯拓打量着小仁,睫毛下的眸中有着淡淡陰影,然而脣角卻浮起微微的笑,“不懂得饕餮的秘術卻敢模仿饕餮藏在土中,果然大膽!”
“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小仁揚了揚臉,不料一片沙土忽然自發間落下,正遮住了他略顯傲氣的目光,顯得頗爲滑稽。小仁臉上一紅,而後狼狽地拂去了那片塵土,在塵土撲簌簌的落地聲中伸手招呼涯拓和洛炆跟着他,而後當先向前走去,邊走邊小聲嘟噥着,“果真有秘術,難怪我幾乎嗆死!哼,你們一定想笑。笑吧,笑吧,枉我想了很久纔想出這樣難以被發現的所在!”
小仁清脆的聲音中浸滿委屈,聽得涯拓與洛炆二人暗暗發笑。洛炆忍不住輕喚了小仁幾聲,但小仁卻恍若未聞,反而將頭埋得更低,似乎已經打定主意絕不回頭,惹得涯拓和洛炆幾乎笑出聲。然而儘管如此,涯拓的笑容卻從未完全綻開,而洛炆看去也滿懷心事,閃着溫和笑意的眸中不時閃出道道裂口,猶疑而疼痛。
“小仁,你擡起頭吧。可是累了嗎?若是累了便讓羽馱着你便是,不要這樣不理人!”洛炆咬了咬嘴脣,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出言戲弄道。
“你……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羽那懶骨頭,自你離開便不知去了哪裡。若被我找到,定要好好教訓它!”小仁恨恨咬牙,氣哼哼地回道卻仍舊沒有回頭。這番景象,連涯拓也終於結束了無聲的笑,但他同時也詫異地看向洛炆。此時此刻,這個心中頗有幾分柔弱混沌族長竟然能夠談笑風生?
“羽,是你另一個朋友?”思索許久,涯拓還是壓不下心中好奇。因爲隨着好奇一同升起的還有隱約的不安,雖然涯拓心中並無半分惶恐。
“那是一隻駁剛誕生不久的名字——大約我們前面那引路人口中指的就是它。但其實我並不知道羽是誰,因爲那隻駁從來沒有過名字。我和小仁,還有全族人都知道它從不肯要名字,它總說它是魔界原野上自由的生靈。”洛炆緩緩說道,眼中的溫暖慢慢褪去,只剩下堅硬冰冷的悲哀。他擡起頭盯着前方僵硬地轉過身,漠然與他對視的“小仁”,眸中迸出點點怒火,“我不想知道你是誰,告訴我小仁在哪裡,否則我會將你化爲紅沙!”
“你眸中的傷告訴我你已經明白了一切,不是嗎?”“小仁”不屑一笑,輕鬆地抖落了臉上殘餘的紅沙,一雙血色的眸冷冷地盯着洛炆,“你難道不奇怪?我知道你的逃跑路線,知道你的心性習慣,知道你所有的一切……”
“住口,小仁,告訴我他在哪裡!”洛炆低吼一聲,不覺間靠近“小仁”幾步,眼中愈加濃厚的不是憤怒卻是深深的擔憂。
然而很快洛炆雙眼便盛滿了驚駭,一道深深的血痕突然出現在他的腿上,原來“小仁”竟是故意激怒他。猝不及防下,洛炆直直摔倒在地,但他卻沒有急於起身,反而立即看向涯拓,見涯拓正無聲地按住鮮血佈滿的手臂才慢慢垂下眼,神色中混雜着淡淡的羞愧與安心。
涯拓默然看了他一眼,而後神色複雜地將目光挪向一旁。雖然他的手臂在疼痛中微微顫抖又看似染滿鮮血,但他看去卻沒有半分驚慌。只是他似乎一直在猶豫着什麼,撐在地上的手慢慢陷入紅沙中。忽然,涯拓的手狠狠一顫,他難以置信地細細捻着掌下紅沙,片刻後慢慢擡頭望向不遠處的小丘,臉色蒼白如雪。
“看來,即使是我饕餮丟棄的廢物也比你這個混沌族長高明,不僅能避開殺招而且判斷也比你敏銳許多!雖然他的下場會比你更慘,哼,背叛饕餮無異於自投地獄!”面向洛炆的“小仁”瞥了眼滿面驚怒,咬緊牙關的涯拓,神色中透出冷酷的期待。而後他重新轉向洛炆,血眸中溢出殘忍的笑,“洛炆,看來你直到現在也不肯相信如此明顯的背叛,呵呵,真是隻執拗的小蟲。你想知道小仁現在何處?好,我讓你見見他!”說罷,“小仁”便伸手向方纔涯拓緊盯的方向指去,眼中散發出灼灼光亮。
看着“小仁”的神情,洛炆心頭莫名一跳,不安頓時在胸中升騰。但猶豫片刻後,他仍是慢慢擡起頭向“小仁”所指之處看去。小仁……或許會羞愧,或許會不安,或許會迴避……洛炆在心中對自己喃喃自語,小丘上的身影便在他心中迴盪的默唸聲中映入他的雙眸。這一刻,洛炆的心重重一沉,因爲他所有的猜測都在小仁安靜的身影中化爲烏有。小丘之上的身影散發着無法僞裝的熟悉,熟悉到令洛炆無法欺騙自己。但同時傳來的沉默卻又那般陌生,小仁,從來質樸而傲骨的小仁,難道他真的……
麻木在洛炆心中散開,他明白這麻木即將化爲無可抵禦的痛楚,因而他惶急地一遍又一遍打量着小仁,希望在這痛發作前能找到些許蛛絲馬跡來化解它。也許是蒼天見憐,一種詭異的感覺果真漸漸涌起,洛炆輕輕吐出口氣,目光中閃耀着欣喜與愧疚。可正在洛炆想要弄清心中的詭異究竟來自何處時,一點冰冷驟然侵入他後頸。洛炆頓時睜大了雙眼,清亮的雙眸剎那變得呆滯。他努力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但眼前一切仍舊漸漸傾斜,層層泛起的模糊毫不留情地遮住了小仁的身影。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洛炆掙扎着伸出手,但終究失去了方向。
“沒想到族長的兒子竟是個如此不知趣的人,居然生生攪了我的興致!”用腳踢了踢陷入昏睡的洛炆,“小仁”冷然一笑,一步步逼近手上仍拈着沙粒的涯拓,“玩弄毒物的你當真這般好心,還是……你在恐懼着自己也落得如此結局?哼,我來告訴你,對你來說,那已經是足以讓你感恩戴德的結果!”“小仁”指尖炸起一團烏光,涯拓本已血流漸止的傷口立時再度迸開。
“若我現在說你不過是虛張聲勢——因爲我早已是風知指定的獵物,你根本沒有資格染指——你還會誇讚我敏銳嗎?”濺在臉上的血滴拖曳出一道深深刻痕後無聲地摔落在地上,映着涯拓散發着輕蔑的目光。明明血色滿面的是他,可他脣邊卻泛着淡淡笑意。
“會……當然會。不過是在你風乾的頭顱面前!”涯拓的輕蔑猶如狠狠擊向“小仁”的石子,頓時在“小仁”臉上激起了重重猙獰。但這份猙獰很快便在“小仁”指間的輕響中被生生扭成冷冽的笑,看去尤爲可怖,“既然你這樣急迫,我也不便再打擾你們父子重逢。但我會遠遠看着你,因爲我實在不想錯過你的生命在血色土地上流淌的時刻!”
說完,“小仁”邊惡狠狠地盯着涯拓邊慢慢後退,而在他身後烏色的夜中,一人凌風踏霧而來,威嚴而淡漠。見了他,涯拓不由渾身一緊,但面前之人神色中的倨傲反而在他心中激起與之對視的勇氣。對視良久,來者心中怒意更盛,而涯拓心中卻浮起一絲悲哀。
“風……父親。”在心中的悲哀涌上雙眸的剎那,涯拓挪開目光,想了想終還是依着從前的習慣喚道。
“憑你這二字,我聽你最後的話。”聽了涯拓的喚聲,風知猛然一愣,而後冷哼一聲俯視着涯拓說道。
“從求不得的幻夢中醒來。”看着風知的故作高傲,涯拓忽然很想笑,可口中卻泛起鹹腥。
“哼,笑話,我何時求不得?若我想要,便會想盡一切辦法!”涯拓的話似乎出乎風知意料,風知神色中一閃而逝的失望瞬間化爲冷酷。
“然後如同操縱木偶般讓一切對你歡笑?”涯拓心中的冰冷突然化爲怒氣從話中噴涌而出。
“幼稚!我活得歲月比你長久得多,我告訴你,所有都會漸漸麻木,無聲地化形萬物變成習慣。”在涯拓的怒火中,風知嗤笑一聲,彷彿在嘲笑涯拓的愚蠢。
“習慣,你從未發現暗夜中的無聲哭泣?我……只想問心無愧。”風知的嘲笑猶未落下,涯拓的怒氣卻突然消失無蹤。他垂下了雙眼,聲音低沉了許多,“父親,恕我直言,你從未……”涯拓的話尚未說完便被風知迫近的不耐目光打斷。盯着穿透自己喉嚨的銳爪,涯拓沉重地搖搖頭,深深的嘆息帶走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你應該感謝你的滔滔不絕,否則我不會這樣輕易讓你死。”風知愣愣地看着涯拓,片刻後狠狠收回手,略顯顫抖的聲音中帶着惱怒,“想要教訓我,還是等來世吧——如果你真的有!”風知喘息着背過身,急急甩落了手上的血。他望向四周,眼中有一瞬充滿空曠,但很快他便清醒過來,重咳一聲向前走去。
“我很高興你沒有回頭讓可怕的‘溫情’包裹我。因爲即使有來世,我也不想再同你說這樣的話。”風知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令他全身一抖,方纔的凜凜威風頓時蕩然無存。一隻冰冷的手在風知尚未明白髮生何事前便抓住了他的手臂。風知大驚轉身,只見渾身浴血的涯拓正慢慢化爲道道黑芒,然而黑芒卻並未消散,而是交織纏繞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向風知罩來。風知不及後退,只得用手本能地遮擋。
但風知意料中的可怕與冰冷並未到來,透過眼瞼直刺雙眸的竟是灼灼陽光。心中詫異的風知不顧雙眼的刺痛向四周看去,只見明亮的陽光下四處張燈結綵,喜慶與莊嚴互相纏繞,與低語聲一同迴盪在雲端。只是幾聲低低的嘆息偶爾夾雜其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仔細聽來,那是一些族中長者的聲音。
“風知此子,他尚年幼時我便知道他日後必成大器,將掌管四族。如今果然如我所言,只是沒有料到竟是這樣的結局,真是可惜!”
“是啊,想他日日爲饕餮操勞,心中所思俱是饕餮。雖然近年脾性變得稍顯尖刻,但那都是爲了饕餮。如今功成慶祝,心中一鬆,想是平日積壓的勞累一時涌上迷了心智。哎,饕餮對於已經不年輕的他來說還是太重了!”
聲聲碎語順風而來傳入耳中,風知不由莫名其妙。但仔細看了看身周後,風知頓時大驚失色。幾圈烏光正在他身旁燃燒,小心翼翼地將他圍在正中。雖然烏光淺淡極難看出,風知又如平日一般端正地佔了主座,但他的的確確已經被捉住了,只是保留了幾分顏面罷了。
愣了片刻後,風知駭然地動了動手和腳。或許……這不過是一場可怕的夢?若是如此便可以解釋爲何族人眼見他被捉住卻無動於衷。因爲夢,本就荒誕不經。可如果此時他身處夢境,那麼他記憶中殺死涯拓的事就應當是真的。那樣的時刻,他竟然會毫無知覺地陷入熟睡?!風知看看自己光滑潔淨的手,一點冰冷突然滑過心頭。那是記憶,在惶恐中模糊的記憶。是了!風知猛然一呆,心頭的點滴冰冷驟然散開,冰封了他全身。陽光刺入眼中前,他最後的記憶並不是殺死涯拓,而是涯拓抓住了他……就像是……恐懼帶着扭曲的獰笑緩緩逼近,風知想要躲開,但身體卻異常沉重猶如被千斤大石壓住。
“父親,您可好些了?”熟悉的聲音從風知面前傳來,只是聽在風知眼中卻猶如夢魘。風知定定地看着面前身帶血跡卻安然無恙的涯拓,心中忽然一片空白。
“父親,您過於勞累豈不是在責備孩兒不孝?父親,您醒醒,不要忘記孩兒已經長大。”涯拓低眉垂眸,看來很是溫順,只是在說話的同時他卻用手指在地上輕輕畫了幾個字——以毒攻毒!
看了這四字,風知頓時心中恍然。他咬咬牙掃視着在場的饕餮族人,然而卻沒有發現一張他熟記心中的臉。投向他的目光中,那些嘆息來自族中頤養天年的長者,餘下的是無聲的冷漠,已經晚了嗎?風知慢慢收回目光,只覺得那些彩飾和喜慶彷彿是對他的嘲笑。沉默片刻後,幾個字從他略微顫抖的脣間迸出。
“我該早早將你碎屍萬段!”此言一出,無數嘆息再度爲風知響起,但風知已經無心理睬。那些束縛他的烏光,彷彿高高的牆,將他隔絕在這世界之外。從此他的生命凝聚在曾經,“風知二字”開始在時光的浸染中漸漸失去代表鮮活生命的資格。江山,榮光?不過是雲煙。原來將世界榨乾,剩下的便只有茫然四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