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晗醒來恰好是用晚膳的時辰,她迷迷瞪瞪睜開眼睛,稍稍動了動,就疼的呲牙咧嘴。我端着藥碗坐在她身邊,手中拿着勺子攪動着湯汁,對她一笑:“你醒了?”
她見我在側,立即如同一隻受到威脅的刺蝟,弓起身子戒備地看着我:“皇上呢?”
我笑笑:“皇上在批閱奏章,這會兒不得空。這藥剛好不涼不熱,你快喝了吧。”
她雙眼一眯,橫掃我手中的藥碗,冷道:“我不喝你給的藥。”
我瞧着她的樣子,只覺得好笑萬分,不緊不慢舀着手中的藥,道:“你不過是怕我給你下毒,你放心,你是即將封娘娘的貴人,我豈敢害你?”
她聞言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含笑點點頭,她這才確信下來,嘴角漾起抹也抹不去的笑意,問:“皇上打算封我什麼?”
我抿嘴一笑,把藥舉到她面前:“喝了藥,我就把聖旨拿給你看。”
她不再推辭,接過藥碗覷着我一笑,慢慢說:“最後鬧成這樣的結果,姐姐難道就不生氣?”
“自家姐妹生什麼氣,何況識時務者爲俊傑,”我站起身來一笑,“從今往後,我還得仰仗你呢。”
她勾脣一笑:“好說。”
窗外忽然捲來一陣狂風,吹的門窗颯颯作響。她側首回顧,道:“這樂成殿年久失修,委屈姐姐住在這裡,妹妹心裡也不忍。等妹妹見到皇上,一定會向皇上諫言,撥給姐姐一個好一點的宮室。”
我並不惱,雙手一拍春雨便捧着一個填漆描金的紅木盤子走了進來。那盤子裡隔着一卷黃綢,上繡飛龍凌雲的樣子,便知是蕭琰聖旨。周晗見狀心中一喜,忙不迭忍着疼從牀上下來,跪在地上。宮中數個宮女擺了香案,我方從盤子中撿起那黃綢,展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定國公周桓次女周晗德才兼備,誕鍾粹美,含章秀出,堪比其姐。皇太后贊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敬慎持躬,樹芳名於椒掖。人品貴重,性資敏慧,訓彰禮則,幽閒表質。仰承皇太后慈諭,可堪配於朕之胞弟楚王玓爲正妃,於明年二月十三日吉日完婚。欽此!”
她起初低着頭暗暗笑着,聽到要將她配於楚王,便猛地擡起頭來怒視於我。我餘光看見,卻也不理,自顧地把聖旨唸完,然後一折遞到她面前:“楚王妃娘娘,接旨吧。”
她一手揮開,當即站起身來搖着頭不敢置信:“你胡說八道,皇上怎麼會封我爲楚王妃!”她兀自思索着,然後忽然把目光轉向我,撲過來抓住我的手腕:“是不是你,對皇上說了什麼,然後哄騙他把我送走?”
我用力掙開,一掃周遭的宮女,她們便會意,上前死死拉住周晗。我見周晗被幾個人剋制住,方笑道:“你真是病糊塗了,皇上不封你爲楚王妃,難道要封你爲皇后?你是本宮妹妹,今日你不省人事,本宮一直陪着你,哪兒有空說三道四。”
春雨也在一側笑着接口,道:“二小姐真是錯怪娘娘了,今日楚王上摺子,求娶周家二女爲正妃。皇上忖度着二小姐是皇親貴戚,不會辱沒楚王,正欲答允。誰知忽然聽說二小姐要自戕,便多有嫌惡之意。奈何是楚王親自上的摺子,使臣態度又懇切,這才勉強允了。二小姐還不趕緊謝恩?”
“你胡說!”周晗狠狠瞪着我們主僕二人,“不可能的,皇上說過他喜歡我,要冊我爲妃,他怎麼捨得把我嫁走?”
“許是二小姐理解錯了,皇上的意思是,冊封小姐爲親王正妃。”春雨曼然解釋道。
我望了望窗外,已經是黑漆漆一片,便道:“天色不早,本宮先回去了。皇上雖然沒明說,但是既然妹妹喜歡這裡,就住這兒到出嫁前吧。”我看看那幾個宮女,又道,“本宮就這一個妹妹,她現在又是楚王未過門的王妃,你們可要照顧好了。萬一出點事,恐怕你們幾個擔待不起。”
她們自然曉得輕重,都道:“皇后娘娘放心,奴婢一定照顧好二小姐。”
我再度看了看面色如土的周晗,她整個人哆哆嗦嗦,還固執地搖着頭不肯相信。我一笑,手一甩便把那聖旨擲在她面前,激起了一陣飛塵,蒙上了她姣好的面容。
方由早已帶着孩子們回了未央宮,見我回來迎上來問:“二小姐那邊安置好了?”
我點點頭,道:“皇上聖旨已下,她也沒有辦法。如今我已經把她軟禁在樂成殿,她只有認命的份。”
方由嘆了口氣:“二小姐這是何苦呢,她若是本分一些,娘娘也不會捨得把她嫁到南方。這離家又遠,楚王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來日受了委屈,也沒人能給她做主。”
我咬了一口奶皮餑餑,道:“是好是壞還要看她來日的選擇,老實跟着楚王未必就不好。不過看樣子,她對皇上倒是動了真情,恐怕沒那麼容易割捨。”
方由訝然:“娘娘怎麼看出來的?”
我道:“周晗畢竟是我看着長到七八歲的,她不是那麼不自重的女孩,絕不會爲了一點子榮華富貴把自己埋入深坑。能讓她放低底線背棄親人的,只會是她的感情。”
方由沉默不語,我慢吞吞地吃着東西,卻如嚼蠟,遂道:“不過也真是奇了,皇上歲到中年不再年輕,後宮妃妾成羣。他除了一個九五之尊的身份什麼都沒有,我實在不明白周晗到底看上皇上哪一點。”
方由聞言立即上前擋住我,伸手拿了筷子給我佈菜,道:“娘娘休要胡說,萬一傳到皇上耳中,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扶着桌子站起身,冷笑道:“你怕什麼,我都不在乎了……”
話未及說完,我猛然察覺身側有一襲明黃的身影。側首看去,正是蕭琰。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我,身後的珠簾微微晃動,想來他已經來了許久了。他眼神冷的寒冰一般,嘴角不易察覺地輕輕發顫,鼻翼也在煽動,大概是動怒了。方由回頭一看,嚇得幾乎軟下去。我一恍,拉着方由屈膝道:“臣妾恭迎皇上。”
“不必,”蕭琰淡淡道,“給朕行禮,太委屈皇后了。”
我不言,方由慌忙道:“皇上恕罪,娘娘不是這個意思,娘娘只是……”
“只是什麼?”蕭琰挑眉,慢慢看向我,“若非朕知道你回宮過來瞧瞧,還不知道原來你們主僕素日便是這樣背後議論朕的。”
我道:“臣妾話多失禮,任憑皇上處置,但是採燕沒說什麼,還望皇上不要遷怒與她。”
蕭琰冷笑道:“皇后如今都不在乎了,還在乎朕會責罰你什麼嗎?”
我淡淡道:“皇上要臣妾如何在乎呢,昨日未央宮發生的一切,皇上不是應該很希望臣妾不在乎嗎?臣妾一貫不是那麼賢良的女人,不可能一邊在乎着自己的夫君,又一邊不在乎着他的涼薄,臣妾只能做到其中之一。”
“朕何時對你涼薄過,你入宮七年,盛寵綿延不衰,育有四子,難道還不足嗎!”
“那昨日在未央宮的事皇上又作何解釋,但凡皇上您稍稍爲臣妾想想,也不可能帶着臣妾的妹妹,做出那樣不知廉恥的事。”
蕭琰怒不可遏,厲聲喝止:“你住嘴。”他憤憤而怒,一掌拍在一側的花架上,登時激的水仙盆中漾出不少水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殿中靜的詭異,他死死盯着我,我低着頭也不說話。身旁的方由氣息不穩,暗暗拉扯我的袖子。我曉得她是讓我低頭的意思,可是不知爲何,我倒覺得這樣痛快同蕭琰大吵很舒服。壓抑了這麼多年的話,能一口氣在他面前說出來,哪怕後果不堪設想,卻也沒什麼好怕好悔的。
終究是他先開口了,他說:“罷了,隨你吧。”他一掃這燈火通明的未央宮,“今後你在乎你的,朕做朕的,周晗同朕兩情相悅,即日起她便是朕的貴妃,也沒有遠嫁南方的必要了。”
我別過頭去,慢慢道:“絕對不可,臣妾可以不在乎自身榮辱,但是隻要臣妾是皇后一天,必定要盡一個皇后的職責。周晗已經被冊封爲楚王正妃,昭告天下。皇上一言九鼎,不能反悔,否則便是失信於天下,必然對皇室名譽有損。”
他正欲動怒,我屈膝跪下:“皇上若是不喜歡臣妾的話,大可廢了臣妾,另覓賢后。”
“娘娘,您瘋了,”方由連忙牽牽我的袖子,見我無動於衷,又即刻跪下對蕭琰道,“娘娘一時氣話,皇上切莫當真。”
蕭琰怒極反笑,道:“朕看皇后不像是氣話,倒像是肺腑之言。朕看你是過慣了好日子,忘了冷宮的滋味到底如何!”
說罷,他摔簾而去。方由癱坐在地上,推我道:“你瘋了不成,難道你真的要退位讓賢,讓周晗來做這個後宮的皇后?”
我搖搖頭,道:“皇上也就是說說罷了,他不敢得罪楚王。”
方由發急:“就算沒有周晗,還有郭伯媛,還有那麼多名門閨秀。皇后可不是隻有你能當的,萬一皇上真的起了廢后的心思,你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我沒再說什麼,可是心底逐漸顯露出來的疲倦讓我頭腦頭一次這樣清明。入宮這麼多年,我一直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的過日子,可是又何曾真的過的舒心?費盡了心力籠絡一個自己不愛也不愛自己的男人,爲他得罪戕害了那麼多無辜的女子,又真的值得嗎?
他不值得,不值得任何一個女人這樣對他,卻仍然有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入宮,只爲他回頭一顧,周晗也只是其中一個。看着這些癲狂的人,我只覺得越來越沒意思。到了方纔,其實我明明可以裝一裝,裝作仍舊在乎的不能割捨一般牽絆住他。可是我卻發現,我如今連裝也裝不下去。
我和他大概真的到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