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睜大眼睛大聲拒絕,“皇上,不行的,孩子這麼小,他一定會被餘毒傷害的。也許份量不足以殺了他,但如果他因爲毒藥而受到影響,那便是一輩子的事。臣妾一定要生,皇上相信臣妾,當年朝露公主那麼難熬都過來了,臣妾也一定能挺過來的。”
“阿暄!”蕭琰不覺加重了語氣,“不要胡說,你不會如此驚險的。你就聽朕和母后的,先把餘毒排出再做打算,你現在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怎麼生孩子?”
我只是搖頭,堅定地說道:“皇上,臣妾求您了,這個孩子臣妾一定要保住。如果他有事,臣妾也絕不獨活。”
“你!”太后不由動怒,厲聲道,“真想不到你如此不懂事,不過一個孩子,有什麼捨不得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自己都保不住,你憑什麼保全自己的孩子?”
太后這話說的冷酷,不僅我怔住,就連蕭琰也一抖。她緊緊看着我,似乎怒我不爭,卻也不忍再說些什麼更冷心的話。我掙扎着坐起來,一字一句認真道:“或許對於母后來說,這只是一個孩子。但是對於兒臣來說,現在這個孩子就是一切,兒臣說什麼也不會放棄他的。母后,您也是母親,難道您真的可以犧牲自己的孩子來苟且偷生麼?”
太后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以她的心狠手辣或許是可以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沒有那麼狠心,我只是一個最普通的母親,一個希望看到自己孩子出世的母親。
“母后,讓阿暄現在催生吧。”蕭琰嘆了口氣,輕輕說道。
我聞言欣喜不已,感激地望了蕭琰一眼,又期盼地看了看太后。她思忖了片刻,終究鬆口,冷冷道:“畢竟你們纔是小皇子的父母,既然你們決定了,哀家不會再阻攔。不過哀家警告你們,下了決定就不要後悔,哪怕結果可能很慘烈。”
蕭琰默然,我也默默頷首。此刻所有當值的御醫全部守在了未央宮,他們奉命配置催生藥,又遣了四五個接生婆照看在我身邊。
現在並非最足月,所以孩子不是那麼容易脫離母體。我飲下催生藥,一刻鐘之後便感到了一陣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蕭琰緊緊握着我的手,直到有宮人大着膽子催促他出去,生孩子於皇室來說是血腥污穢之事,蕭琰乃是天子,自然不宜接觸這些。
“阿暄,朕會一直在外面等着你的。”他鬆開我的手,溫和一笑,掩去了緊張和擔憂。
我也一笑,點點頭道:“臣妾也會在這裡等着,等着孩子出世,等着我們一家守在一起。”
他笑着,也期盼着:“一定會的,等孩子出世,朕就進來陪着你。”
說罷,他又望了我兩眼,終究爲了不耽擱我生產邁出屋子。我望着他的背影,淚水在剎那間決堤而下。劇烈的疼讓我頭腦發脹,我心頭忽然涌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我一會兒死了,再也見不到他了怎麼辦?
“皇上——”我大聲喊他。
他離去的腳步一滯,遲鈍地回頭望向我。我費力地吃撐起身體,對他說道:“臣妾有很多話要對皇上說,臣妾怕現在不說,以後就來不及了。”
他張了張嘴,眼眶也有點點溼潤。這一年來我同他有太多的說不清,我心裡也堆積着太多的委屈。我真的怕這一別,便是永遠沒有機會跟他訴說了。
“聽朕的話,”他微微哽咽,“不要想那麼多,有什麼一會兒再告訴朕好不好?朕也有好多事想要跟你解釋,等你生下孩子,我們好好談談。”
小腹疼得越來越厲害,我也知道時間快到了,只能乖巧地點頭,道:“好,皇上答應臣妾的,不許說話不算數。”
他一笑:“君無戲言。”
我目送他離去,想要好好記住他的樣子,因爲我現在看他的每一眼,聽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是最後的告別。
“娘娘,您別怕,雖然是催生,但是小皇子已然在母體生長健全,如今只是提前將他接出來而已。”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姑姑見我不安,淺笑盈盈地安撫道。
我見她很是可親,便出聲道:“本宮剛纔中毒,現在沒有力氣,催生還不知道要多久。”
那姑姑一笑:“催生藥很厲害的,有時候比順產還快。奴婢在宮中服侍良久,像娘娘這樣的貴人也不是沒見過。”
我聞言驚詫:“你的意思是,從前也有人像本宮一樣曾經中毒生產過麼?”
那姑姑似乎知道自己失言,再開口時帶了幾分隱晦之意:“其實太后娘娘當年生皇上,便是被下毒後不得已才催生的,甚至當年太后的情況比之娘娘更加驚險。但娘娘看現在太后好好的,皇上也好好的,便應該知道其實只要意志堅定,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我凝眉,聽方纔太后的意思,似乎並不會爲了孩子冒這樣大的險,但又爲何最終選擇了催生?
太后爲人深不可測,我不由得來回思忖。她是經歷過的人,應該知道雖然有不測的可能,但是並非一定會出事,那她方纔爲何不許我試一試,甚至絕口不提當年之事?
除非,她當年根本就沒有被下毒,所以她並不知如果體內有餘毒是否會影響生育。及至思忖至此,我見四周接生姑姑都在忙碌着,便低聲問方纔那姑姑:“太后當年中毒到底是因爲什麼,可要緊麼?”
那姑姑回想片刻,道:“太后當年順利生下皇上之後,太后的母家曾經上摺子請先帝徹查。先帝允了,幾日之後便找出了下毒之人。具體的細節因爲年份太久奴婢記不清,但大約是先帝那朝的一個嬪妃買通了奚宮局的主事纔有機可乘吧。”
我聞言頷首,不必再問後事我也能大約猜到那人的下場。世事詭譎,我其實也並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推測。還有陣陣疼痛,也不容我再深想下去。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總覺得餘毒隨着血液流遍了我的全身,甚至指尖此刻都疼得厲害。頭暈眩不已,我幾乎已經神智不清,但是我的孩子還是沒有從我體內脫離而出。
身旁烏壓壓堆着好多的人,她們大聲喊着讓我用力,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我暈暈乎乎地想着,大約這次我真的挺不住了。
“娘……”朦朧中,我似乎看見了母親的身影。她漂浮在半空中,對我淺淺笑着。那風華絕代的模樣,一如舊日般耀眼奪目。
“阿暄,許久不見了。”她一笑,嗓音極是虛幻,恍若從空中遙遙傳來。
“娘,我好想你。”我伸出手,想要輕輕抱住她,卻不想雙手直直穿過了她的身體,什麼都不曾觸碰到。
“我也很想你。”她伸出手,像是撫摸我的臉頰,但我只感受到一陣清風從我耳邊滑過。
“阿暄,時候不多了,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你一定要切記。”她稍稍斂了笑意,表情略有凝重。
我虛迷不解,迷離的目光看着她,也看不真切,只是彷彿聽到她在我耳邊輕輕說:“當朝太后心計太深,你鬥不過她的,切記不要與她爲敵。其實我很後悔告訴了你過去的事,讓你從內心深處開始牴觸她。她很聰明,能感受到你的不信任和敵意,所以無論你做了什麼都無法消除她對你的戒備。還有,小心孫儀藍,她的手段比之太后毫不遜色,她們孫氏家族家教與別家不同,你做任何事都要謹慎,千萬不要衝動。陳昭儀倒是很好,但是她太單純,不能做你的依靠。至於我們家,曾經的輝煌就要一點點衰退,再不能成爲你強有力的後盾了。”
我聞言驚慌不已,出手連忙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卻真的抓到了一塊綢緞。
“那怎麼辦……娘,那阿暄該怎麼辦?”我呢喃問道,冷汗陣陣。沒了家族,宮中的人幾乎個個不好相與,我該怎麼在這裡生存下去。
母親淡笑一下,搖頭看着我似有深意。她說:“阿暄,你怎麼還不明白。在這宮裡其實什麼都靠不住,你要想平安一生,唯有靠自己。阿暄,只有你自己的強大才是最牢固的。它不會背叛你,不會離開你,不會輕易失去。”
我似懂非懂,到底怎麼纔算強大,我已是一朝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道還不夠強大麼?
我出身名門望族,有公侯王府爲背景,有我父親在朝中效力鞏固我在後宮的榮寵,這難道不是一種強大麼?
甚至現在,我即將有一個孩子,有了皇室的血脈,我的地位將更加牢固,沒有孩子的女人誰人能撼動我分毫,這難道也不是強大?
冷風驟然襲來,我猛地清醒。這些什麼都不是,出身給了我登上後位的機會,但無法一直爲我保駕護航。身爲皇后讓我俯視衆生,但我入宮之後何時不是如履薄冰?有了孩子又能如何,曾經的朝露公主不也生下本朝的大公主,但她的下場還不能讓我警惕麼?
入宮以來,或許我對皇恩寒心,但依舊對君恩有所期盼。我自負出身高貴,榮寵頗深,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失去一切。但是如今我看着朝露公主死在我面前,也失去了落英,甚至方纔我自己也中了毒,我早該明白如果自己繼續麻木下去,或許下一個離去的,就是我自己了。
“你明白了就好,阿暄,永遠不要怕做壞事,因爲宮裡沒有好人。”母親看着我,戀戀不捨,終究化成了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我着急,急着去找她,卻不防聽到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音,繼而將我從沉迷的環境中拉了出來,原來懸在榻上的簾子被我扯壞了。
“哇——”一聲清脆地啼哭從嘈雜中突兀地冒了出來,因爲我方纔的一個猛勁,終於將我第一個孩子帶到了人世。
“是個小皇子呢!”身旁的人欣喜不已,急着向我道喜。我無力回答,沉沉閉上雙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