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葬送

一頭畏首畏尾,被無聊人性所感染的蠢驢。

以橫掃的勁氣一舉清空了周遭地域之後,撒迦終於在心中得出,對自身的完美定論。

夜色已籠罩大地,混沌之霧像是從沉睡中甦醒的魅靈,靜靜飛舞在死亡森林的每個角落。由綿密蛛網間透下的微弱月光,就連絲毫都難以透入這愈加沉暗的空間。既便是咫尺之遙的所在,也彷彿隔阻着地殼深淵中涌出的濃烈煙塵。

各色燃燒的熾芒紛然流動在森林各處,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不計其數。它們從地底破出,自霧靄中涌現,帶着淒厲的惡嗥,充斥了林間空埕。

這些或爲妖紅,或現慘碧的光芒,每一雙,都是獨立而強大的高階魔物,幽幽燃燒的兇睛。

優勝劣汰,歷來便是無可替代的生存法則。正如那些實力強橫的倖存者一般,撒迦亦在面對着千萬魔物組成的怒潮衝擊,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揮出利爪,瘋狂殺戮。

他早已被淹沒,卻並未沉淪。

厲嘯疾旋的破魔刃如同一隻嗜血的守護天使,圍繞着撒迦曳出道道凜冽電痕,但凡光華瞬時暴漲,就必定有大蓬的血泉飆射而起,細細簌簌地潑灑塵埃。

延綿數裡的粘稠血潮,來自於地面上層疊倒伏的獸體屍山。從入夜時起一路博殺至此刻,撒迦已然記不清扼滅了多少條戾魂。吸飽鮮血的泥土早就化作稀軟沼澤,陷落他的腳踝,進退之間,足下的黑紅之物便會在低低的踐踏聲中四濺開來。

對於那個女孩的邀請,撒迦最終還是選擇了拒絕。對方的意念力像是盤踞在陰暗處的金坔蛇,無聲無息地吞吐着長信,雖不至於主動襲人,但從未放棄過森然戒備。

他感覺到多少有點可笑,危機四伏的環境足以將任何可能萌發的信任感降到最低,這是早就明知的答案。然而在女孩澄淨的紫眸裡,流露出的渴望卻沒有半分僞飾意味。

畏懼孤獨的心緒與強烈敵意,是如此毫不協調地共存於她身上,宛若美麗的蝴蝶生出了劇毒蟄刺般諷刺之極。

作爲名義上的同類,撒迦能夠猜想到多舛的命運給女孩帶來過什麼。那些遭遇足以將正常人變成野獸,虔誠的信徒化作惡魔。

“共存”這種形式,對於他和她而言,或許唯有邂逅的片刻,僅此而已。

兩名上階天使制定的遊戲規則,註定了將會有絕大部分參與者被淘汰出局。撒迦無數次嘗試過擴開一條空間通道,就像初來此地時,智天使以神力輕易完成的那樣。

他痛恨被操控的感覺,但異界的空間罅隙,卻在屢屢試探下不曾現出過些許端倪。

像鬥獸一樣博殺着,並活到最後,從高高在上的存在手中,獲取生存權利——這看似並不複雜的過程,似乎正是現今應該去完成的全部。

揮手間,撒迦斬下了一頭猛撲而至的鐵甲巨蜥頭顱,並大力輪起沉重屍身,風車般怒卷疾揮,於沉悶連響中將四下襲來的數十隻魔物撞得鱗甲橫飛!

對人類血肉的極度渴望,使得整片區域內涌動如海的魔物已在焦躁地彼此踐踏。每一頭更爲強壯,更爲巨大的個體都在極力向着中央地帶屹立的那條身影撲去,無雙石魔隆隆的腳步之下就連大地都在微微顫抖,手捧赤紅頭骨的暗靈祭祀召喚出大羣魅影屍鬼,虛無形態的暗黑傀儡們飛縱於各處,硬生生將瀰漫沉霧撕裂成千萬道飄散絲帛。

異界的夜晚,歷來便是掠食者狂歡的樂園。

天穹、流雲、月芒、星曜,撒迦漠然注視着視野中的一切,身邊激盪劃過的氣流凌厲如刀。

強勁的騰躍已令他摧枯拉朽破出層層蛛網,神砥般踞臨於高空,下方收勢不住的魔物潮流轟然擊拍於一處,激起千百具被瞬間撕裂的屍骸。

前方十數裡處的密林間,赫然可見潰塌山體堆積成累累暗影,探出樹梢百尺有餘。那座孤零零的空中古堡彷彿已與漫天星辰毗鄰,盤旋於周遭的大羣血翼亞龍織就了一片涌動的黑雲,隱有綠芒由其內現出,透射着與異界毫不協調的瑰麗色澤。

危機之下的肉體爆發力仿似緣自於血液中流淌的本能,將近衰竭時魔罡能量隨即發動,託舉着魁偉而猙獰的身軀緩緩墜落。直至視線逐漸被巨樹梢頭所遮,撒迦纔不再望向懸浮古堡,暗金瞳仁隨即所對的,已是兇險大地。

如影隨形的破魔刃在低嘯聲中當先掠下,立時在密無間隙的魔物中盪開一塊空埕,隨即落地的撒迦雙手直插入地底,狂吼,腰腹猛然發力。

貫穿地面的魔罡勁氣凝固着大片土石塊屑,甚至是株株參天古樹一同被獰然掀起,前方地面似是怒海中驟然失衡的冰山,詭異絕倫地傾斜直豎,繼而一飛沖天!

未被波及的掠食者紛紛僵住了動作,直到那塊龐然至極的塊壘翻轉着落在極遠處,轟然大震中激盪的狂飈席捲過整個空間,隨之墜落的魔物才簌簌如雨地漾出悽慘微聲來。

因慾望而殺戮,因死亡而瑟縮。

那頭兇戾強橫的黑眸巨靈已緩緩舉步,沿着地面上現出的深坑孤傲前行,無邊無際的魔物暗潮仍將他圍困在中央,不過卻在戰慄退卻着,無一敢於有所攻擊。

更爲強大,更爲兇殘,同時也更爲致命。混沌之園中從來就只有一種存在,能夠令不知恐懼爲何物的魔物後退——那便是處於食物鏈頂端,蔑視任何生靈的王者。

日漸充沛的體內力量像是潛伏在黑暗中的洪荒怪獸,無時無刻不在咆哮躁動,急欲噴發出肌體洶涌溢流。對於這明顯的轉變,撒迦略爲感到了詫異,卻並沒有過於思索緣由。

這異界,這森林,這混沌,本就是一場醜惡而荒謬的際遇。他只想以雙手撕裂任何橫亙在眼前的阻礙,軀體內外的種種變異雖然匪夷所思,但同時也讓殺戮變得更爲簡便易行。

自甘毀滅從來就不是撒迦的風格,無論上階天使制定的遊戲結局會是怎樣,他已決意,去全力顛覆。

神明?天使?俯視萬生的無上存在?歸根結底,不過是同樣能夠滅亡的生命而已。

撒迦譏嘲地笑了笑,高速掠向先前所見的塌山位置,所過之處暗潮潰退,魔物惶然避伏。多年後的今天,他心中從未淡忘過的除了邊雲,還存在一份必須堅持下去的桀驁。

那個被稱作“父親”的男人,對他的全部希望與榮耀之屬——赤色刀鋒。

崩垮的山體壓毀了大片叢林,由邊緣處直掠高端的撒迦倏地凝住了身形,冷冽月光正揮灑在他的周身,澆鑄上一層寂寥青芒。

死亡森林宛若無際迷宮,每棵樹,每塊地域,都會隨着時差而變幻方位。細微到難以察覺的叢林遷徙,註定了像撒迦這般機緣巧合尋至此地的倖存者幾近於無,然而在他的眼前,正確確實實地存在着一片獨立而碩然的暗影。

是的,暗影。

幕天席地,前方唯有一人。

他並不算高大,但只是站在那裡,就彷彿屹立於天地之間。粗壯臂身猶如最堅固的石碑,幾乎是方形的身軀遮掩着月芒,將投影拉呈出極爲詭異的橫闊區域,獰然覆蓋了整片塌山區域。

“我的名字叫做豪。”那人低沉開口,其聲直若金鐵交擊,“豪·塔·西巴魯達。”頓了頓,他緩緩擡首,傲慢地望向撒迦,“人世間有一種生物叫做羔羊,想必,指的就是你了。”

撒迦微微的,後退了半步。驚疑不定的感覺並非來自於別的,而是這未知存在,居然沒有半分能量波動透出,連精神力的感應也一無所尋。

他竟像是完全虛無的。

叢林中沒有風,存在於法偌雅耳邊的氣流劃響,來自周遭魔物揮出的利爪。

以她嬌柔的身軀爲圓心,空間中星星點點飄散的火種已織成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光圈,顱骨破裂的獸體倒臥四伏,厚濁血液寂然流淌在地面上,蒸騰出大片腥臭氣息。

偶爾間,會有幾枚失去宿體的魔物火種被吸附至近前,溫潤表層剝離四裂,只餘下微小而耀眼的芒點輕盈流動,融入法偌雅的前額中去。

較爲強大的個體,纔會存在她需要的能量本源。魔物很少會擁有純淨的,沒有半分雜質的生命元素,對她而言,能夠酣暢收割的對象,似乎唯有人類。

從年幼時的嗜血,直到如今直接汲取火種能量,法偌雅經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覺醒過程。隨着時間推移,她越來越清晰地知悉,無論精神還是軀體,唯有吞噬才能夠帶來勃發生機。

成長緣自於他人的泯滅,這讓法偌雅感到了悲哀。

“這世上你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能夠在關鍵時候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的力量……”羅剎女團長死去已久,留下的忠告卻像是不曾熄滅過的火焰,時常將女孩內心灼烤得生疼。

法偌雅至今還記得,與那名化作巨靈的年輕男子,第一次交手時的每個細微環節。儘管後者的臉龐由於背光而模糊難辨,短短瞬時的猶豫不決卻在動作上顯露無遺。隨後迸發的意念力扼殺只是在他前額上扯出狹深傷口,便被破出的銀色光刃所隔阻,迅猛從各方撲至的空中飛獸緊接着將他們衝散,輕易得一如風捲葉屑。

有些時候,溫暖的觸動,就是來得如此簡單。

草原上的血色童年,註定了孤獨將在靈魂中長存,羅剎傭兵團的覆滅更是將重新燃起的些許希望摧得灰飛煙滅。命運彷彿是一匹難以駕馭的烈馬,無論如何顛簸起伏,馬背上的法偌雅都只能隨之前行,去向那未知的前方。

女孩仍然嚮往着夢想中的寧靜生活,並善良如初。即使是在步步兇險的異界,所遇的殺戮紛爭亦皆由他人引發,更無例外。異變後的黑髮男子再次出現在面前時,她的第一反應並非驚愕,而是隱約的歡喜。

然而無關博殺的平和情緒,並未能維持多久。

令人望而生畏的巨靈,要比近日來遭遇過的任何同類,都更爲危險。真正令法偌雅不曾鬆懈過自身戒備的原委,卻是在兩人對峙時,意識之海深處漾起的奇異警兆。

突兀而來的破碎景象,猶如那場擄走全部的夢魘般,纖毫畢現地流淌過眼前。在電光火石的剎那,她看見迸發血光飛濺在殘月清照之下,自身軀體無所依託地高懸着,被貫穿的前胸處傳來撕裂劇痛,眼前正對着的,赫然便是黑髮叢中,一雙暗金魔瞳。

靈識範圍內的那絲熟悉波動,自入夜後就在持續閃爍着,猶如一小簇黑暗中的火光。當另一股幾近於無的詭異精神體驟然出現在它附近時,法偌雅感覺到前者的氣息當即暴漲,顯然是在與敵交手。

猶豫了極長時間之後,這麗色清絕的女孩終於向着巨靈方向掠起,純粹的精神力量化作無形風翼,挾裹着她嬌柔的身軀破開混沌暗霧,電射而逝。

生存的危機,早在由孤山墜落時便自行觸發了馭風能力,此刻,也悄然將殺意復甦。

同行的邀請,本就出於對威脅的應變。黑髮年輕人毫無餘地的拒絕,無疑證明了已然有所戒備。法偌雅並沒有把握能夠在單獨對戰中勝過對方,而現在,多出的那名不速之客,卻將殺戮的主動權,慢慢撥回了她的手中。

“都是僞飾嗎?”法偌雅想起日間時分,巨靈眼中逐漸消逝的兇芒,不禁冷笑。

警兆的準確程度,早就在卡斯旺親王主導的殺局中得到驗證。面臨再度襲來的冰冷夢魘,無論成功的概率有多渺茫,她都必須用雙手去改變結局。

活下去,走出這片死地,然後,去爲羅剎諸人做些什麼。

初來此地時,智天使已經輕描淡寫地告訴過女孩,那紅衣神官,還活着,並且要比任何人都更爲健康。

她得找到他,與此之前,僅是全力生存。

以及,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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