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大響從高空震起,絢爛的禮花旋即在夜色中綻出千百道迷魅光影,紛紛揚揚的瑰麗焰火宛如星雨曳空,映亮了露天草坪的每個角落。
儘管時節已是初秋,大部分名媛卻仍然選擇以一襲清涼夏裝出席總督官邸舉辦的酒會。隨着扶搖直起的煙花相繼燃放,她們手中緊攥的小手帕也便派上了用場——在這樣的場合下,沒有什麼動作能比故作害怕地掩住小口更能引發男士們的保護慾望了。
爲了慶祝來之不易的國戰大捷,類似於此的各種慶祝活動在希斯坦布爾行省已經持續了很久,但由富蘭克林總督親自發起的還是第一次。酒會的盛大程度是空前的,幾近千人的賓客中大部分是戰後陸續返鄉的名門望族,那些從帝都不遠千里趕來捧場的內閣官員雖然數量不多,卻儼然是最令人矚目的一個羣體。
老來得子的喜悅是總督此次大宴賓客的真正原因,可是對於所有受到邀請的貴族姑娘而言,這裡已成了她們俘獲情郎的獵場。
巴帝究竟會不會撤軍是現今斯坦穆國民談論最多的一個話題,就憂慮程度而言,貴族們要遠遠超出其他百姓。作爲整個國家的救星,駐紮在希斯坦布爾的巴帝軍分部也同樣受到了邀請。前來參加酒會的十幾名異國軍官無論走到場地的哪個角落,四周都會被鶯鶯燕燕立時圍滿,狂熱情形絲毫不亞於任何一場正在進行中的攻防戰。
幾乎是每個父母都在出門前再三叮囑過自家千金,要儘量去接近那些巴帝軍官,哪怕是引起對方一絲半點的注意也好。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希爾德大帝要的不止是兩個行省這麼簡單,被戰爭嚇破膽的斯坦穆貴族已逐漸意識到只有生活在某個強國,或許纔會有真正的安定。
巴帝是絕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去處,在家與國之間,他們早已有所選擇且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隨着酒會的進行,女孩們卻漸漸發現事情並不如想象中那般順利。冷峻而沉默的異國軍官似極了一根根不解風情的木頭,就連在應付各種各樣的搭訕時,也僅僅是保持着淡漠的客套。在他們眼中,身邊環擁的妙齡女郎彷彿和戰場上的骸骨沒有任何區別。
年近遲暮的福蘭克林總督雖然是今天當之無愧的主角,但表現得甚爲低調。從酒會開始後他就一直和若干老友低聲閒聊着,向每一位走近問候的賓客舉杯微笑,卻極少會和巴帝人主動交流些什麼,即使是不經意的目光接觸也顯得異常冷淡。
許多恨不得能夠插上翅膀飛出國界的貴族因此而羞愧不已,可他們並不知道歷來清廉剛正的總督大人早在私底下拜訪過巴帝三軍統帥,並已順利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協議。
善於僞裝是每一頭老狐狸的必備要素,對於富蘭克林來說,時刻擺出一副忠國忠民的架勢實在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總督府的巨鍾終於在禮花燃盡後鳴響,總督不失禮貌地向着身邊衆多來賓一一示意,走向草坪中央搭建好的小型祝禱臺。當地教會的神甫已經早早候在那裡,等待着爲他的新生子主持洗禮。
簡潔而幽默的歡迎辭後,富蘭克林就晚年得子一事自我調侃了幾句,賓客羣中隨即發出陣陣善意的笑聲。慣於演講是每個政客的通病,但富蘭克林顯然不屬於這類人——去抱孩子的女僕遲遲不見人影,這讓他多少感覺到了一些不安。
“諸位,請允許我失陪一小會。看起來那個整天只知道哭泣的小鬼拐跑了他的乳孃,我得趁着事情還不算糟糕之前去阻止這次膽大妄爲的私奔。”一片鬨堂大笑中,總督溫文地行了個脫帽禮,轉身走向內宅方向。
穿過庭院,曲折的長廊就在眼前。富蘭克林匆匆地邁動步伐,花白鬍須隨着低促喘息而顫動不停。燈火通明的府邸雖然找不到半點暗色的影子,但此刻他的心已隱隱開始下沉,墜向那幽深而冰冷的恐懼中去,一如午夜時分無力掙脫的夢魘。
在這座府邸裡,僕從能夠得到的除了微薄薪水以外,就只有漫罵與鞭笞。曾經因爲幾支被打碎的湯匙而活活將一名僕人打死的總督儼然是位暴君,剝下僞善外衣之後,他要比任何僱主更難伺候。
富蘭克林深知下人們的畏懼心理,也正是因此纔會覺得異樣——他吩咐過的任何事情從來就不會出現磨蹭的狀況,即使是讓那些女僕去和馬交媾。
路上遇見的一隊侍衛被總督喚住隨行,但是在推開育嬰室的房門之後,他絕望地發現應當帶上更多人,而不該心存僥倖。
從室內射出的數十枚炎氣光體雖然不過鴿蛋大小,但卻在一瞬間爆開了所有侍衛的腦袋。從顱內噴出的白色漿汁混雜着黑紅血液,熱騰騰地濺滿了總督全身。隨即跨出育嬰室的半獸人根本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探出黑毛叢生的長臂,拎起具具屍身扔進房內,動作輕鬆地像是屠夫在清理着宰殺的雞雛。
“別拘束,總督大人,這是您的家。”撒迦舒適地倚在一張高背靠椅上,身邊的搖籃之中,裹着襁褓的嬰兒睡得正香。
呆若木雞的富蘭克林還沒有從巨大的驚駭中恢復過來,就被阿魯巴粗暴地推進室內,跌倒在地板上漫溢的血泊裡。他最寵愛的第七房妾室也就是嬰兒的生母,與那名不走運的女僕都已經被割斷了脖子,僵硬地倒臥在一起,死魚般翻起的眼珠凝固着灰暗色澤。
“你們是什麼人?別傷害我的孩子!”悄然掩起的房門將育嬰室徹底與外界隔絕,總督惶然環顧着四周,除了角落裡的愛莉西婭和布蘭登之外,雷鬼也正在凝視着他。
“我做事不是很喜歡用委婉的方式,這樣說罷……”撒迦懶散地指了指裁決諸人,道:“他們三個將通過你的關係進希斯坦布爾軍部任職,軍銜都要少校以上。怎樣去說服那些大人物我不管,如果你能辦到,就不用死,這孩子也同樣可以活下去。”言語間他探出右手食指,純黑色的銳甲鏘然繃直,在那嬰兒臉上輕輕劃過,“如果你要說什麼無辜之類的廢話,最好還是去找別人,我不是信徒。”
突如其來的劇痛使得嬰兒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淒厲的啼哭聲頓時響徹了室內。望着血流滿面的幼子不住踢騰着襁褓,富蘭克林嘶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想要衝到近前,卻被身後的阿魯巴一腳踹倒。
“如果你再繼續這樣毫無意義的舉動,我會很遺憾地結束這次會面。”撒迦緩慢地道。
“我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但軍方的事情我真的無能爲力。”總督低聲呻吟着,剛纔的那腳幾乎讓他折斷了脊椎骨。
撒迦索然無趣地站起身,走向門外:“先從小鬼開始,把這裡所有人都殺了,包括外面的那些來客。”
“不,不!求求你們,我會想辦法,我發誓!”富蘭克林眼見雷鬼探手拎起襁褓,不由駭然驚呼。
撒迦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今天晚上的確是很熱鬧,我的人會留在這裡,希望他們能認識些穿着制服的新朋友。”
“我這就帶他們出去介紹給軍部的高層,就說是自家的遠親……”富蘭克林已在低聲哭泣,蒼白的老臉上寫滿了絕望,“你們的口音不像是斯坦穆國民,要是有人生疑的話一定會害死我,這等於是在叛國。”
“口音不是問題,我會讓他們去學着改變。說到叛國,你和巴帝人簽訂的這些條款倒是很有意思。”撒迦從懷中掏出一張蓋着火印的羊皮紙,望向立時變色的總督,“你腳邊這個女人在死前告訴了我們一些事情,還去書房找來了這份合約,爲的就是讓她的孩子可以不用送命。到目前爲止我還沒有食言,將來也未必會。等到巴帝發動戰爭的時候,你仍然可以像約定好的那樣大開邊關,然後滾出這個國家,沒有人會去泄密。不過在此之前我的人要是出了任何岔子,你就會真的因爲叛國罪被吊死,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富蘭克林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口中茫然道:“我會聽你們的,無論是什麼事情……”
“順便說一句,如果我是你,就不會蠢到去相信巴帝人的承諾。這只不過是一張紙而已,隨時都可以撕爛的。”撒迦沙啞地低笑着,轉身舉步,“愛莉西婭,把這些屍體都燒掉,儘量別留什麼痕跡。過一會兒,你們就要陪着總督大人去會客了,玩得開心點。”
直到這生着妖異眼眸的年輕人和另一名異族走出育嬰室,富蘭克林才漸漸回過神來,想起對方先前的那番話,竟是無法控制地擔憂起今後的處境來。
“他是魔鬼嗎?”被布蘭登扶起的總督喃喃地道。
“以前不是。”裁決三人沉默地對視着,愛莉西婭輕嘆了一聲,作出不願承認的回答。
總督府外的街區暗角處,幾輛馬車靜靜地等候在那裡,坐在車轅上的遡夜侏儒無聊地揮動着長鞭,偶爾會低聲閒聊上兩句。
在見到撒迦和雷鬼的身影遠遠行來後,其中一人跳下車迎了上去,恭謹地欠身道:“主人,跟去巴洛克城的部族已經傳回了消息,戈牙圖他們全體失手,被扣在了一家賭場裡。”
撒迦並不顯得意外:“這該死的傢伙,果然還是搞砸了。對方是什麼人?”
“是血族。”那侏儒回答得極快,“另外還有一批精靈也是去找麻煩的,不過沒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都被關了起來。”
“哦?”撒迦淡淡地笑了笑,回首道,“雷鬼,跟我去趟巴洛克。”
先前那侏儒遲疑了一會,還是鼓足勇氣道:“主人,海倫族長已經集結了部族,正在等待您的命令。這種事情的話,我們不認爲您有冒險的必要。”
“等你們到了那裡,那些傢伙早就被吸成乾屍了。”撒迦從懷中摸出破魔刃,精神力摧動下一分分地劃裂了劍體,“那廢物天天帶着它卻根本就不知道怎麼使用,想起來還真是有點可笑。”
“蒙達,這是什麼?”雷鬼瞪大了眼睛。
破魔的劍身碎片在迅速剝落,一簇絢爛至極的銀色光華從內現出,懸浮在空中盈盈流轉,形體雖微小卻帶着裡許範圍內的氣流急劇嘯動起來。隱約之間,雷鬼見到銀光邊緣彷彿籠罩着一層若有若無的黑氣,彼此交融共存。
撒迦伸出右掌,緩緩握住了這團光華。皮肉燒灼的“嗤嗤”微響聲中,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由於劇痛而顫抖,脣邊卻始終帶着一抹懶洋洋的微笑:“我可不想在飛去巴洛克的途中被教會發現,殺幾條狗或許會很好玩,但是要弄死一大羣狗實在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雷鬼剛想說些什麼,銀芒已經完全沒入了撒迦體內,竟如被吸收般無跡可尋。良久之後,後者長長地吐了口氣,扔掉手中的劍體殘骸:“走罷!”
藉着皓月灑落的光亮,魚人和那名侏儒俱是瞠目結舌地注視着撒迦的臉龐,像是看見了世上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要想不被狗追在屁股後面咬,要麼你就回過頭把它們宰得一乾二淨,要麼你就得變成條狗。”撒迦大笑着捲起一道近丈寬闊的銀色長虹,攜着雷鬼破開夜空電射而去。
同一時刻,整個希斯坦布爾行省的神職人員都察覺到了這股強橫無匹的能量波動,其中諸如主教司祭之類的高級神職紛紛伏地下跪,遙相祈禱。
如此浩然純粹的神聖力量,他們唯有在唐卡斯拉山脈朝聖時才感受過,而那個人,便是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