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萬頃的洋麪上,迅疾曳出一道如箭波紋的貨船,正是飛魚號。
儘管它的去而復返是如此突兀,沒有一絲一毫的徵兆;儘管船身已然加固翻新,與以往的殘舊形貌截然不同,但那幾近肆無忌憚的高速航行方式,卻是爲島上衆人所深深熟悉的。
除了瘋子船長,天底下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敢於以這樣傲慢的姿態出現在海洋上。在蔑視自身生命的同時,他幾乎蔑視了整個世界。
很快,警訊尖嘯聲自遊動崗哨口中止歇。大批的皇家軍士由叢林各處現出身形,向着潔白如雪的沙灘圍攏過去。歷經了數月枯燥的島上生活之後,很多人注視着飛魚號的目光裡都現出了異樣的激動神色。
好戰的天性,早已深深地烙入了靈魂。獅子所向往的唯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那裡有着周而復始的獵殺生活,還有着它們的家。
紛紛走上甲板的飛魚號船員,與岸邊的皇家軍士同樣帶着難掩的驚愕。在他們的眼中,這些分別未久的前僱主已經完全變得像是另一羣人。
原先體格魁偉強壯的機組成員,大多消瘦了下來,膚色黝黑髮亮,目光顧盼間煞氣十足。源自心底深處的熊熊戰意,以及原始叢林中打磨出的煥然身心,使得他們看上去精悍而危險,似極了黑暗中展翼飛舞的吸血蝠羣。
女法師身上的變化,則令一度迷醉於她們嫵媚容顏的水手盡皆瞠目結舌。這些或嬌俏,或溫婉的女子,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出半點柔弱氣息。古銅色的肌膚與寒意逼人的星眸,在她們的婉約中勾勒出了濃濃的一筆野性美。如果說以前的宮廷法師冷豔驕傲直如孔雀,那如今站在水手們眼前的,就是一羣山野中走出的雌豹。
這是另一種迥異的美麗方式,它悍然的外表下,卻隱隱掩藏着歇斯底里的誘惑。
征服的慾望,對男人來說本就是難以抵禦的。此刻,水手們已清晰地感到了身體某處的悄然變化。一時間甲板上大吞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以至於古曼達連喊了幾次,方纔有人如夢初醒地去收帆落錨。
“幹!你們這幫沒出息的傢伙,統統給老子滾回艙裡去!”古曼達順着水手們的視線略一張望,立時火冒三丈地大吼起來。
眼見着近百名狗熊般壯碩的手下一步三回頭地行回船艙,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轉向岸上叫道:“你們那個領頭的呢?讓我老頭子巴巴地跑了這麼遠的路,也不出來迎接一下!”
“大人去了島的另一邊,我想他很快就會回來。”赫拉行出人羣,試探着道:“船長,您又怎麼會回來這裡?”
“還不是那個臭小子拜託我的!說什麼有些事情還沒處理完,讓我過幾個月來這裡送批人回去。”古曼達面露悻然之色,微顯尷尬地道:“唔,我這個人就是心軟,看在他還算懂得尊敬老人的份上,就只能勉勉強強再跑一趟了。”
他的話音還未落地,岸上衆人已是悚然色變!
“大人真的這麼說過?”愛莉西婭不可置信地道。
“是啊!不然的話,我來這裡做甚麼?”古曼達顯得有些惱火,習慣性地動了動手腕,卻發現手中根本沒端酒杯,“你們難道不知道?”
皇家軍士們面面相覷,部分人禁不住已隱現喜色,另一些則顯得有些茫然無措,始終不曾開口的羅芙卻是迅速紅了眼圈。
“操你媽的!”全身沾滿了殘葉枯屑的阿魯巴大步行出,將肩頭所扛的野鹿隨手拋在地上,瞪視着衆人道:“我說你們這幫狗雜種好像心情都不錯啊!難怪了,撒迦一來島上就有點不對頭,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你們在想些什麼!都指望着能回去是吧?忘了當初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現在的摩利亞,還能有你們立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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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不爲自己打算的人可是少見了。”半獸人的長腿邊,戈牙圖探出了小半個腦袋,詭異的大眼骨碌碌轉動不休。
阿魯巴冷笑,大力啐了一口:“老子真他媽的瞎了眼睛……”
“夠了,阿魯巴。”
人羣中漸漸分出一條通路,撒迦緩步行進。魚人遠遠的跟在他身後,微垂着頭,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每一步似乎都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向着船首處揮手的古曼達點了點頭,撒迦環視着神色各異的衆人,慢慢地展現了一個溫和笑容:“船來了,你們走罷。”
死一般的沉默。
戈牙圖猶豫半晌,輕拉半獸人的衣角,低聲道:“這傢伙瘋了麼?手下夠多才好辦事啊!”
阿魯巴不答,注視着撒迦的環眼中,已隱有憂色。
“大人,您這是在趕我們走?”赫拉踏上一步,神情甚爲複雜。
撒迦漠然望向她,道:“普羅裡迪斯的計劃裡,你應該也算是其中的一枚棋子吧?”
赫拉嬌軀劇顫,語聲立時變得嘶啞:“我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
“其實我也希望能夠一直糊塗下去,可惜有些時候要做到欺騙自己,真的很難。”撒迦淡淡地笑了笑,目光轉向旁側的羅芙,“還在斯坦穆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你們身上有些東西是異常熟悉的,卻始終不能確定那究竟是什麼。說起來,還得感謝那頭海妖,它讓我覺醒了某種力量,同時也令身邊最細微的精神波動,都清晰得就像是手裡的掌紋。”
羅芙臉蛋已然煞白一片,沒有半分血色。隱約之間,心底深處一直掩藏的那塊角落正在慢慢地崩裂開來。這種幾近赤裸的感覺讓她羞愧萬分,卻又無能爲力。
“靈魂契約。”撒迦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四個字,脣邊依舊漾着笑容,“這樣的束縛方式,我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接觸過。那是一羣教會我殺戮和生存的老師,他們的精神波動中存在的滯塞,和諸位沒有任何區別。當我在走過一段不算太短的路途以後,回過頭來卻發現還是沒能邁出那人畫好的圈子,這很可笑,不是麼?”
隨着撒迦投注的視線,衆人亦紛紛望向戈牙圖。地行侏儒威嚴地低咳了一聲,緩緩點頭道:“不錯,我就是他衆多老師中的一個,也同樣是普羅裡迪斯那王八蛋以靈魂契約桎梏的對象……”
注意到阿魯巴滿是震驚的眼神,他頓時原形畢露,得意至極地低笑道:“嘿嘿,我地行之王大人向來淡泊名利,教過這小子幾百樣禁咒絕殺之類的小把戲,難道還得天天掛在嘴邊說麼?”
“大人,您誤會我們了……”羅芙再也難以抑止,顫聲抽泣起來。
撒迦不再看她一眼,揹負着雙手,冷冷地轉過身去:“不管怎樣,你們曾經爲我流過血,拼過命。這幾個月來的對戰操練,是我唯一能送給你們的東西。現在的教廷,絕對不會再有多麼嚴密的布控。只要回到摩利亞,普羅裡迪斯會安置好你們。只要還有價值的人,他是萬萬不會殺的。”
“我不是很肯定這樣做的正確性,所以想要活着離開這裡的話,最好動作能快一些。”他的語氣很平靜,也很淡然,但其內蘊含的殺機,卻令人寒心刺骨。
飛魚號的實木舷梯轟然放下,擊在淺水中濺起水花一片。古曼達遠遠凝視着撒迦,眉頭深鎖,臉龐上帶着些不易察覺的憐憫。幾個水手已圍攏過來,聚在木梯旁,等待着扶持岸上衆人上船。
死寂的僵局,卻是被赫拉所打破。她一語不發地行到撒迦身後,深深欠身,隨即發動馭風術掠上飛魚號。繼她之後,又有大批皇家軍士陸續上船。他們之中有法師,亦有機組士兵,每個人都低垂着頭顱,沉默中帶着些異樣的情緒。
背叛,還是如釋重負的解脫,沒有人能分清。
除了裁決小隊未曾動作以外,仍有着十餘名機組士兵留在原地,並無去意。同樣數量的法師簇擁在羅芙身邊,像是沒看見船上赫拉連使的眼色一般,靜靜地站立着,俏顏肅然。
“你們是在考驗我的耐性。”撒迦冷冷地睃了羅芙一眼。
“大人,關於那個靈魂契約,它本來桎梏的內容就是要求我們在必要的時候以生命去護衛您。”羅芙勇敢地擡起頭,直視着這個惡魔般冷酷的年輕男子,似水的眼波中柔情無限,“現在的我,就只是發自內心地想待在您身邊。至於別的,都不再重要了。”
撒迦笑了笑,垂於身側的雙手迅速蒙上了一層黑芒:“有意思的決定。”
“羅芙,讓我們離開是大人的意思,算不上違背契約。你……你還不走?!”赫拉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
羅芙慘然一笑,竭力壓制着體內被那黑芒洶涌汲出的魔力,竟是閉目待死。
“長官,您要殺,就先殺了我罷!”未曾上船的機組士兵中,一人越衆而出,站到了撒迦身前,“留在這裡的弟兄都是些沒爹媽的孤兒,早在塞基城的時候,就已經鐵了心要跟您了。瞞着靈魂契約的事情,是爲了不想讓那幫混蛋倒黴。還有親人在等着他們回去,不然的話,恐怕現在站在您面前的人會更多。”
“我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不希望身邊再多些麻煩。”撒迦掌緣的暗黑已然暴漲。
“既然是這樣……”
那機組漢子點點頭,忽然反手抽出佩刀,向着頸緣刎去。
赤紅飛濺!!!
譁然驚呼聲中,“奪”的一記輕響自飛魚號船身上震起,卻是那柄戰刀嵌入板壁在嗡嗡而顫。撒迦指端微動,幾縷黑色光束即刻掠回,消失無蹤。望着漢子頸邊深深割開的猙獰傷口,他漠然問道:“你這算是什麼?”
那機組士兵對頸邊噴涌而出的鮮血半眼不瞧,只是直瞪瞪地望着撒迦,咬牙道:“在戰場上日巴帝人的時候,您從來就沒有放棄過任何一個兄弟。包括我在內,不少人的命都是您用那把斬馬從敵人手上搶回來的。等到出了摩利亞,教廷的那些雜種像殺雞一樣殺掉我們那麼多弟兄,你醒了以後還是用同樣的手段回敬他們。我就想問一句,除了您,這世上還有誰能讓我們死心塌地的服他?”
見撒迦不語,他又低吼道:“男人做事只求痛快淋漓,我們從來就沒有起過半點背叛您的意思。要是不信,您就一刀一個殺了乾脆,老子無話可說!”
鏘然一陣金鐵交鳴,剩餘的機組士兵人人長刀出鞘,血紅着雙眼架上了自身頭頸。十餘名女法師雖無動作,但眸子裡流露的情緒已然決絕。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背叛了你,但現在看起來,倒像是你在背叛他們。”瘋子船長遠遠大笑道。
撒迦默然許久,直視着身前衆人低哼了一聲,道:“先幫這個蠢貨止血。”
羅芙驚喜地仰首:“您答應我們留下了?!”
“這樣的事情,最好不要再出現第二次。”撒迦轉身行開,走到愛莉西婭面前,低低地道:“希望你的選擇不會和他們一樣愚蠢。”
“裁決小隊並沒有被靈魂契約束縛,換個方式來說,是皇帝陛下的疏忽害了我們。”愛莉西婭恬靜地微笑,“帝都的那場叛亂裡,阿魯巴是單純地爲你而戰,而我和布蘭登則更多是由於形勢所迫。雖然很無奈,但我想如果現在回摩利亞,等待着我們的將是絞架上的繩套。”
撒迦深注着她,緩緩擡起手來:“古曼達船長,你可以啓航了。”
戈牙圖在轉了千百個念頭之後,終於頹然放棄了上船的決定。島上的生活的確是很無趣,可要是和上百個“陰險的背叛者”同航相比,這裡無疑成了安全而美妙的天堂。
“請轉告普羅裡迪斯,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去摩利亞探望他。”撒迦望向猶自站在船頭的赫拉,平靜地道。
“您的話我會帶到,還請多保重。”赫拉低聲回答。
撒迦頷首,微笑:“一定會的。”
飛魚號的孤影,已經在洋麪上漸漸隱去了。戈牙圖怔怔地看着那處海天融匯的所在,苦惱不已:“大個子,你說那船長老頭,一個月過後真的會來接我們?”
“這是他和撒迦之間的承諾,不會變卦的。”阿魯巴信心十足。
戈牙圖還是悶悶不樂:“真不懂撒迦那小子在想什麼,非得在這破島上多呆些日子。話說回來,一個酒鬼就這樣值得他相信?”
半獸人奇怪地看着他:“男人之間,有承諾就行了,你還想要船長怎麼樣?”
“但願如此!”侏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去色迷迷地窺視起前方走動的女法師來。當他注意到容貌出衆的羅芙投向撒迦的眼神中有着濃濃羞澀時,不由得愕了一愕。
隨即而來的憤然情緒迅速將他淹沒,侏儒在心中狠狠地詛咒了幾句神明之後,陷入了沉思。
這個世界變了?難道小妞會喜歡這種石頭一樣的傢伙?說起來,自己的這種雍容風格,的確是很久沒有受到過青睞了……
“在想什麼呢?小心腳底下。”阿魯巴善意地提起不到他腿彎高的侏儒,避過了路面上橫亙的一塊大石。
“放手。”戈牙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異樣。
阿魯巴顯然是沒反應過來:“我來揹你好了,咱們實在是走得太慢了……”
虎口處的一陣劇痛讓半獸人立時鬆脫了手,緊接着侏儒在空中一個漂亮的翻身,準確而兇狠地踏上了他的大腳趾。
望着怪叫着單腳連跳不已的阿魯巴,戈牙圖冷冷地道:“從今天開始,我要做個最酷的地行侏儒。”
“你他媽腦子進水了!”阿魯巴怒吼。
“我要泡妞!所有的妞!”戈牙圖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而回應他的,是一隻巨大無比的拳頭。
“撲你老母!做夢也不分白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