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墮落(下)

攻擊,或閃避;殺,或死。

黑石平原上的所有人,正確的來說是所有生命體,都早已在這場戰事中癲狂了。最高貴優雅的白羽天使和最醜陋猙獰的深淵魔怪絞殺成了一團團移動的渦流,再也不分彼此,隨處可聞的肢體撕裂聲像是無數首同時蕩響的死亡讚歌,一直要持續到下一次混沌初開天地成形才肯休止。

和其他同類一樣,斷牙從第一時間感覺到大戰爆發起就投身其中,悍不畏死地無數次飛掠突襲,用任何一種可行的方式,將任何一個能夠擊殺的目標活活撕裂。

並不是每一頭僕魔都有名字的,斷牙之所以會成爲極少數的例外,是因爲在力量至上的深淵中,它從沒有一刻放棄過對榮耀的嚮往。

處在最高階層的那一小羣強者,包括魔龍將在內,總是更喜歡以人類形態出現——這是種頗爲古怪的心理,一方面所有的深淵生物都對異類物種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卻歷來在皮囊定位上有着毫不遜於光明族的執着。

主流概念是決定一切的潛臺詞,誰都不願承認自己所在的陣營是這世上唯一被憎惡的異端。幾頭獅子未必就能統治一大羣狒狒,除了必要的殺戮手段以外,能夠在某些方面促使更快同化的表象因素,往往也同樣不可或缺。

斷牙一直都在向認定的那個方向努力,自從被更強大的巴託惡魔授予一個獨立的,完全屬於自己的名字以後,它的目標就變得更高也更遠。

變異成人類形態對很多高智商魔物來說,都不算什麼困難的事情。儘管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能夠躋身於那些高貴階層之間,用真正的語言而並非吼聲來交流,但不被允許就輕率觸碰夢想的結果無疑是極其悲慘的,上千上萬敢於這麼做的同類已經永遠葬身在了黑石平原的地表之下,即使是最剛勁的季風也沒法拂開沙層找回它們殘缺的骸骨。

對於每一次飲水時在河面上看見的倒影,斷牙談不上厭惡,卻儘量迴避與對方的眼神接觸——那隻強壯的,蝙蝠模樣的生物,總是在用灼熱到發燙的目光緊盯着它,告訴它野心的存在就是活着的全部意義。

這種感覺就像是撕開獵物的喉管,讓生腥血液涌入口腔的那一瞬間,全身的每個器官都會由於銳利的刺激而痙攣起來。斷牙從來就不是個膽小鬼,但它還是害怕自己會在極度的渴望中迷失自我,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於是在許許多多個深夜,和其他不被注意的時候,斷牙都會像發瘋一樣磨礪着自己,下到最危險的斯巴達河底孤身捕獵,前往雷暴最頻繁的虛空風暴穿梭飛行。每當看見從平行空間中通過魔法傳送來到深淵的人類信徒,是以何等卑微的姿態匍匐在強者的腳下,祈求施捨或是援助,它的心臟總會跳得像面擂響的戰鼓。

總有一天,是的,總有一天它也要站在雷霆崖的頂端,用那種身份那種姿態面對信仰者,而不再是頭只會在血泊中殺戮長嗥的怪物。

機遇來得要比想象中更快,光明族的突襲讓斷牙意識到了一直以來的夢想即將成爲現實。在這場戰事中它展現出了強大可怕的力量,來源於意志的動能彷彿變成了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刃,哪怕是不在一個實力等級的四翼天使長也無法在這頭比獵豹更敏捷比毒蛇更陰狠的僕魔爪下逃生。

雷霆崖,幾乎每個稍有頭腦的深淵惡魔都在拼命向着那裡靠近,斷牙也是如此。不斷撕咬不斷格殺扼滅敵人生命的同時也釋放着己身鮮血都是隻爲了再進哪怕一步,望着不容褻瀆的聖地淪爲敵人橫行的戰場,只是這點就足夠讓它們在被擰下腦袋徹底斷氣之前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

如果說成爲人形的上位者是斷牙看來比生命更重要百倍的理想,那赫馬森無疑就是它心中的神祗,絕不可替代的存在。從沒有人,至少斷牙就不曾聽到過有任何一個同類,提及要成爲那麼偉大的戰士,它自己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不是不敢,而是明知不可能。

有時候斷牙會認爲,像赫馬森這樣的王者從降臨世間的那一天起,就是用來被人膜拜的。

十二光明主神只餘其六,七十餘萬戰鬥天使形神俱滅——這幾乎已不能用輝煌來形容的戰績,完全由他主導撰寫,神魔大戰之後的黑暗深淵跨越百年再也無人敢於來襲,即使歷屆暗魔皇的威名也根本不能與其相提並論。

傳說赫馬森的生母,就是個人類,而父親卻是頭真真正正的深淵魔龍。

每個有着血脈榮耀感的深淵強者都理所當然地極力否認這件事情,但在無形之中,它卻日益加深了諸如斷牙之類的底層魔物對人類形態的執着。

也不知跌跌撞撞地殺出了多長的一條血路,斷牙終於來到了雷霆崖邊緣,並開始向上攀去。放棄飛行是它活到現在的原因之一,小範圍內共同參戰的幾百頭僕魔已經有大半在空中成爲了各類魔法聖光的活靶子,剩下來的那些也是個個傷重。完全依靠靈敏機動的天賦去應對光明族密集的遠程打擊顯然不算明智,但可惜意識到這一點的黑暗生物卻是寥寥無幾。

從山腳到山腰,這頭滿身血污已經辨認不出原來體色的僕魔反倒沒有費上多大週摺。禁魔結界被摧毀時產生的狂暴罡流化成了四面從崖頂逆卷而下的瀑布,無數個陣營對立卻同是趕來增援的身影立即如紙屑般被激飛,只有極少數適時應變的後來者才得以倖免。

戰神的那一拳震的是天,撼的是地,整個雷霆崖都在沉悶的呻吟聲中簌簌發抖,斷牙的勇氣和自信也在同一刻被這莫大威能驅逐得蕩然無存。

親身感受到的力量差距,在最短的時間裡教會了它向現實低頭。牙齒與利爪能夠撕裂敵人換取生機,但在主神級的敵手面前,卻純粹成了毫無威脅性可言的擺設。那種直接從靈魂深處萌發的畏懼僅僅只是氣勢交鋒的產物,斷牙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衝上崖頂,衝進對峙的人羣中間,會有怎樣可怕的結局,事實上它已連呼吸的力量都完全失去。

不遠處躲過颶風吹襲的幾十頭巴託惡魔無聲而惶然地離開了,像是羣嗅到了獅虎氣息的狗。斷牙看着同類的背影,嗚咽了幾聲,低下頭顱,想要尾隨離開卻仍然有些不甘。

逃吧,逃到黑石平原最荒蕪的地帶,隨便躲進哪個角落,直到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再回來這裡,因爲收屍人的角色要比死者強上一百萬倍……

那個不斷在心中響起的聲音像是條鞭子,抽得僕魔全身發抖。但邁出第一步後,它開始發現逃跑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困難。

同一時刻,一點從蒼穹深處破出,迅速下降的六角形熾芒,成爲了新的衆目所向。這顆拖着長長尾焰如彗星般璀璨的物事並非來自於天界巨門,卻從現形時起就蕩淨了高空中的陰霾,即使是天際邊緣再龐然的鉛雲都毫無懸念地被這道直貫而下的亮金軌跡扯成了滿天流蘇,看上去就像一粒投入湖泊的沙礫卻激起了滔天巨浪般不可思議。

“當你看到金色的晨星從天而降,別懷疑,你即將面對一生中最爲榮耀的殺戮時光。”部族中流傳已久的諺語,閃電般從斷牙腦海中躥出。

望着那個生着六對羽翼的男子,攜着炫目之極的光暈與震懾人心的威勢踏足於雷霆崖頂端,它忽然不想逃了。

※※※

“豪將軍,很久不見了。”突兀到來的克雷斯菲爾·伽南先是望向第一龍將,微微點頭示意,繼而再環視着雷霆崖下成千上萬投來熾熱目光的戰鬥天使,略抿了抿線條銳薄的嘴脣,“尊敬的戰神閣下,希望我沒有錯過什麼精彩的環節。”

很多年了,漫長的記憶中再也找不到其他場景,能比眼下的更令人感到熟悉——生與死,敵人與盟友,仇恨與崇敬。物極必反的定律似乎也同樣適用於一名真正的戰士身上,至少在這一刻,他是完全漠然的。

“當然不會,因爲我一直都在等你。”帝波爾難得地笑了一笑,也將目光投下廣袤而淒涼的平原,“不得不承認,直到今天,我還是有許多不如你的地方。”

強者之間的博殺已經由於這不速之客的到來,而暫時休止了。相反,黑石平原上的半數魔物都捨棄了原先的敵手,轉而向雷霆崖方向衝來、撲來、涌來。震天的咆哮聲像是一道道跌宕了千年雷暴,彼此追逐彼此疊加着匯成了足以摧毀一切的恐怖浪潮。無數只擡起踏落的腳掌以近乎瘋狂的頻率無數次重複着周而復始的過程,大地早已放棄了顫抖而改爲隨着踐踏隆隆共振,幾處在魔法對攻中滿目創夷的山丘逐漸開始崩塌解體,迸發出的塵灰濃烈得一如狼煙。

光輝晨星,只是這個名字就足以讓每一頭有着自主意識的魔物放棄一切來以命換命。前次神魔大戰中赫馬森的隕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在最後關頭提出的戰略意識起到了作用,揚長避短攻其不備也許聽起來有點上不了檯面,但戰場畢竟是戰場,活到最後的才能算是贏家。

仇恨的力量雖然看不見也摸不到,但卻能通過意識傳達,演化成最直觀的肢體動作。惡魔是不善於表達情感的,即使是復仇的火焰已經快要將心肺燒焦灼爛,它們也最多就只能像現在這般,於失去生命之前向着宿敵衝鋒,再衝鋒,直到其中一方永歸塵土。

於是一場以雷霆崖爲圓心的大規模阻擊戰開始以星火燎原之勢爆發,每個看到、感受到光輝晨星降臨的戰鬥天使都在向着他所在的區域集結,一道道臨時防線被迅速築成,崖頂上空展翅盤旋的身影片刻間竟是密集得猶如飛雪連天。

“很奇怪,想你死的人,向來都跟追隨你的人一樣多。”從熾天使出現時起,帝波爾的眼中就再也沒有其他神魔的存在。

“能被記住是件不錯的事情,不管前提是什麼。”克雷斯菲爾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是在注意到一藍一綠兩點光影從天穹中盈盈飛落後,脣弓微彎,變出了一條不再冰冷的弧線。

從生死線上被拉回的狩獵女神仍顯得有些失神落魄,此刻回到帝波爾的身邊,看着智、座兩名上階天使隨着克雷斯菲爾前來深淵,她的臉色不僅蒼白,更有些發青。

熾天使站立的位置很微妙,恰巧在神魔雙方中央的空埕上,艾哲爾和米加達拉飛臨後立即在他周遭佈下的防護屏障,則在無形中將氛圍變得更加壓抑詭譎。

“這一次,我們不會再遵從您的意願。”米加達拉的語聲並不高,卻足以能讓在場的每個人聽見,“偉大的光輝晨星,請允許我們與您共同作戰。”

“作戰?這裡沒人需要幫手,除非諸位是來支援魔族的……”海洋之主撓了撓資源貧瘠的後腦,口中嘖嘖有聲,“區區一件七夜輪迴,驚動的人還真是不少啊!”

“你說得不錯,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他們的盟友。”熾天使擡起左足,往魔龍陣營方向直跨了一步,回身站定,目光炯炯。

只是這一句話,這一步,雷霆崖上已人人色變。

“有意思有意思,我以爲你只是個野心過於旺盛的人,沒想到你連最起碼的恥辱感都已經不懂得了。”光明戰神大笑,“克雷斯菲爾啊,你知道嗎?墮落往往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有時候當一個人不能正視自己的慾望,那它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你,扭曲你,把你變成一頭永遠飢餓的野獸。”

“如果墮落是爲了榮耀,那我寧願遺棄光明。”熾天使揚眉,擡手,橫拉出一條粲然光劍,直指蒼穹。

風乍起,雷如戰鼓。

整個深淵涌動的黑暗氣息,由這一刻開始急劇匯聚,旋繞成一隻足可吞噬天地的倒漏斗,象鼻形狀的鬥尖懸停在數尺高的空中,源源分流向着劍身融入。衆多恐懼的目光中,原本光芒萬丈的光劍迅速黯淡下去,比夜更沉比墨更黑的妖異色澤佈滿了整支劍身後開始向着柄部蔓延,並最終攀爬上熾天使的手掌,滲向全身。

很快,那個一直存在於虛無之中,並給光明族人帶來莫大壓力的脈動,跳得更加急促了一些。

“阻止他,阻止他!”海洋之主肯撒猛然以高出少女聲線八度的詭異腔調放聲尖叫,腳下卻接連向後急退了幾步。

兩個不同的陣營,在同時作出了反應。

豪發出的一聲沉悶悠遠的龍語音節,聽起來就像是頭在血泊中嘶咬了三天三夜的食肉猛獸面對着最後的對手毛髮皆豎盡展獠牙的長嗥。所有還活着的龍將全都釘在赫馬森屍骨的前沿,與幾條帶着銀色光焰疾衝而來的身影絞在一起,漫天的塵土沙石頓時如井噴般狂涌四濺。

赫馬森不動,肯撒不肯動,從熾天使出現時起,就一直默立在侍衛後方的暗魔皇似乎更沒有動的理由。

毫不協調的場面就這般形成並框固,鬥者陷入博殺,弈者卻仍在相持。熾天使的全身都已經變得如黑曜石般堅硬沉暗了,涌動的黑暗氣息彷彿一條有形有質的潮線,仍在鞏固着領域。在任何人的眼中,此刻的他已是個完完全全的死人,或者說死物。

還活着的是那柄劍,邪惡之劍。

意志,精神,力量,甚至是信仰之光——光輝晨星的全部生命力都已經涓滴不剩地灌入了劍身,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本源連彼此爭鬥的過程都沒能出現,就被他強行壓制在一起,暗金色的脈絡不斷閃現在長劍表層,像黑暗中高傲的圖騰。

太陽神阿基蘭德的無頭屍身連同兩名抵死狂攻的龍將一起倒下之後,帝波爾終於動了,而且第一步邁出,就踏得雷霆崖上風雲變色。

智、座二人仍護衛在熾天使身邊,前者還將那名人類女子也帶入了迅速加固的防禦結界。可在戰神的眼裡,她們卻和平原上蜂擁而來的魔獸大軍同樣不值一提,即使連被稱作對手的資格也遠遠不夠。

最優秀的鬥者之間,總是存在着常人難以理解的默契。儘管海洋之主表現得似乎過於油滑,但當戰神身形疾動的那一瞬間,一個早被壓縮到極致的水系魔法已從他的手中噴爆成形,向着前方狂涌而去。

這再普通不過的冰錐術,由肯撒施出卻足以媲美泰坦時期流傳下來的遠古奧決。方圓十里內被抽汲一空的水元素驟然匯聚到了一條直線上,強力冷卻後凝成龐然到難以想象的圓錐體,旋轉,推進。所過之處堅硬的岩層如紙片般被掀起,拳頭大小的凍土顆粒幾乎在雷霆崖的上空結成了一片密無間隙的鉛雲。

兩名上階天使佈下的防禦層,碎裂得毫無懸念輕易至極。不屬於同一級別的實力對決,無疑讓退卻成了她們最好也是最明智的選擇。那條由冰寒霜凍凝成的白色惡龍是如此巨大猙獰,彷彿一口就能夠吞下半邊雷霆崖,但和它身邊衝來的那條身影相比,卻又渺小得一如爬蟲。

一塊直徑超過裡許的土石板塊正從戰神踏落的腳下翹起,徹底掙脫地面的束縛,翻轉着跟頭飛上了半空。整個黑石平原乃至整個深淵都隨着這次真正的踐踏而重重哆嗦了一下,海洋之主飛退,暗魔皇飛退,幾名攝魂師更是退得誠惶誠恐義無反顧。

步聲隆隆,戰神就這樣帶着一身銳利的銀光衝向熾天使,身後的崖頂如同被旗魚劃過的洋麪般支離破碎。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戰。無論對方的動機是什麼,最終目的又是什麼,未來與命運都只能由一個人來掌控。

看上去像死了的人往往並非真的死了,正如很多活人不一定就真的活着一樣。沒有半點預兆的,充滿邪異氣息的光劍在熾天使手中劃了半圈後隔空抵住了刺來的長槍,也將戰神狂猛無比的前衝勢頭就此遏止。

兩件兵器之間的虛空逐漸迸裂出肉眼可辨的細紋,銀色聖光和黑暗狂潮彼此消磨彼此吞噬,彷彿水與火。可能是由於源能補給不能再維持所需的緣故,那回蕩在崖頂的脈動聲息漸漸微弱了下去,相反,熾天使的喘息卻粗重了起來。

“我很好奇,爲什麼你要阻止我?貪婪只是我強加在你頭上的罪名,讓旁人誤解的工具,實際上我比誰都清楚,你是個多麼驕傲的傢伙。”戰神平靜地傳過精神訊息,隨手揮退智、座二人的遠襲。

熾天使淡淡地回答,“我也同樣清楚,一旦那件法器落到你的手上,以後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哦?我倒真的有點好奇,在你看來,我會拿它做什麼?”

“褻瀆公正,那是你唯一想要的結果。”

“公正……”戰神很用力地重複着這個詞,像在咀嚼它的味道,“放棄吧,你不是我的對手,再加上眼下的負累,就更沒有半點勝算了。我一直都很討厭你,卻從來沒有置疑過你身上的某些東西。奉勸一句,不管立場怎樣,活下去才最重要,難道不是麼?”

“我是個戰士。”克雷斯菲爾第一次現出笑容,六對黑色羽翼如旌旗般霍然盡展。

“等一等,告訴我菲蘭若的死究竟是……”戰神的臉色隨之一變,周身亮起了熾烈銀芒。

龜裂中的虛空無聲破開,大量藍白相間的電球從內躥出,轟然爆裂。海嘯般狂暴的衝擊波幾乎是立刻將兩人吞沒並席捲了整個崖頂,片刻之後,一簇從風眼中心躥起的金芒矯遊沖天,直落赫馬森屍骨所在的方位。

攻守方都在慌忙避讓這威勢動天的能量潮汐,撤離到山崖以外的範圍,只除了一個帶着護身光暈的例外——他不退反進,頌咒、結印、出手,動作間直若行雲流水。

積蓄已久的魔力終於在這片混亂中得以釋放,看着既定的目標即將在狂飈摧毀下變成一文不值的渣滓,暗魔皇再也按捺不住狂喜,騰身到半空中低笑起來。

唯一距離較近的海洋之主已經變成了一具劇烈抽搐的屍身,局勢發展到這個地步,纔算是真正離預想中的完美結局不遠了。力量和智慧,暗魔皇一直都有着取捨,而事實無疑證明了這種選擇的正確性。再強大的鬥者畢竟不能跟謀略家相提並論,一如功勳彪炳的名將往往會被政客玩弄於股掌之間。

作爲一名皇者,整個魔界的掌權人,低調謹慎卻始終是暗魔皇最爲堅持的秉性。戰事後期幾乎已沒有人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這正成了幾名攝魂師蓄積法力,並最終由他主導發出突襲的契機。

這是個極短暫,卻美妙絕倫的時刻。

那些只懂得用武力來證明自身的強者,已陸續覺察到了暗魔皇針對龍冢的攻襲,並隨即呆若木雞。雖然不算迅速甚至顯得有些滯塞遲緩,但這股留下一路腐蝕痕跡的慘綠色罡流卻顯然並非什麼地攤貨色。在它的運動軌跡末端,剛剛蠕動起來的巨型龍骨似乎正是條案上的魚腩。

“你竟敢騙我?!”帝波爾同樣被自己和對手的全力對撼震得遠遠退開,看着這既定計劃之外的一幕,不由得怔了怔,繼而怒吼。

“很遺憾,這場遊戲到底是我贏了。”暗魔皇淡然迴應,不動聲色地掃了眼那些哀嚎着掠來崖頂的龍將。在他身後,一個小型傳送陣已由攝魂師們構造完成。

是的,從一開始,赫馬森的死纔是他的最終目的。光明族的野心早就通過這場過於漫長的戰事表露無遺了,控制對於他們來說,顯然比殺戮更加重要。暗魔皇不明白在經過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以後,這些權力狂人爲什麼還依舊深陷在慾望世界裡,看不清事物的本質。不過,這顯然已經無關緊要了,再過眨眼不到的時間,赫馬森就會在暗影暴炎的摧毀下灰飛煙滅,連同那些空想一起變成最悲哀的笑料。

一條斜刺衝出的身影,一場驚天動地的爆炸。

暴炎的施放速度雖然緩慢,但殺傷力卻是暗系魔法中最恐怖的。幾乎考慮到所有環節的暗魔皇難以置信地看見任何神魔都鞭長莫及的龍冢地帶,奇蹟般多出了一頭由崖邊攀援而上低等到不能再低等的深淵僕魔,飛蛾撲火般橫展雙臂迎上暴炎的潮頭,頓時從表情到思維都完全失控。

爆,破,火海,石雨,狀若蘑菇的巨型雲團。等到硝煙散盡,另一邊不顧生死撲向赫馬森屍骸的數名龍將赫然帶着滿身塵土血污站在巨大凹坑之中,在他們的腳邊,則躺着那頭已然支離破碎的僕魔。

它的整個下半身都不翼而飛了,彷彿厭倦軀體的束縛,成功掙脫後去往了不明的遠途。腹腔裂口處絕大部分臟腑都已隨着鮮血流淌而出,帶着絲絲熱氣雜亂無章地散了滿地。唯一完好部分的是頸項以上,橫飛的爆炸物只奪去了一隻眼睛,另一隻居然還相當有神。

就是這樣一頭垂死的魔物,還在用它那破布般不成形狀的肉翅支撐起身體,隨後向着不遠處佇立的一尊石像俯低頭顱,無聲而長久地行禮。

這是斷牙最痛恨的對象,但直到嚥氣,它都保持着不變的姿勢,向徹底黯淡的光輝晨星,致以男性之間的最高禮節。

如同真正的人類那樣。

陪葬?暗魔皇瞪着連半片龍骨碎片都找不到的焦埕,忽然很想笑,很想出言諷刺一番。然而僅存的幾名龍將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連脫身的念頭都完全忘卻。

豪回過身,遠遠望向智天使旁側的法偌雅,點了點頭,粗豪的臉龐上微露笑容。隨後以他爲首,這些人形猛獸一個接着一個扒開自身胸骨,摘出心臟捏爆——乾淨利落,齊齊斃命。

戰士可以從容赴死可以無懼對敵,這並不代表他們和瘋子划着等號。暗魔皇和同樣愕然的光明族人卻正在認爲自己看到的就是一羣神智不清者,甚至已經有人聯想起了絕望之餘自殺的可憐蟲。

同一時刻,第一批涌到雷霆崖腳下的魔獸忽然停止了衝鋒,齊聲長嗥。漸漸的,這雄渾狂暴的嗥聲越擴越廣,越傳越遠,充斥了整個黑暗深淵。

那些無畏的,偉大的戰士,流淌在崖頂的鮮血,像被一股無形的吸力所引導,細細簌簌化成千百萬顆微小的血滴,向着蒼涼冷酷的天穹蜂擁而去。

終於,那團在爆炸之後悄然凝結於百丈高空中的混沌霧氣,開始微微變色,並如同有所感應般緩慢流轉,迎着血雨急劇顫動收縮。

“砰砰”,這是從它內部傳出的唯一聲音,充滿了邪惡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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