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溫蒂尼(上)

深入燃燒平原的腹地已經十一天了,仍然沒能有半點真正意義上的發現。

儘管蒙特爾向來性子硬朗,曾被人剝去半邊頭皮而沒討過一聲饒,但對於眼下的處境,他還是感到了無法抑止的恐慌與沮喪。

褚紅的硬土,褚紅的岩石,不見半絲雲彩的天空中,懸掛着同樣褚紅而妖異的烈日。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浸泡在這如血的色澤裡,彷彿隨便在哪個地方一戳,便會有大股沸騰的岩漿奔涌而出。四處可見的慘白骸骨,呈現着天地之間的唯一的異色。不管是人類,還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巨獸,都已被殘酷的自然環境剝奪了生存資格。

反倒是比指甲蓋還要小上三分的黑甲蟲,以及半尺長的斑尾蠍,充當着平原上幾近於無的活躍者。它們成羣結隊地穿行在能把雞蛋烤熟的地表,以旺盛的,不知疲倦的勁頭四處尋覓,爲了果腹而忙碌不休。

蒙特爾是個刺客,而且是收價不低的那種,但如今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隻蟲。

早在前天夜裡就徹底乾癟的水袋,猶如一個潛伏的詛咒。高溫下的遠途跋涉不僅僅讓體力急劇流失,同樣也讓脫水的先兆變得更加明顯。從體內直到口腔的每寸部位都像是黏着一層燒過的鐵沙,嘴脣上裂開的口子深得可怕,剛開始時還能覺得乾澀刺痛,到後來乾脆麻木得脫離了意識。

往日的雄心壯志與悄然到來的危機相比,再也不值一文,但蒙特爾已經沒有退路。他不算個有經驗的遠足者,在踏入平原邊域之前只是買了匹馬代步,連充足的補給也沒有準備。

這裡雖然不是沙漠,但卻有着毫不遜色的酷熱氣候。蒙特爾還記得,以前不知道是哪個混蛋說過,要是在沙漠裡遇上缺水,尿也能救命。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有些時候就算是脫下褲子屏住一口氣,膀胱裡也不可能擠出任何東西的。

也許越是孤獨的環境,就越能激起靈魂中沉澱的某些東西。幾天以來這條瘦長漢子想得很多,包括以什麼樣的方式死亡、有沒有可能獲救、家鄉的老母親是否會被兄長們接着贍養下去、她氣喘胸悶的頑疾好點了沒有……

他最記掛的還是那個介紹人,每過一會兒,就在腦海裡把後者的胖臉翻來覆去地想上幾遍——如果還能碰面的話,怎麼着也得破例免費一次。

那狗孃養的憑藉業內前輩的身份,輕易便讓蒙特爾相信:大陸上最神秘強大的刺客公會“圖魯之瞳”,總部溫蒂尼就設在大陸東南,巴帝王國以西的燃燒平原深處,任何夠實力的潛行者都能去申請入會資格。

“好找的很,聽說沿途還有驛站歇腳呢!要不是我老了,還真想陪你一起去試試,那可算得上咱們這個行當的最高榮譽啊!”

介紹人飽含惆悵的語聲至今仍在蒙特爾耳邊縈繞,與當時熱血沸騰的感覺不同,此刻的他從頭到腳涼得像冰,即使熊熊的烈日也不能耀暖分毫。

在渴望已久的事物面前,很少有人能保持清明理智的頭腦,蒙特爾亦是如此。自從喝光最後一滴水以後,現實與夢想之間的巨大反差,無時無刻不在靈魂深處發出尖刻的嘲笑,將他折磨得幾欲崩潰。

胯下的駑馬已經走得比烏龜還慢,嘴角邊吐出的白沫不斷破裂,又不斷涌出,眼看着就要力竭而斃。同樣奄奄一息的刺客,絕望地擡起佈滿血絲的眼眸,透過前方地面上扭曲蒸騰的熱浪,一道灰濛濛的輪廓正隱約呈現。

“是山嗎?”他昏昏沉沉地想着,過了良久,精神方纔一振,“怎麼會有山?”

燃燒平原的地貌直如被空間風暴摧襲過,坦蕩而遼闊,連較大的丘陵都屬罕見。連日裡蒙特爾還是首次看到山嶺,這毫不相干的地勢變化,卻在悄然間點燃了他的希望之火。

兩柄精鋼長劍無聲出鞘,以交叉方位捅進馬脖,準確割斷了大動脈及氣管。噴泉般的血液立即從傷口中飆出,本就在掙命的駑馬頹然仆倒。原本騎在背上的主人似乎連跳下地來的瞬間都無法等待,只是略爲側身偏腿,便張開大口湊了上去,痛飲起烏黑生腥的液體。

牛皮水袋的塞口很小,灌飽了肚子的蒙特爾唯有用嘴吸滿馬血,再一點點地往袋裡吐。血液在滲入腳下土壤時甚至冒出了絲絲白氣,必須得搶在流盡之前收集到足夠多的分量。

他的動作很快,很小心,看上去就像個吝嗇的血族在處理食物。兩柄長劍就躺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無聲證明着一個合格刺客永不丟棄的警惕性。

正當水袋漸滿,死去的駑馬再也流不出半點鮮血之際,突兀從身後傳來的低語,卻讓蒙特爾猶如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以生平最爲狼狽的形象摸起雙劍,就地滾了出去。

“請問,溫蒂尼是在前面麼?”說話的是個極美的精靈,勁裝長靴,負着一張黝黑巨弓。丈餘開外還站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淺慄頭髮,灰色眸子,模樣平平無奇,讓人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欠奉。

“你是說公會的總部吧?抱歉,不太清楚,我也正在找。”蒙特爾以儘可能細微的動作向後退去,眼中全是驚駭。

眼前這兩個憑空冒出的陌生人整潔得就像剛剛洗完澡,換過衣服,神態也很和善。但刺客卻毫無理由地相信,只要他們願意,剛纔的一剎那,自己能死上幾百次。

“謝謝。”精靈瞥了眼馬屍,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徑直向着山嶺方向掠出。那自始至終沒投來過目光的年輕人隨之縱起,短短几個起落後已是到了百丈開外。

蒙特爾怔然看着兩人消逝的方向,只覺得手足痠軟,心頭砰砰亂跳。猶豫了半晌之後,他終於還是割下一條馬腿,連同馬背上的油布帳篷一起負在身上追了出去。

就算和惡魔作伴,也好過一個人在這片土地上游蕩。更何況,那極有可能會是同行。

刺客的忐忑顯然多餘了。未過多久,他便清晰看到了遠端嶙峋奇峻的巖山全貌,隨着奔行速度逐漸提升,山下數百個集結的黑點也開始出現在視野之中,且越變越大。

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蒙特爾倏地發出一聲歡呼,全力向着那方疾掠電射。

延綿數十里呈弧形收攏的山體恰似一堵參天巨牆,愈到嶺峰,就愈是垂直如削。大塊大塊重疊裸露的裂巖構築了整片灰暗而陰森的色系,沒有植被,沒有生機,一切都透着死氣沉沉的沉滯,就連光照也無法染落些許暖意。

幾百名人類異族正站在山腳處聳立的七根石柱之前。大部分均帶着滿身塵土及掩飾不去的倦色,相互打量的眼神卻依舊兇殘乖戾,彷彿不同領地裡聚到一起的狼。

遍體血跡狼狽不堪的蒙特爾遠遠奔近,愕然環視着這羣一看就不是什麼善類的傢伙,最終走到了較爲空闊的地帶。先前問路的精靈與那個年輕人就站在不遠處,前者還向他禮貌的笑了笑,蒙特爾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勉強扯起脣角算作迴應。

人叢中很少有交談聲,偶爾冒出的三兩句,也總是離不開“溫蒂尼”、“公會”、“招募”等詞彙。儘管沒有直接交流,但蒙特爾已經能肯定,這裡每個人的職業和目的都和他一樣。換句話來說,那個差點害死的自己的老傢伙,並沒有吹牛。

直到夕陽西沉,夜幕垂落大地,陸續從各處趕來的刺客才慢慢變得稀少,圖魯之瞳方面的接待人員卻始終未曾出現。

燃燒平原的晝夜溫度落差極大,驟起的狂風旋繞着將寒冷灌入每個人的領口,刺進骨髓。“噼噼啪啪”的石子砸落聲響就像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雨在肆虐狂嗥,在這般毫無遮蔽的野外,它們同樣也能讓人溼透,只不過是用血。

十一天並不是白過的,蒙特爾早已學會在夜間以什麼樣的角度支起帳篷,纔可以架構得更久更牢固。油布表面傳來的綿密震顫中,他頗爲舒適地趴在盡褪熾熱的地面上,暗自觀察着外面那些同行。

刺客的很多習慣都帶着職業烙印,比如說:隨時隨地本能戒備的姿勢,貓般輕巧的步履,警醒顧盼的目光。只有在日間遇見的兩個人身上,找不到這些特徵。可蒙特爾卻認爲,這種真正的業內高手,當然就得與衆不同。

那精靈從暴風呼嘯時起,就將所攜的長弓插入地表,隨後與同伴相鄰而坐。此後無論風勢大到了何種程度,兩人連發絲都沒顫動過一下,漫天砸落的石雨早在丈餘高的空中便紛紛彈跳開去,如同碰上了無形而堅固的屏障。

注意到這一幕的刺客俱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附近的少數人還悄悄挪動了帳篷。不自不覺間,蒙特爾已成了兩名“業內高手”僅剩的鄰居,而他之所以沒有挪窩,則完全出於那名精靈有過的善意舉止。

“要吃點東西麼?馬肉,新鮮的。”猶豫很久之後,這瘦高漢子還是頂着上衣,戰戰兢兢地跑到精靈近前,臂彎裡挾着小半條馬腿。“我沒惡意,看到你們沒帶乾糧,就過來問問。”

精靈怔了一怔,對突如其來的造訪者感到有些疑惑,“不用了,謝謝你。”

豎起的長弓,在夜色下通體流轉着晶瑩光芒。近看之下,蒙特爾更加認定對方是女扮男妝,那清麗絕倫的容顏,甚至讓他連目光逗留的勇氣都已失去,“哦,實在抱歉,打擾了。”

望着悻然走回帳篷的刺客,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低哼了一聲,“這麼好的旅伴,如今可是難找。”

精靈瞪向他,爲同伴的多疑感到惱火,“別把每個人都想得和你一樣!他也許是不清楚在這裡還要呆多久,想跟我們打聽而已。”

“你餓麼?要不要我去找別人要點素食?”年輕人現出微笑,明顯沒有反駁的興趣。

“時間應該快到了,還是省點事吧。”精靈轉過身去,靜靜合上雙眼,“希望那個人沒有說謊。”

“他絕不會說謊。如果按照你厭惡的那種說法,是不敢。”年輕人的笑容還是那麼溫和。

第一波絢爛的藍色光芒噴薄而出,映亮了半邊夜空時,所有的刺客都陸續站起了身。七根斑駁着裂痕的石柱,已被光幕連成了一道道蔚藍拱門,溫瑩如玉的魔力元素化作億萬星辰倒卷漩流,天地間的風吼隨即止歇,彷彿折騰良久的巨獸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諸位遠道而來,辛苦了。”隨着光影分流,一名佩着獨眼徽章的老者從傳送門中走出,頗爲客套的開場白,反而讓高高在上的傲慢更加尖銳,“這次招募,公會經過了長時間的籌劃部署,近期以來一直進行得很順利。每天都有大陸各地的一流刺客來到燃燒平原,來到獠牙嶺,渴望着能夠加入圖魯之瞳,分享那份屬於潛行者的至高榮耀。正如我常說的,機會就在眼前,現在你們要做的僅僅是爭取,並把握住它。”

刺客們大多保持着習慣性的沉默。有些組隊結伴而來的,則在人叢中竊竊低語,臉上難掩喜色。

“在場的都是各國通緝榜上的紅人,對金錢的重要性,想必再清楚不過了。沒有它,我們這個行業不會如此興旺發達。有條件的情況下,再嗜血的傢伙也不會爲了一筐小麥或者幾百個蘿蔔去殺人,那種報酬會把刺客變得和挑夫毫無區別。”

壓抑而邪惡的鬨笑聲中,那老者擡起雙手,猶如真正的演講家般示意衆人安靜,“燃燒平原算個考驗,所有的介紹人也都是通過允許,才把招募信息傳遞出去的。能站在這裡,意味着你們已經懂得追求比金錢更加重要的東西。而我想說得是,公會能夠給予的,將遠遠超出每位加入者的想象……”

“難怪那個向來傲慢的老傢伙,會突然跑來請我喝上一杯。”蒙特爾將手中削好的生肉片全塞進嘴裡,明白了當初這個透着古怪的小細節,原來有着前提。

“試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需要行走在黑暗中,冒着被伏擊的危險收割生命,而是凌駕在所有國家和勢力的頂端,成爲生存法則的制定者。”老者很懂得把握言語節奏,更明白直接了當的說服方式,才最適合眼前的特殊人羣,“那時候,整個大陸都會在我們的腳下顫抖,每位公會成員的名字,都將被各國君王當成神明供奉。”

“這可能麼?”有人疑惑地問,“公會的力量再強大,也敵不過國家軍隊吧?”

“征服有很多種方式,別忘了,我們代表着地下世界。”老者瞥了那刺客一眼,淡淡地補充,“前些天,光明教廷派來的三百七十六名神職,就死在你們站的地方。”

利益和威壓組成的雙重協奏曲,促使着數百名刺客在公會使者的示意下,紛紛走向石柱。蒙特爾看到,負起長弓的精靈和同伴正站在第四道拱門之前,等待魔力傳送。

遲疑片刻後,他帶着乾笑靠了過去,“一起嗎?誰知道里面有什麼,還是小心點好……”

並不是人人都認爲,與強者做伴是個好主意。

選擇這道傳送門的刺客簡直少得可憐。直到洶涌的魔力光芒旋繞出虛空入口,將諸人吸入到另一個空間,蒙特爾才愕然發覺到,臨時旅伴之間的氣氛,好像有點過於森冷了。

眼前是個巨大空闊的暗室,牛油火炬的焰芒映射着每個角落。一股股或急促沉重,或輕緩悠長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恰似雷暴來臨前混亂的氣流。

蒙特爾環顧室內,除了精靈和那個年輕人以外,十幾名不同種族的刺客已經分散開來,彼此空出一段安全距離。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目光的焦點俱是在那名精靈身上,帶着隱隱的戒備和敵意。

“看樣子你的高調作風,招來了不少麻煩啊!”年輕人附到精靈耳邊,悄聲開口。

冷眼環視周圍的精靈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微暈了雙頰,“那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轉首見到對方似笑非笑的神氣,他不禁咬了咬牙,擡起右肘就要向後搗出。

“歡迎來到溫蒂尼。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們的主考官拉朗度。”一個尖細的男子聲音隱約響起,精靈的手臂立時頓了一頓,終究還是極不情願地放了下去。

“主考?什麼意思?”刺客中最爲高大壯碩的一人四下張望着,反手到背後握住了破山斧的長柄,“老子受夠了你們的裝腔作勢,要收人就痛快一點,少他媽的玩這套東西!”

蒙特爾認出這是曾經刺殺過蓋倫哈爾公國皇太子,並在一擊得手後,從近千名宮廷護衛的攔截阻擊中全身而退的大力狂魔洛克,據說這傢伙在蓋倫哈爾以及相鄰幾個國家的懸賞額,已經達到了千枚金幣。幾乎有六尺長,相當於兩個成年人體重的破山大斧,怎麼看也不像是刺客該用的武器,但卻在他的手裡斬殺了無數人命,從來也沒有讓僱主收回佣金的記錄。

“洛克,有一點我得說明。無論你以前的名氣有多大,身手有多好,只要到了這裡,就得按照規矩來辦事。”暗室邊角的牆身忽然動了動,一名窄眉細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跨了出來,彷彿那裡有扇看不見的門。

和其他刺客一樣,洛克的臉色變了。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那堵牆完全是實體的,別說是門,就連條能讓蟑螂爬過的縫隙也不存在。

自稱是考官的拉朗度留着很整齊的山羊鬍,略爲吊起的眉頭讓他看上去總像是苦着臉,“雖然我也覺得有點麻煩,但新人必須通過測試,才能成爲正式會員。如果沒有意見的話,我們這就開始罷。”

“考什麼?如果是牀上功夫的話,倒挺有意思。”短暫的靜謐之後,比熟透了的櫻桃還要甜膩上三分的輕笑盪漾開來,把室內緊張的氣氛沖淡了少許。

拉朗度眯着眼望向那名身材曼妙之極,似乎掐上一把立刻就能流出水來的女刺客,古板地搖頭,“凱爾西女士,潛行是入門者的課程,我們需要考的是應變和必殺能力。您可以第一個試試。我希望看到資深刺客應有的表現,要是結果不能令人滿意,那您將喪失成爲會員的資格。”

“連我的名字也知道,真是榮幸極了……”凱爾西眉眼間的萬種風情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蛇蠍般的陰狠神色。

拉朗度已出手。

隨着低沉的咒語吟唱,大量泥土沙石瞬時被魔力凝合,兩頭高達三丈的土元素幾乎是從地底跳了起來,以豹一般的迅猛敏捷撲向凱爾西。地面上大到可怕的坑洞證明着它們同樣可怕的體重,那四隻半人多長的腳板每次踏下,都會帶着整個暗室轟然大震,距離稍近的刺客甚至感覺到撲面的罡風快要把皮膚生生扯裂!

凱爾西向後疾躍,袖口中滑落的彎匕剛剛在握,身軀就被徑直探來的一隻巨掌牢牢攥住,僵在空中。

“您被淘汰了。”拉朗度淡淡地宣佈。那頭土元素立即把手中的部分人體,捏成了比稀泥還要稀的糊狀物。

“撲撲”連聲悶響,女刺客依舊完整的頭顱和兩條長腿落在了地上,帶着脫離軀幹的輕鬆愜意滾了幾滾。土元素垂下手臂,與另一頭同類就此頓在原地,再也不動分毫。

恐懼和震驚直接引發了殺機,刺客們兵刃鏘然出鞘的聲息很快炸成了一片。暗自叫苦不迭的蒙特爾亦將雙劍斜執,腳步卻向後方挪了少許——兩位業內高手壓根沒什麼反應,也許就連他們也認爲,在這樣的龐然大物面前,反抗根本是徒勞的罷?

洛克單手舉起了破山斧,遙指向拉朗度,斧身上噴薄欲爆的炎氣一如他心中的怒火,已到了無法遏制的地步。“這算什麼意思?圖魯之瞳是在下套,讓天底下的同行都來送死嗎?!”

“你誤會了,這只是純粹的測試。每個人都在同一起點,沒有資格獲選的就被淘汰,被殺掉,一切都很公平。”拉朗度依舊很平靜,滿臉天經地義本該如此的表情,“我始終認爲,不到生死關頭,一個人是沒辦法發揮出全部潛力的。”

“這就是你們公會的招募規則?”洛克額角上的青筋跳了跳,腮幫邊的咬肌猙獰賁起,“老子從來沒看到過比人還要靈活的土元素,你認爲這種東西,我們能贏得了嗎?”

“比凱爾西女士支撐的時間更長一些,如果再有反擊的話,就算通過了。”拉朗度擠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容,“這算是我定下的規則。別的主考官,要比我更嚴格。”

刺客們面面相覷,每個人都清楚,就算全體拼命也未必是兩頭土元素的對手。更何況,它們身後還有個輕描淡寫就施出“元素召喚”的強大法師。

“好,我來試試!”凱爾西的死已經完美印證了出頭鳥的命運,十幾名神情各異的刺客當中,仍是洛克在高聲大吼。

“那就來試試罷。”拉朗度略爲擡手,兩頭土元素倏地昂起頭顱,如飛縱出。

洛克的實力要比先前的女刺客高上不止一個檔次。交手未久,開山斧的一記全力橫掃便斬上土元素的腰部,炎氣摧毀力使得斧背亦深嵌了進去。後者揮出的巨拳雖然被勉強躲過,但細微的側面摩擦,還是讓他當場斷裂了半排肋骨。與此同時,另一頭土元素從側方襲近,他幾乎是毫不考慮地棄斧後退,掠到最近的刺客身邊,搶過對方單刀便欲再戰,竟全無懼色。

“當斷則斷,不錯。”拉朗度簡簡單單地評價,召停了土元素,“通過,下一個。”

直到第十三個刺客被揉成血肉模糊的一團,身邊除了那兩名似乎已被嚇傻的高手和大力狂魔就再也沒有別人,蒙特爾才無可奈何地走上前去,一張臉簡直比主考官的還要苦。

他其實對眼前的考驗有着很大自信,也深知自己並不比洛克差多少,但勇氣和魯莽畢竟是兩回事。圖魯之瞳的招募方式無疑是在草菅人命,這讓他對正式會員的前景,已然產生了憂慮。

什麼世界之顛,什麼征服大陸,蒙特爾覺得有這些想法的人都是吃飽了撐的。來溫蒂尼只爲了將來能賺得更多,殺人,收錢,養家——他要的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沮喪歸沮喪,難關還是得過。精力旺盛的洛克開始揮舞着拳頭,遠遠怪叫助威。蒙特爾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伏低前身,雙劍森冷地挽出數朵青花。

“我先來吧。”精靈的輕語像是一道閘門,土元素踏出的腳步霍然頓住。

蒙特爾吃驚地回過頭去,只見那修長纖美的身影已走近,站到了自己身邊,而後方佇立的年輕人,正低低嘆息了一聲。

“你的法器很強大,也很容易被人察覺。頂尖的刺客用草杆也能殺人,所以你最好現在就學會,不再依賴自身以外的物事。”拉朗度有氣無力地注視着精靈,細長的眸子裡第一次亮起了幽幽光芒。

精靈沉默了片刻,舉步走向土元素,卻沒摘長弓,“好。”

“不好。”那普普通通的年輕人忽然打了個呵欠,淡淡地道,“考官大人,你爲什麼不帶着兩隻寵物離開這裡,然後算我們每個人都通過?”

拉朗度的目光偏了偏,盯在他蒼白得彷彿幾百年沒曬過太陽的臉龐上,原本亮如鬼火的眼眸忽然就黯淡了下去,“我早就在奇怪,像你這種精神力弱到可憐的新人,是誰介紹來的。”

“這不重要,你按我說的去做就行了。”年輕人徑直來到兩頭土元素面前站定,望着法師笑了笑,“你一定很喜歡看馬戲表演,但我和我的同伴,都沒打算扮成猴子。”

“別殺人。”精靈皺着秀眉退開,似乎有些生氣。聽到這句話的蒙特爾和洛克目瞪口呆地對視了一眼,差點連下巴都脫臼——別殺人?誰殺誰???

拉朗度臉上過早刻下的每條皺紋,都在劇烈跳動着,如同隨時便要掙破皮膚的束縛,將涌上頭顱的鮮血和憤怒一併噴發而出。當這種無聲而鮮明的情緒變化到達了頂點時,他陡然瘋狂地大笑起來,一邊捂着肚子,一邊單手結了個咒印,“扮不扮猴子,可不是你們能說了算的。”

土元素立即就動了,卻並非朝着法師指定的方向。

那年輕人如同充滿好奇心的孩子,擡起手掌,在兩頭即將被法力驅動的土元素身上分別按了按。沒有半點徵兆的,它們一下子就飛了起來——不是跑、不是跳、不是縱、不是躍,而是飛。

兩頭如此巨大沉重的怪物,此刻一如枯葉般輕盈地飄蕩在空中,居然還打着旋。從地面斜刺往上,接觸到暗室穹頂的瞬間,它們猛地爆成大蓬土屑碎石,細細簌簌地落了滿地。狂涌的氣流瞬時卷滅了室內近半火炬,剩餘的均在不住搖曳顫抖。

拉朗度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猶自從喉中擠出的笑聲古怪地打了個迴轉,尖利而短促,似極了小公雞的第一次試啼。

不遠處的年輕人打量了他一眼,彎下腰去,拾起了土元素身上脫落的那柄開山斧,望向大力狂魔,“你的武器,借我用一下。”

洛克機械地點頭,僵硬緊繃的肌肉連帶着頸骨發出了“咯咯”脆響。對方右手的食、中指之間,正挾着自己的大斧柄端,而整支一人長的斧身,水平穩定得彷彿鏡面。

歇斯底里的驚怒迅速從心底滋生,轉化成一聲尖叫衝出嗓眼。拉朗度全身的衣衫都在鼓起,充沛的魔力潮流從體內每條經脈高速聚集,匯聚。隨着指節的屈伸,即將怒卷千里的特異力量已然引發了土元素的共鳴,暗室開始震動,各處牆體上的灰塵簌簌顫落,一股股泥沙凝成的噴泉陸續衝破地面,瀰漫出氣浪煙塵。

拉朗度甚至已能從掌心的炙熱程度上,預見到這次無與倫比的魔力爆發將徹底摧平半邊暗室,眼前的所有人將會在最短的時間裡變成最細微的血肉骨屑,連同他們的狂妄自大一併灰飛煙滅。

那年輕人似乎沒有考慮過,應該拉近和法師之間的距離。就在空間的元素力量沸騰欲爆的一剎那,他曲起兩根手指,彈出,破山斧立刻消失不見。

猶如千萬頭餓瘋的巨龍齊齊發出了一聲厲吼,拉朗度只覺得完全由鋼針絞成的旋風從面前疾卷而過,蓄積的魔力便猶如山洪決堤般流瀉至盡。大驚之下欲要有所應變時,肘部傳來的劇痛這才刺入腦海,前方一雙帶着血箭飛起的斷臂是那麼的熟悉,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接住它們,卻惘然發覺自己已經無手可伸。

微弱的人體仆地聲中,這名天賦異稟的魔法師終於昏厥。

破山斧去勢不停,筆直觸上了正前方的石牆,沒能洞穿,也沒能嵌入。比雷霆更爲猛惡的轟響震起,十丈寬闊的牆體都隨着斧背撞擊的那一小塊範圍,崩塌了,瓦解了,再也找不到比巴掌更大點的碎塊。

皎潔的月色從室外透射進來,隱隱約約的人聲也隨之傳入。迎着精靈逼視的眼神,年輕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露出一個輕鬆笑容,“按你說的,我沒殺人。”

帶着夢囈也似的喃喃自語,狀若癡呆的蒙特爾再一次把手擰向了大腿,儘管那裡已經又青又紫。而他身邊的洛克,卻在爲自己的新外號犯愁。

狂魔或許可以再叫下去,但“大力”這個前綴,實在是得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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