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地幽蘭

瘋狂而血腥的夜晚逝去已久,九輪妖異血日正高懸於天穹,漠然俯瞰着死灰色的異界。白晝期間的大陸彷彿縱情交媾過的女子,倦怠沉睡着,身軀上的每一寸肌膚,都飽含了高潮之後滿足的餘韻。

隨着細簌的聲息,幾隻碗口大小的紅腹狼蛛從腐化的樹洞中躥出,迅疾落上地面。

十餘丈開外的密林間隙,倒臥着一具矮人屍骸,狼蛛的同類早已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這份大餐。咬齧皮肉的裂響炸成了一片奇異低潮,偶爾會有粘連着體液的小塊內臟在爭搶中被高高拋起,但隨即躍出的貪婪食客們會在頃刻間將其撕得粉碎。

黑暗,從來都是諸多邪惡滋生的溫牀。和所有橫行在這塊大陸上的魔物一樣,黑紅斑斕的劇毒狼蛛生性畏光,之所以能夠在此時肆無忌憚地爭搶進食,是因爲它們身處在不受日照干擾的死亡森林。

這裡穿梭着陰冷潮氣,溼漉漉的地表上,覆有一層污濁而厚實的腐爛物,散發陣陣惡臭。幽深的林間地帶,隨處可見慘白色的獸類骸骨,失去血肉的身軀依舊龐然直如巨巖。

無數株枯萎生機的巨樹高處,集結着遮天閉日的蛛網。這些闊達百尺的空中陷阱沉沉累累地高懸着,鵝卵粗細的韌絲完全阻隔了光線垂落,由地面望上酷似一張龐然無朋的異色天幕。大小不一的繭狀乾屍正黏附其上,像是被吊起的石像鬼般隨風搖曳,以最爲簡單的方式,證明了高空或許要比地面更爲危機四伏。

當然,生滿黑色剛毛和淺褐條紋的紅腹狼蛛除了在求偶時,是無法織出任何絲網的。整片森林的高空統治者,是它們的遠親——猛獁巨蛛。

儘管在更多的時候,紅腹狼蛛依靠強大的跳躍撕咬能力,以及可以將毒液噴射出極遠的顎內囊腺,而足以在羣體捕食過程中橫行無忌,但是對於未曾腐爛的屍骸,它們從來就不會介意缺少了獵殺的那份快感。

空氣中淡淡飄散的血腥味,很快便引起了其他遊獵者的注意。敢於和成羣狼蛛爭食的小型魔物並不多,兩條一前一後蜿蜒遊至的荊棘刺蛇,卻在“噝噝”微響聲中肆無忌憚地噴出數道寒冰氣團,將那具血肉模糊的矮人屍體周遭化爲大片霜白之地。

黑紅相間的暗潮惶然四散,不過片刻已是退卻一空。寒凍對於狼蛛而言無法構成致命威脅,但半人半蛇形態的荊棘刺蛇擁有着對任何毒素免疫的特性,那些色彩斑斕的背部銳刺更是狼蛛難以匹敵的噩夢——蜷縮起身軀的荊棘刺蛇根本和短鼻蝟毫無區別,僅依靠強有力的尾部甩劃,它們就能將最堅硬的磐石碾成塊屑。

黃雀在後的角色,並不只有這兩條刺蛇。

就在它們以上肢按住殘屍,大口吞嚥淋漓血肉的時候,十幾頭表皮粗糙的犀蠍獸從密林深處極爲笨拙地現出身形,赤紅如燃的獰目直視屍身所在,帶着隆隆大震的邁步聲逐漸逼近。

荊棘刺蛇相繼昂起上身,鮮血四溢的闊口中獠牙齜出,憤怒地發出連聲低吼。

小山般壯碩的犀蠍獸短短几個縱越後開始緩慢加速,奔跑過程中紛紛低下頭顱,額前鼓凸的三角骨節摧枯拉朽般撞斷了每一根擋在前方的樹幹,黝黑表皮在與同伴的挨擦中不斷迸出大蓬火芒,竟如通體披掛着一層鋼甲。

接連噴出的寒冰氣團,只是令部分犀蠍獸的動作變得略爲遲鈍,除此以外更無半點作用。面對着怒馳而來的獸羣,荊棘刺蛇不甘地尖嘶着,漸漸向後退縮。即使是蜷成一團尖芒森然的球體,那些沉重到可怕的大傢伙也能夠用鐵足將它們踏成肉泥。

食物雖然在死亡森林中彌足珍貴,但生命顯然要更有價值的多。不遜於人類的智商使得荊棘刺蛇最終選擇了放棄,然而未能游出多遠,幾枚突兀射至的黑色光刃,已冷冷割裂了它們鱗片疊生的胸腹。

凌厲氣勁幾乎是在瞬間奪去荊棘刺蛇的靈魂,夾雜着內臟碎片的墨綠色血液噴泉般爆出貫穿的脊背,連同大蓬折斷的銳刺一起,在空中怒放開來。

癱軟倒地的刺蛇使得犀蠍獸警惕地放緩了前衝勢頭,隨即從森林彼端掠出的一條身影大鳥般輕盈轉折,落入獸羣后急旋連轉,密如驟雨的光刃頓時呈發射狀擴散,曳起道道殷紅血箭。

急劇拔升的魔罡波動,在接近頂點之際緩緩回落,終至消弭。強橫無匹的摧毀力下,沒有一頭犀蠍獸能夠揮出如勾尾蟄,有如鐵水澆鑄的身軀均已四分五裂。

遍地橫溢的血泊之中,那人彎下腰來,大口喘着粗氣,警醒四顧的目光中猶自閃爍着野獸似的兇殘光芒。

和地上支離破碎的屍身一樣,他也是個矮人,但對於死去的同族卻殊無悲慼之意。仔細探察過殘屍各處之後,這全身肌肉虯結的外來者略爲放鬆了神態,頹然就地坐倒。

三天了,上階天使主導的生存遊戲開始至今,他沒有喝過一滴水,吃下半點東西。曾經生活在古堡裡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是身處天堂。

系列動作引發的劇烈心跳還沒有平復,肉體虛脫感與旺盛如故的精神力恰成反比。望着死屍開裂的顱骨邊,那隻懸吊着的碩大眼球,矮人低頭乾嘔了幾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數日來每時每刻的高度緊張狀態,已讓睡眠成爲遙不可及的奢侈念想。更爲無奈的是,自從墜落以後,他就始終被困在這片高山下的森林裡,像只悽惶不安的耗子。

死亡森林遠要比高空中所見的遼闊,彷彿隨風涌動的暗黑海洋。由於下落過程中橫向卷席的氣流力量,矮人着陸的位置遠遠偏離了山體塌陷處。

能從那些飛翔如電的巨靈爪下逃生無疑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但尋覓山腳所在的這段路途,卻成爲了他一生中從未經歷過的可怖夢魘。

默然擡頭望了眼蛛網結成的密實暗幕,矮人無聲地苦笑,緩緩站起了身。他很清楚所有還活着的人,都在急於找到孤山崩塌地域,與其穿越不知邊際的森林,顯然從那裡直達空中古堡才更爲安全。

飛行對於如今的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充斥着暗屬性魔力元素的異界已徹底改變了精神本源的強度,只要意念微動,源源不斷的魔罡能量便會怒潮般迸發,引領人體破空而上,疾掠於流風之中。

蝰蛇般躥出地表腐蝕層的銀色光刃,當即令矮人完美地詮釋了這一點。

異變乍起,他已疾退似電。

隨着那突如其來的銀刃完全現出形態,熾如驕陽的聖光隨即暴漲,急速絞向他的雙腿。像是後領處有着一雙無形的大手猛然發力,矮人那壯碩的身軀竟似完全失去重量,飄飄蕩蕩地越拔越高,向後方疾退。

直到密林頂端的累累蛛網之上,有一物悄然破出絲繭,當頭撲至,矮人才失去了全部飛行的氣力,砰然落下地面。

被硬生生擰下頭顱的人,是無法再做任何事情的。

方圓數裡內的區域,就此死寂一片。矮人斷裂的頸項中鮮血汩汩而出,很快在地表上匯成淺窪,騰騰熱氣透過灰白色的氣管噴發而出,在風中逐漸消散了痕跡。

一頭高達丈餘的人形生靈緩步走上前來,漠然注視死去的矮人,那枚銀刃在他頭頂上方的虛空中盤旋着,柔和散落陣陣光華。

這異靈生有長達膝彎的黑髮,雙眸亦是極盡猙獰的純黑,兩枚暗金瞳仁幽幽燃燒其內,垂直如針。他的身後遊動着一條佈滿鋒銳鋸齒的長尾,褐色體表上隱現塊塊菱形堅甲,仿若鱗層。彎勾狀的足趾前端緊扣入地表,腿骨上突起的堅韌筋體像是探伸繃直的鋼索,獰然展現着急欲爆發的縱越能力。

所有存在於周遭叢林中的生物,俱已斂去聲息,畏縮蟄伏下來。僅是那枚蘊含着無窮光能的銀刃,便足以令中低階魔物戰慄不已,而來自於異靈的強大氣息,更讓它們連就此遠遁的勇氣都完全失去。

他如同一團蘊育中的空間風暴,並逐漸成爲,這片魔域中的君王。

每個白晝期間,異靈都會感到昏昏欲睡。那些從混沌霧氣中脫出的高等魔物,唯有在夜晚來臨時才能帶來博殺的樂趣。至於在死亡森林裡苦苦求生的人類與異族,則必須靠着剛纔這般隱秘的陷阱捕獵,纔能有所收穫。

斂去日益強橫的氣息已變得越來越困難,他不得不以守株待兔的方式打發日間無聊時光——曾接近感知範圍的兩名半獸人,遠遠便察覺到危機並當即轉向奔逃,正在慢條斯理逗弄幾頭鰭狼的異靈雖然追出很遠,最終卻還是落得空手而歸。

於是森林各處的猛獁巨蛛便面臨了厄運,當它們被屠戮至淨後,留下的漫天絲網中往往會多出一隻厚繭。儘管多出層粘稠的“外衣”是件很不好受的事情,但異靈仍然像只真正的蜘蛛那般,沉默守伏着每頭撞上網來的獵物。

飄散在空氣中的淡淡血腥,是他唯一的餌。

兩具矮人的屍體被疊在了一處,異靈滿意地踏上斷落的那顆頭顱,將其慢慢碾碎,佈滿奇異紫紋的臉上現出些許獰笑。魔物的血液除了惡臭以外便是無味,對於誘餌,他向來很珍惜。

遽然之間,靈識中有微痕漾起。這可怖的生物在短暫驚愕之後,猛地仰首發出憤怒長嗥,雙足微屈,繼而大力彈起,猶如憑空擲出的長矛般疾掠密林深處。

那枚銀色光刃隨之破開沉暗,銜尾電射而去。前後兩道天生相剋的強橫波動匯成一股足以令異界顫抖的悍然氣流,厲嘯過處的地面上腐物紛揚捲起,巨木四下倒伏,猛惡之勢幾近動天!

透過異界赤紅的天穹,穿越空間亂流,赫然已是另一幕無盡虛空。

它是如此的龐然,幾乎不能用任何語言形容。數以億萬計嵌墜其間的星辰,每顆都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在沉暗天幕的某個空間罅縫裡,流轉着一團金色的能量球體,遠遠望去,直如最明亮的那顆啓明星。

渾圓的七彩光暈仿似玉帶,環繞着金星周體柔和綻放,瑰麗不可方物。由虛空直下,清晰可見星體表面亦有山川聳立,大河奔流,蒼莽原野之上草木蔥鬱,與人世並未有所不同。

一座金壁輝煌的宮殿,巍然拔起在天際盡頭的荒蕪之地。潔白如玉的岩石砌就了整個建築的基體,水般從塔式尖頂上流淌而下的奇異金芒垂覆着宮殿外圍,即使是最微小的塵埃,也無法染落污穢。

穿過兩扇高達十餘丈的巨門,宏偉至極的殿堂已在眼前。十二根刻滿繁複圖騰與禮讚的石柱支撐着琉璃穹頂,縷縷天光自高空灑落,透入殿內,卻被另一種光源輕易掩蓋。

絕對的光明,來自於六對微拂的金色羽翼。每一次輕揚起伏之間,都會有無數細小的熾芒盈盈脫離翼身,在空中綻放出無法逼視的純粹光華。

“他的名字,叫做撒迦?”如若燃燒的光之域界深處,那生着金翼的男子緩緩開口,清冷的語聲中除了威嚴,亦隱透着幾分難掩的孤傲。

“是的,偉大的光輝晨星。”恭立在旁側的座天使米加達拉欠身答道,兩對翡翠之翼已在強光下黯如死灰。

那男子沉吟了片刻,揮手將空中懸浮的九顆暗紅晶球虛引至近前,年輕而英俊的臉龐上現出一絲陰霾:“這樣的變異體,已經超出了既定範疇。”

暗紅晶球似乎是連通異界的微型視窗,每顆內部都呈現着死亡森林的局部區域,而那頭極盡猙獰的黑髮巨靈影像,赫然正在其中高速掠行。

“克雷斯菲爾大人,他是個特殊的存在,正如我曾經向您提及過的那樣。”深藍星芒微微耀動,智天使在浩然威壓之下依舊保持着恬淡的神態,“畸形的產物,卻擁有着旺盛到可怕的生命力。兩個從火種融合時就產生的靈魂相互依靠,相互支撐,並奇蹟般共存在一具軀殼裡。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那塊赫馬森的靈魂碎片,他們或許早已彼此殘殺,就連胚胎期也無法度過。”

“赫馬森·範·達加帝卡。”克雷斯菲爾一字字念出了這個象徵着暗魔族全盛時期的名字,六對金色羽翼霍然盡展,狂亂的罡流頓時怒卷而起,兩名上階天使就連絲毫反應也未能作出,便如風中枯葉般倒飛了出去。

疾拍羽翼的艾哲爾在空中方自滯住身形,一股氣勁已遙遙傳來將她吸向前方,自光輝熾烈處破出的手掌只是在那裡等待着,最終扼上了她柔軟的咽喉。

“你竟敢瞞着我動用那頭怪物留下的火種?”克雷斯菲爾的眼神冷得像冰,虎口分分收緊,“百年前神魔一戰,十二主神只餘其六,座階以下各級天使共有七萬餘名形神俱滅,你難道已經忘了是誰主導了這場浩劫?!”

艾哲爾平靜地注視着他,任由頸項承受如火的聖焰燎灼:“這雙魂分體的孩子,直到今天還是人形,不是麼?”

克雷斯菲爾怔了怔,轉首望向暗紅晶球。那黑髮異靈仍在叢林間疾掠着,看上去就像個縱越如飛的遠古巨人,只是身後拖曳的長尾,張揚着幾分濃烈的野性氣息。

“最強大的僕從,才能夠爲您分擔更多。只要這年輕人能夠完全覺醒,即使是其餘的合成活體都在七天裡死去,我也不認爲有多可惜。赫馬森的火種殘體幾乎具備着生前的所有特性,就連它的吞噬和同化能力也未能讓兩個新生靈魂熄滅,您可以想象一下,任何惡劣的生存環境對於他們能起到的作用,已唯有更快的促進力量完善。”

艾哲爾略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換個角度去看,赫馬森已經不存在了,您眼前的並非一個載體,而是在靈識初開後就被迫戰鬥,並順利存活下來的自主生命。至於我選擇前者的靈魂碎片去做嘗試的原因,睿智的光輝晨星,這些年去禁忌天塔尋找樂趣的人,恐怕並不只有我呢!”

克雷斯菲爾雙目中神光變幻,許久之後鬆脫手掌,冷笑道:“那不關我的事,有時候瞎子要比尋常人更爲輕鬆,是由於看不見任何骯髒的事物。”

驚惶未定的座天使從不遠處緩步走近,低聲叱道:“艾哲爾,你這是在帶來麻煩,封印魔魂又豈是我們可以染指的!”

“魔魂已泯滅,那融合了人類生命元素的嶄新存在,將會成爲光輝晨星的忠誠僕人。”智天使注視着晶球中的撒迦影像,淡然微笑,“融入火種的血之契約一旦被觸發,即使是冥王,也會在克雷斯菲爾大人面前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克雷斯菲爾亦向暗紅晶球投去視線,神色稍霽:“魔物始終不能擺脫本性,幾天以來他始終沉溺於殺戮,對如何脫離困境,倒是顯得不甚在意。”

“您未來的僕從只是還沒有適應變異後的軀體,等到能夠掌控瞬移能力的時候,那十三枚至今無人能獲取的空間光匙,將會成爲他新的獵物。”艾哲爾答道。

米加達拉忽然冷笑了一聲:“在混沌之園裡,不會有永遠的掠食者。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似乎是有所感應,正在叢林中掠行的撒迦忽然仰首,望向密集蛛網織成的茫茫絲幕,低沉發出咆哮。異界的高空之中,九輪血日詭譎高懸着,猶如在無聲俯視,這個禁錮中的玩偶世界。

靈識中感應到的熟悉波動,已逐漸變得清晰而強烈,再過片刻,便能與其正面接觸。早在極遠之地,他已逐漸放緩了速度,全力斂去自身暴漲的魔罡氣息,就連呼嘯飛掠的破魔光刃,也重新以肉身吸納,完全掩隱痕跡。

回想起初來異界的那個夜晚,所遭遇的銀髮小惡魔,撒迦覺得牙根都在隱隱發疼。不過十歲左右的女孩兒竟是他平生僅遇的強敵,出手間的剎那猶豫,卻帶來了險些喪命的結局。若不是破魔刃自行發動,由額前激射而出擋下對方的意念力扼殺,恐怕他早就已經魂歸冥土,去與屍巫幽靈之流爲鄰了。

對敵時手軟只可能是那個笨蛋出現的錯誤,反覆尋思過以後,撒迦沮喪地發現自己似乎亦是被無謂的情感所影響。憐憫?同情?看起來被施捨的對象應該換位纔是。

額上的狹深傷痕依舊存在着,像是憑空多出的第三隻眼。異於常人的復原能力並未能讓它癒合得更快一些,這無形中更是讓撒迦羞惱不已。此時此刻,即將再度直面敵手的亢奮感如同潑翻的烈酒,在體內迅速蔓延,燃點起熊熊的怒火。

他不明白當時顱內被強力引扯的物事會是什麼,一如不明白自己爲何會變成了這般模樣。強烈精神震盪引發的昏厥,持續了極長時間,醒來後的第一眼,看見的便已是如今的這具怪異軀體,以及在周遭盤旋不去的破魔光刃。

對於另一個靈魂所做過的大部分事情,撒迦都是嗤之以鼻的,當然,除了收伏這柄神器。墜落所在地十丈以內倒臥的屍骸殘塊,有魔物,也有那些紫眼同類。他知道這些拜訪者的目的絕不會友好,而破魔刃獨特的守護方式,卻已完全超出主人的嗜血程度。

強行壓制的魔罡本源,並沒有影響到靈識的敏銳程度。縱越間,撒迦覺察到另有數十道活動的暗黑能量也在向着那處波動電射而去,並隱呈合圍之勢。

這意外的發現,令他的心情很快變得愉悅起來。對於隔岸觀火,從來就沒有人會拒絕視覺上的享受,更美妙的是,那小惡魔根本就沒有發覺接近的危機,停留在原地未曾稍動。

悻悻然瞥了眼身後可笑的長尾,撒迦輕靈穿過綿長的泥沼地帶,掠上邊緣突兀拱現的土坡,無聲蟄伏下來。潺潺的流水聲由前方傳來,在肅殺陰暗的死亡森林裡清越蕩響,仿若女子在婉約撥弄着手中琴絃。

前方開闊的林間地帶,橫戈着一道陡峭崖壁,由此地勢驟拔,雄奇峻起,放眼望去赫然便是莽莽重山。

銀花飛濺之中,數縷清泉自石崖高處墜下,注入幽潭深處,激起縹緲如煙的漫天水霧。生滿苔蘚的潭邊大石上,擱放着一件小巧黑袍,一雙蠻靴。

霧氣沉暗處,微有異樣波聲傳出,流風掠過時,隱約可見窈窕身影如若鏡中的虛幻影畫,朦朧中透着幾分似水柔美。

大約三十餘名精靈四下散佈,已圍住了水潭。一雙雙依舊聳立的尖耳,是如今他們形貌上僅存的共同處。

銳爪,獠牙,尾蟄,肉翼……種種不同的妖獸形態徹底顛覆了精靈與生俱來的優雅。其中數人更是在存亡危機下激發了沉寂已久的龍族魂力,遍體生出細小鱗片。蘊含着暗魔火種的個體則雙眸盡化純黑,周身魔罡涌動如潮。

“這森林像座迷宮,我們找不到那座塌陷山體的位置,又拿滿天的蛛網沒有辦法。”爲首的女性精靈微笑着打破沉默,“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幫助我們?精靈是和平的種族,請不必擔心些什麼。”

水霧中寂然了很久,方纔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我也沒能找到那裡,你們走罷。”

“是這樣麼?”那精靈略爲頷首,笑容中悄然現出殺機,“我很遺憾你沒能證明自身的價值,抱歉了。”

環圍的衆人立時發動齊襲,空中隨即暗芒交錯,魔罡怒涌,龐然至極的能量潮流方自成形,便已摧得潭中碧水倒卷,銀瀑般逆衝上天!

水幕分流,一隻欺霜賽雪的纖掌從後探出,繼而握緊,“爆!”

高空中的潭水簌簌回落,密如驟雨。地面上所有的響動均戛然而止,精靈們無一能逃過冥王的召喚,紛紛連帶着破裂頭顱軟倒於地。數十枚從顱內脫離的火種相繼飛起,投入霧氣深處,就此無聲無息。

良久後,細微的漣漪逐漸擴開,穿着貼身褻衣的法偌雅,緩步走上岸來。數天的光景裡,她明顯高挑了許多,稚氣盡消的容顏更是顯得冷麗絕倫。

種種匪夷所思的異變,並無半點在這如夢似幻的女孩身上現出端倪。眸還是那雙紫眸,發還是剪水銀髮,不同的是,這朵無雙幽蘭,已接近了綻放的花期。

環顧着死屍橫伏的潭邊,法偌雅黯然穿起過於窄小的黑色長袍,坐上青石,任由漉漉秀髮不住地滴下水來,似是畏寒般,抱緊了膝頭。

她早就察覺,另一場博殺,將接踵而至。

“在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死去之前,我想問些事情,可以嗎?”法偌雅長長的睫毛顫動,悄然間,幾滴淚水落上了如玉的手臂。

身後那團令人窒息的強橫能量從適才爆發時起,就在以可怖的高速掠近,無形擴散的力場鎖死了斷崖以下的數裡區域,瘋狂增長的重壓已使得深潭中現出幾個巨大的漩渦來。

“來到這裡以後,想要殺我的人很多,但是會猶豫的就只有你一個。”法偌雅脆弱地笑了笑,拭上臉頰,“如果天使說的都是事實,我們……應該能算是親人罷?”

女孩顫抖的語聲在撒迦耳邊卻不異於驚雷炸響,即將襲近對方的魔罡光束當即收斂四散,如若內心中涌動的殺意。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頓住身形的撒迦皺了皺眉,忽然對殺戮完全失去了興趣。

儘管不願承認,但他還是想起了夕陽下的邊雲,霸道的斬馬,所有粗獷而真摯的虎狼漢子,那些從未淡忘過的血親。

他曾經擁有過,而這女孩卻未必。

“不是的話,你爲什麼又在猶豫?”法偌雅站起身來,望向他,澄澈眼波中掠過一絲訝然,卻很快被溫柔的憐惜代替。

黯淡的天光,透過高空中的層層蛛網寂寥灑落。在這片黑紅溢流的死地之中,纖巧女孩赤着雙足,仰首注視着高出近倍的獰惡巨靈。後者只在腰際圍着件扯裂的粗布長袍,身軀各處的堅甲表面佈滿了利爪留下的剜痕,側腹處皮肉大片綻開,凝固着觸目驚心的血塊。

“天快黑了。”他冷冷地回答,眼眸中狹直的暗金瞳仁似在燃燒,“我未必能贏你,所以想留着力氣去對付魔物。”

“不如,一起罷。”她咬着嘴脣想了想,嫣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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