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蝶舞

每年紫荊花開的時候,德維埃的國誕便會如期到來。

對於這個人類比重接近十成的小國而言,光明信徒所佔據的國民總數,亦是達到了一個極其驚人的數字。

神創造世間萬物,神救贖迷途的魂靈。當時光長河寂然流淌過千年,光明教義便早已成爲了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理念。

他們信奉,他們沉溺,他們憧憬着永生的極樂世界,並因此而樂在其中。

無論貴族王公,還是市井平民,在這天都會以不同的方式慶祝國誕來臨。區別在於,其中一些人只能夠虔誠地在家中祈禱國運昌盛,或是趕到當地聖堂聆聽唱詩;而另一些,卻得以攜妻帶子遠赴帝都,在那裡,他們將親身沐浴在紅衣大神官主導的聖光贊禮之下。

異族往往都有着各不相同的信仰,像這般幾近全民奉神的國家自然成了教廷眼中的淨土聖地。不遠千里從光明總殿趕來的紅衣神官在很大程度上證明了教皇對德維埃的青睞有加,與此之前,還沒有哪個王國迎來過如此榮耀的國慶之日。

國誕子夜,萬衆企盼的一刻終於降臨。

無數拖曳着璀璨光尾的焰火相繼騰起,怒放綻開,將夜色映作了一片通透的七色水晶。悠長清越的教會銅鐘聲緩緩震起,迴盪在加多南塔上空,整個帝都城都被各地潮涌而至的信徒所充斥。四起的唱詩逐漸匯成了震顫於天地間的巨大聲浪,每雙眼眸,每個獨立的靈魂都在敬畏中等待着贊禮起始。

當那個身披紅袍的身影在數百名高級神職的環侍下,緩步行上皇宮前的典禮高臺時,第一縷飽含着神聖氣息的聖光便即穿透了沉霾雲層,無聲無息地揮灑下來,帶着一路流轉的細小星芒耀落人世。

隨紅袍神官之後,德維埃老邁的皇帝——巴尼德羅·西魯·亞歷山大踏足臺上,接受數十萬子民的歡呼膜拜。神官手中的祭杖適時舉起,蒼穹低處厚實積壓的雲層竟似爲龐然氣流所卷襲,悄然流動退卻,片刻間便四散消失在天際盡頭。

如洗的夜空之上,存在着兩輪圓月。其中之一清冽而皓潔,正是那入夜高懸的光源體。而另一輪,卻赫然爲熾烈銀芒所匯聚凝成,純粹如實質的聖光挾着浩然威壓鋪天蓋地的壓將下來,不知何時開始,觀禮的人羣中便再無一人站立。

在如此奇偉瑰麗的神蹟面前,人們除了跪拜已無法抒發靈魂中戰慄的卑微。

巴尼德羅獨自佇立在高臺前端,環視着身邊一干謙和欠身的神職以及廣場上敬畏跪倒的衆生,不由與紅衣神官相視而笑,那皺紋疊生的枯黃面容猶如春回大地,漸漸煥發出些許傲然神采來。

衰老,是任何人都懼怕卻無力抗拒的一件事情,高高在上的皇族無疑要比常人更加畏懼到達命運之河的末端。儘管這一天必將到來,但心底深處蒼白恐慌的印痕卻始終無法淡化分毫。

巴尼德羅厭惡每天晨起時日益強烈的眩暈感,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眸如今正變得昏花,就連牀榻前的地面往往也呈現出模糊的傾斜,猶如即將潰塌的堅牆;厭惡面對年輕貌美的衆多嬪妃,儘管每具侍寢的嬌柔胴體都會在長時間的呻吟顫抖後癱軟下來,但他並不認爲手指真的能夠給她們帶來竭力表現出的巨大快樂;在有些時候,老皇帝甚至厭惡見到自己的兒子們,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這些正值盛年的皇子都在想些什麼,每張謙恭的面容後面,隱藏着的俱是兇殘的野心和慾望。親情對他們而言早就不值一文,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些什麼是能夠剝落那些虛僞假面的,巴尼德羅毫無理由地相信,或許就唯有自己的死亡。

強權在握的滿足感,已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眷戀的東西。這場聲勢浩大的國慶贊禮讓巴尼德羅覺得,自己仍然是無可替代的一國之君,仍然是那個站在權利顛峰的主宰者。

即便是孤高冷傲的侍神者,似乎也同樣懂得禮尚往來的中庸之道。教廷的通力協作無形中意味着對亞歷山大皇族的褒獎,多年以來也正是巴尼德羅和歷代先皇的不遺餘力,才促使光明神族得以成爲德維埃國民唯一的信奉對象。

一如生命旅程中每個燦爛卻短暫的瞬間,慶典儀式很快就在萬民歡呼聲中落下了幃幕。直到最後的祝禱儀式順利完成,巴尼德羅自始至終佇立在臺上,感受着聖光沐浴的靈魂愉悅,滿面俱是虔誠肅穆之色。

儘管雙腿已因脫力而微微打戰,但作戲作足的道理卻一直在支撐着老皇帝,並令他堅持到了贊禮結束。想起傳聞中神聖系所屬的再生魔法,巴尼德羅就會覺得整顆心都在因渴望而亢奮地顫抖。他向來就不是一個自甘毀滅的人,就算是衰老如斯,也同樣沒有改變。

巴尼德羅向來堅信,是人都會有弱點。紅衣神官於教會中身份極爲尊榮,想要找出這類高級神職人員的嗜好或許很難,但絕不是沒有可能。

相較於這些年自己所付出的,老皇帝認爲自身肌體得到魔力再造委實是理所當然。據他所知,大陸上有好幾個國家的君王都和教廷保持着隱晦的密切關係,其中的一位,赫然已是百歲高齡。

有了壓力,一切便都變得迫切起來。老謀深算的巴尼德羅在次日盛大的國宴上精心安排了助興節目,當然,這完全是爲紅衣大神官准備的開胃佐餐。

紅衣神官瑟多是第一次來到德維埃,但通過種種不爲人知的途徑,老皇帝還是事先探悉到這位各國皇儲爭先逢迎的高位神職,並不像看起來那樣孤傲無慾。恰恰相反,在某些方面,後者的口味似乎很是特殊。

以盛產烏金而聞名世間的德維埃,還存在着另一種同樣能夠觸動每個男人心絃的東西。不同的地方是,金礦激發的是貪慾,而後者,則撩撥着雄性與生俱來的原始本能。

娜塔舞。

這德維埃百年流傳的古老舞蹈沒有人數限制,之所以在民間乃至皇宮內廷都大受歡迎,是因爲它極盡挑逗之能事,從本質上來說,完全就是爲男人而創造的慾望之舞。

舞姬數量的多少以及是否達到頂級水準,已在無形中成爲了德維埃貴族宴請賓朋時互相攀比的貫用方式。那位最大烏金私礦的擁有者帕加培瓦公爵甚至在一場豪奢聚會上召來了近千娜塔舞娘,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裡,它曾經反覆成爲上流社會中津津樂道的話題,風頭一時無兩。

然而於這場國宴上獻藝的舞姬,卻只有寥寥數人。當她們踏着低迴的鼓點曼妙行至席前,巴尼德羅便立即清晰感覺到,身旁紅衣神官的鼻息在短暫的停頓後逐漸變得渾濁粗重。

完美的東西往往不需要靠着數量來取勝,在老皇帝看來,那位揮金如土的公爵只不過是個扛着礦鎬的暴發戶罷了。“品味”這種東西,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

一個男人最晦氣的事情,莫過於娶了個水性楊花的老婆;而令賞金獵人們覺得黴運當頭的,卻是在委託任務中攤上了不那麼合拍的搭檔。

麥基特里克從來就不曾認爲說話細聲且舉止溫文的芬德利有多麼討人喜歡,尤其後者在這短短半天裡的表現,更是讓他覺得怒火簡直快要衝出腦門,將自己變成一支熊熊燃燒的人形火炬。

不是每個人都有着好耐性,麥基特里克素來認爲只要拳頭夠硬,一切問題都將不再成爲問題。可是自從來到這個國家之後,他發現羅剎獵人團變得更像是作風謹慎的刺客團體。事實上,如今他和兩名同伴的所作所爲,也正能歸屬於暗殺範疇。

雖然要做的只是放下幾支短小卷軸,然後撤離,但前提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潛入某位大人物的府邸,並且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將它放到既定位置。換句話來說,武力在此時已經幫不上太大的忙。

幸運的是,被女團長硬湊作一堆的兩名獵人有驚無險地闖過了大半預定目標。然而在扎肯尼親王的府邸中,他們卻遇上了一點小小的麻煩。

自從與火獅一戰後,傷痛就始終在困擾着芬德利。後背處深可及骨的切割傷口雖然在事後得以回覆術治療,但在痊癒的皮肉內層,魔力創傷的烙痕卻如魔鬼般蟄伏了下來。短暫卻劇烈的疼痛,幾乎成了它每次發作的全部寫照。仿若一個驕橫狂妄的惡鄰,芬德利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踹開房門,長驅直入,只是知道每當遭遇的時候,自身的反抗力量接近於零。

那根本就不是人類能夠承受的折磨,對於芬德利而言,他寧願去面對一場酷烈博殺。

粗線條的性格,註定了麥基特里克只能在這次行動中擔任策應角色,雙手抱肩無奈地遊蕩在各處府邸周遭。這巨靈神般壯碩的大漢很是不解芬德利的異常磨蹭,在他看來,與其去安放那些花大價錢從巴帝人手中弄來的古怪卷軸,還不如轟轟烈烈直接殺上門去來得爽快。

當然,在羅剎團中能夠做出決定的人並不是他,所以麥基特里克就只能在焦躁中等待着同伴歸來,一如那些深陷戰亂的國家般無可奈何。

命運女神似乎是在和芬德利開着惡意的玩笑,從行動初始,他的背後傷處就開始了無休止的陣痛,肌體在彷彿撕裂的劇烈痙攣中陣陣絞動,就連分毫也難以遏止。

全身的汗水在源源不斷洶涌而出,掌心中已是溼漉一片。芬德利慘白着臉剛剛將卷軸固定在書房角落,強忍着痛楚準備潛向臥房方位,整個人卻突兀僵在原地,本已虛弱無神的眼神迅疾染上了一層濃厚殺氣。

“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隨着略帶驚訝的語聲,扎肯尼親王最小的女兒艾米莉從密實無隙的書架後鑽出,眸子裡滿是困惑。

作爲德維埃皇唯一的胞弟,扎肯尼亦已是位遲暮老者。體內同樣流淌着亞歷山大氏族血液的兩兄弟,在很多方面都存在截然不同的觀念與立場。即便是在牀第間,兩人的表現也可謂是天差地別。

艾米莉今年才十歲,注視着眼前木立不動的俊秀年輕人,她稚氣未脫的臉蛋上逐漸露出恍然之色:“你是今天剛到的園藝師麼?怎麼不換僕人衣服就跑來陪我捉迷藏了?”

芬德利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背上如有千萬枚鐵鑿在同時攪動,每一記都深入骨髓。無聲無息的,刺劍從他袖中滑落,柄端輕觸入手。劇痛令感知變得遲鈍,卻沒有泯滅理智。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紕漏,他決定竭力彌補。

“那麼,你找到我了,想要什麼獎賞呢?”

雙親不在身邊的時候,艾米莉總喜歡吩咐府中的大半僕人陪她遊戲。可能是由於年齡相差懸殊的關係,她不是很樂於去找兄姊們玩耍,例如現在,這新來的“園藝師”就讓她感到了快樂,足以滿足的快樂。

“對不起。”芬德利低促地喘息着,揮手,青芒乍現。

刺劍鋒芒爆起的氣勁於電光火石間一閃而沒,艾米莉無暇的笑容漸漸凝固,額前米粒大小的一點白印由濃轉淡,等到迴歸正常膚色時,她嬌小的身軀陡然向後軟倒,猶自睜開的雙目中已經沒有了半分光澤。

午後的陽光自窗櫺間透入,輕灑在女孩身上,留下斑駁而溫暖的印痕。那抹尚未凋零的笑靨使得她看上去像在熟睡,而夢境裡,則有着一切足夠美好的事物。

芬德利佇立在原地,良久。直到全身都因爲痛苦而戰慄,方纔緩步行上前去,抱起死去的艾米莉,將她放在書架後方的狹窄縫隙裡。略爲思忖了片刻,他取出先前安置好的那支魔法卷軸,插入女孩袖筒,動作謹慎而輕柔。

經過長達千百年的研習,由炎氣迫發而轉化的劍道已經完全自成一體。真正的劍士很少,這種極難掌控的武技對修習者的體能要求近乎於苛刻,但芬德利在付出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後,逐步成爲了箇中翹楚。在他的眼裡,劍已是身體的一部分,如手臂般無可替代。

高階劍芒的穿透能力,是炎氣所不能比擬的。當它刺入人體便會引發一系列可怕的摧毀,絕大多數遭襲者都會立時斃命,就連感受痛苦的機會也沒有。

在動手的一剎那,芬德利曾經產生過些許猶豫,卻沒有改變結局。多年出生入死養成的冷酷性格自然是未曾手軟的原因之一,但更關鍵的,在於他從未像今天這般想要順利完成委託。

爲了羅剎,也爲了那個他所疼愛的小女孩。

或許是無數次的詛咒打動了魔神,處在爆發邊緣的麥基特里克終於等來了同伴。當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越過院牆,落在府邸後方的僻靜角落時,他幾乎是飛一般直衝了過去,目中怒火直欲噴射而出,神態極爲駭人。

“你這天殺的娘娘腔,老子還以爲你死在裡面了……”麥基特里克低聲咆哮着,緊握的雙拳卻逐漸垂下,“怎麼?和別人動過手了?!”

滿額俱是豆大冷汗的芬德利勉力舉步,身形已是搖搖欲墜:“沒事,只是舊傷又在發作。我們離開這裡,那些還沒去過的地方,你來接手罷。”

“幹你孃的怎麼不早說?老子就知道有點古怪。”麥基特里克環顧着四周,不由分說地將同伴背起,“先送你回去,以後的事情我會料理。”略頓了一頓,他的語氣變得兇惡起來,“喂!你他媽可別就這麼死了!要是換個新人的話,我絕對會親手擰掉他的腦袋!”

“這算什麼,威脅還是請求?或者我可以理解爲,你在試圖表達一些東西?”芬德利虛弱地笑道:“不會再有新人來的,別忘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接活。”

麥基特里克惱羞成怒地瞪大了眼,卻一時難以找到合適的理由駁斥對方,悻然接口道:“真不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麼,散夥很好玩嗎?”

“沒人說過散夥,就算不再幹這個行當,我們也能一起呆下去。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可以。”芬德利的語聲漸低,強烈的眩暈感已讓眼簾不由自主地開始合攏。

“你是爲了那個孩子,纔想着去過穩當日子的罷?貝絲蒂娜呢?她又是爲了什麼?”麥基特里克頗爲遺憾地道:“能不散夥最好,可是突然間就換一種生活方式,我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這次委託如果我沒能撐到最後,請照顧法偌雅。算上我那份酬金的話,足夠你們生活一輩子了。”

麥基特里克低沉地打斷:“你這點傷還不至於急着留下遺言,至於法偌雅……說真的,我實在是不明白,像你這樣的傢伙又怎麼會一下子改變這麼多?以前的你,可是條徹頭徹尾的豺狼。”

“你有家人麼?我沒有。有時候發現這世上還有人是自己關心着的,這種感覺真的很好。那至少讓我覺得,我還活着……”又一陣劇痛獰然襲來,芬德利壓制在傷處的氣勁終於消散,整個人頹然陷入昏厥。

“家人?”

麥基特里克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將背上的同伴用力託了託,大踏步向着不遠處的幽深小巷內行去。悄然之間,兩行清淚從他的眼眶中緩緩劃下,流淌在岩石般粗獷的臉龐上。

“這該死的風。”他想着。

從職位最低的司門員到助祭,再由神甫晉升爲執事,已過中年的紅衣神官瑟多可謂是經歷了無數坎坷波折才一步步爬上了美妙的權利顛峰。

等同於樞機主教的尊榮頭銜讓他可以輕易擁有很多人都夢寐以求的全部,然而從披上紅衣聖袍的那天開始,瑟多就始終表現得極爲低調。除了偶爾會遠赴各國,主持諸如國誕贊禮、皇位加冕之類的重大儀式之外,他在教廷中的日常生活與其他神職人員毫無區別。

很多教廷中的高級神職都覺得,這位虔誠內斂的大神官就像是那些常年呆在深山裡的苦修士。只有在教皇親口誨授光明教義的時候,瑟多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纔會現出隱隱激動神色。在平日裡,他甚至極少與他人交談。

環境決定一切。

平民家中的狗,可能永遠認爲骨頭是最美味的食物,卻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着一種叫做“牛肉”的東西存在。紅衣神官接觸上流社會的機率,要遠遠大過光明總殿裡的大部分神職人員。他並不是一個不懂得享受的人,只是因爲身份使然,才慣於以隱諱的方式去索取罷了。

正如此刻,面對着眼前那些旋腰扭胯的娜塔舞姬,瑟多雖依舊保持着雍容的儀態,神情間的變化卻沒能逃過德維埃皇的眼睛。

儘管它掩藏得很深,但巴尼德羅仍然分辨出,那是一種狼在冰天雪地中遇上獵物的飢渴之色。老皇帝很慶幸大神官的嗜好與傳聞中一樣特殊,與此同時,他決定不急着有所表示。

讓他覺得勝券在握的信心,緣自正在表演的六名舞姬。她們俱是些年齡極幼的女孩,最大的一個,看上去也不過十歲。

女孩和女人的區別,就是後者相對成熟且難以控制。瑟多歷來只喜歡女孩,小女孩。尖叫和哭泣聲會讓他感覺到征服的快感,也只有那點點悽美的殷紅,才能完全釋放他靈魂中禁錮的慾望。

在這個國家,想要找舞姬簡直遍地皆是,風月之地訓練雛妓習舞藉以招攬客人的手段也屢見不鮮。問題在於年幼且冰清玉潔的處女舞姬,就未必有那麼好找了。即使是一國之君巴尼德羅,也是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這區區六人。

娜塔舞飽含挑逗的肢體動作,是其他舞蹈根本無法相比的。當女孩們帶着青澀羞赧的表情,齊齊搖動盈盈一握的蠻腰時,大神官已完全被這種羣舞所吸引,目光貪婪地遊走在舞姬之間,難以自拔。

“不知道神官大人對今天的安排,還算滿意麼?來,請試試這道甜品,喜歡的話,回頭我讓人送些去教會。如果今天晚上您肯賞光在內宮裡留宿,那將成爲鄙國上下莫大的榮幸。”帶着謙和的笑容,巴尼德羅親手盛起一些小點心,放到瑟多面前。

紅衣神官回過神來,垂注不多不少正好盛着六塊點心的銀盤,不置可否地道:“看得出,您是花了一點心思的。”

“您知道的,我是個信徒。爲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我向來的心願。”巴尼德羅微笑着舉杯。

瑟多猶豫了片刻,正欲端起酒杯時,卻被旁側傳來的聲音打斷:“父皇,神官大人像是有點累了,不如這杯我來陪你喝罷。”

“這位是?”大神官望向來人,略爲訝異地問道。德維埃皇族成員衆多,僅是參加這場國宴的,就已經超過了數百之衆,而他只不過能辨認出其中寥寥幾人的身份而已。

“卡斯旺,我的第三個兒子。”巴尼德羅的語聲突兀低沉。

那身着高領束腰禮服的中年人對皇帝的怒視如若未見,施施然行上前來,瘦削的臉龐上帶着笑意:“神官大人,請原諒我的冒昧,可是這種素質的舞姬,似乎不配在您的面前表演。”不待對方答話,他便向着幾名女孩揮手叱道:“都給我下去!”

“你做什麼?!”巴尼德羅沒想到一貫孤僻寡言的卡斯旺會在此時橫生枝節,不由驚怒交集。這意外的小插曲已經吸引了不少皇族成員的注意,其中也包括了卡斯旺的皇叔——扎肯尼。

彷彿是感受到了後者投來的譏嘲目光,卡斯旺掠了他一眼,淺淺向着老皇帝欠下身去,淡然道:“父皇,正如您教誨的那樣,處事要低調,結交朋友則要高調。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想交個朋友,就這麼簡單。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以您說過的每句話作爲準則,如今也仍然是這樣。”

老皇帝低促地喘着氣,切齒道:“憑你也配和神官大人做朋友?”

“在神的面前,衆生都是平等的。卡斯旺親王,我很欣賞您的誠摯。雖然在德維埃不會呆太長時間,但希望這段日子裡我們會相處愉快。”瑟多寬容地擺手,緩緩起身,“我的確是有點累了,皇帝陛下,感謝您的招待。”

卡斯旺不動聲色地拍了拍雙掌,一名身材婀娜的成年舞姬盈盈行至席前,眼眸顧盼之間似是繁星冷耀,容貌卻甚爲平凡。

大神官厭惡地皺眉,正欲拂袖而去時,那舞姬忽輕揚十指,曼妙拂動。宴席所設的偏殿所有門窗齊齊洞開,皇宮後花園的幾注清泉竟如矯龍般騰空汲至殿內,於穹頂下騰旋流轉,匯成了一面澄澈水鏡。

四起的驚呼聲中,瑟多神色微變,不解地望向卡斯旺親王:“神棄一族?你不覺得這樣的異能覺悟者更適合去殺人,而不是做舞姬麼?”

卡斯旺微笑不答,平靜地環視手按刀柄的皇宮侍衛,搖手示意無防。那舞姬向着四下溫婉施禮之後,一雙白皙柔荑驟然收緊。愈凝愈厚的水鏡當即在爆裂微響聲中分解成無數細微的元素體,紛紛揚揚,漫天而下。

白濛濛的水霧逐漸瀰漫,籠罩了整個空間,隨即又有數十束泛着幽藍光芒的水蛇蜿蜒交錯,輕靈遊弋於內殿各處,曳出道道醉人心魄的迷魅光痕。

宛如異境的柔和景象,使得內殿慢慢陷入了靜謐。待到霧氣略爲消散,只見先前那舞姬已然退至旁側,立於空埕中的,是個嬌小身影。

怒發欲狂的老皇帝環顧着四周,便要呼喝侍衛將卡斯旺逐出宮外。可當他注意到紅衣神官臉上的異樣神情後,卻是不由怔住。

不僅僅是瑟多,連他身邊的衆多神職人員,乃至內殿中的所有男性,都在狀若癡呆地凝注着場中,氣氛詭異莫明。

巴尼德羅不由自主地轉過視線,甫一觸及那嬌柔身影的剎那,只覺得腦中轟然大響,直是不知身在何處。

裸腿、赤足,小小的手掌上套着精緻至極的數串金鈴,如煙的白紗覆掩着全身每寸部位,只是在白皙柔膩的肚腹處,若隱若現地盪出了一點玉渦。

這絕對不會超過十歲的女孩兒,正是娜塔舞姬的裝束打扮。與衆不同的地方在於,她的臉上也蒙了層薄薄的輕紗,滿頭銀髮柔柔地垂落腰際,淡掃的娥眉間,俏然點着一痕硃紅。

私底下,巴尼德羅對大神官的癖好是嗤之以鼻的。老皇帝根本就無法理解幼女何來趣味可言,但現在,他忽然發覺自己錯得很厲害。

他從未看過如此純淨剔透的眸子,那幾乎就是雙深紫色的璀璨星辰。

帶着恬靜的笑容,法偌雅緩緩擡手,翩然起舞,欺霜賽雪的皓腕上,兩枚嵌飾着火紅晶石的手鐲閃爍着炫目的光芒。

觀者當中,沒有人說話,亦沒有人動作。

數百道目光都投射在這個宛若畫中走出的女孩身上,隨着她婉轉移步,悄然無息間,席位間王公大臣們所戴的各式飾物同時蒙上了層暗紅色澤,極短的時間內又迅速消退無蹤。

法偌雅所展現的,是與娜塔舞截然不同的肢體語言。她就像萬花叢中的一隻白色鳳蝶,輕盈地飛舞着,隨心所欲卻曼妙無方。周遭的水元素仍在凝結成瑰麗難言的幽藍焰火,源源不斷地騰上半空,繽紛墜落。

這剎那間的輝煌,對在場的很多人來說,已經在靈魂深處刻下了永恆不滅的烙痕。

正如紅衣神官所言,場邊摧動魔力的貝絲蒂娜是個天生的水系能力覺悟者,但同時,她也是位冷靜機智的刺殺高手。與火獅一戰順利救出基絲佳尼後,卡斯旺親王如約付清了酬金,並許下天文數字,要求再次合作。

貝絲蒂娜從來就不是個瞻前顧後的人,在她的心中,委託對象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酬金。雖然芬德利對涉及皇族間權利之爭的委託頗有顧慮,但貝絲蒂娜最終還是統一了羅剎團員的意向。

她很清楚芬德利想要的是什麼,也同樣清楚自己追求的目標。獵人本就是爲了利益而殺戮,貝絲蒂娜相信,只要能完成這次委託,一切都會得到完美的解決。這麼多年來的賣命生涯,已經令她有些厭倦了。

整個刺殺計劃中的每步環節都經過反覆推敲,讓貝絲蒂娜唯一擔心的是那名紅衣神官。作爲獵人行業中的頂級好手,她曾接觸過的修魔者不在少數。法偌雅的特殊精神力顯然是個隱患,可是卡斯旺親王卻一再堅持要接近神官,並且從未說明過理由。

卡斯旺第一次見到法偌雅時的眼神,貝絲蒂娜至今還記憶猶新。她不怎麼喜歡這個野心勃勃的僱主,卻無法拒絕對方提出的委託要求。獵人行業中的遊戲規則向來就是以僱主的意願爲本,女團長還能做的,唯有教會法偌雅如何斂去那蘊含着邪惡氣息的精神波動。

事態的進展要比想象中順利,色授魂消的紅衣神官並沒有察覺異樣,倒是表現得像只張開大嘴的蛤蟆。貝絲蒂娜維持着魔力的施放,櫻脣開合,無聲地讀出一段訊息。

脣語是每個獵人必須掌握的協作技能之一,法偌雅學得很快,事實上,她接受任何新事物都異常迅捷。

從一開始,這女孩兒的鎮定表現就讓女團長吃驚不小。此刻,她卻並沒有像貝絲蒂娜要求的那樣靠近神官身邊,反而在輕巧的旋轉動作後俏生生地退向場外,秋波流轉間掠了大神官一眼,旋即垂首而立。

那紅衣人周身隱隱流動的力場,讓她本能地感到了畏懼。自踏進內殿的那刻開始,法偌雅體內的精神力就在躁動不休,似是急欲毀滅眼前這個危險的存在。壓制付出的力量是巨大的,現在的她已幾近虛脫。

“神官大人,神官大人?”巴尼德羅輕喚着呆若木雞的瑟多。

瑟多遽然驚覺,從未有過的失態令他感到了些許尷尬:“陛下,什麼事?”

巴尼德羅先前的負面情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您覺得怎麼樣?如果有這個榮幸的話,我會安排好一切。呃,這麼好的甜點,廚子可不是每天都能做出來的。”

“德維埃是個美麗的國家,我想,我開始喜歡上這裡了。”紅衣神官矜持地頷首,起身離席。儘管理智在片刻不停地警醒着內心,但他還是選擇離法偌雅最近的一條通道緩步離去,且頻頻投去目光。

那女孩像是魔鬼,輕易便吞噬了他的心。

“做得好。”老皇帝向着恭立在一旁的卡斯旺親王點點頭,匆忙趕向殿外——他決定去送紅衣神官,或許在私下裡,有些話題纔會變得易於交流。

“還真是沒看出來,我親愛的侄兒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威風八面了,連在皇宮裡都敢於大聲呼喝,還隨隨便便就帶了幾個舞姬進來。呵呵,我這個做皇叔的,的確是老嘍!”滿頭銀髮的扎肯尼執杯行近,半是嘲諷地道:“敬你,帶來了如此精彩的一出好戲。”

卡斯旺直視着這名權傾朝野的老者,不動聲色地舉杯:“父皇每天只是想着怎樣長生,既然我不能勸他把心思放到別的事物上,那就只能在這方面做點什麼來爲他分憂。”

扎肯尼呷了口酒,慢悠悠地道:“分憂?有意思的說法。聽說你最近在忙着接觸一些軍政界的實權人物,看樣子想要替陛下分憂的事情不少啊!”

“說起這個,我倒是想替您分憂纔對。剛纔有句話說的不錯,您的確是老了。”卡斯旺搖晃着杯中醇酒,眼眸裡的嘲諷神色一閃而逝。

“年輕真好。”扎肯尼感嘆着,“年輕可以無所畏懼地蔑視一切,甚至包括死亡。順便問一句,我的孩子,你喜歡那種花?”

卡斯旺微笑:“準備在我的葬禮上派用場嗎?如果有那一天的話,記得帶來雛菊。”

“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扎肯尼大笑道。

“請原諒,我還有些事情,得先告辭了。”卡斯旺掠了眼行出內殿的兩名“舞姬”,淡淡地補充,“基絲佳尼讓我帶句話給您,說是那幾天玩得很開心。”

“哦?那請轉告她,這樣充滿善意的遊戲,恐怕下次不會再有了。”扎肯尼不無惋惜地道:“她有個不懂得珍惜的父親,這真讓人遺憾。”

卡斯旺輕蔑地笑了笑,轉身舉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扎肯尼臉上的淡定神色才逐漸消失,短短沉思了片刻,他也急匆匆地走出偏殿,徑直登上了宮門外停靠的豪華馬車。

皇侄的反常表現,讓扎肯尼生出了不祥的預感。一路疾馳之後,他快步邁入府邸大門,卻在剎那間頓在了原地。隱隱傳出的痛哭聲讓預感變成了現實,老邁的親王強自支撐着穿過庭院,踏進後宅。在書房的門外,他看到了最小的女兒艾米莉正僵硬地躺在地毯上,雙目圓睜,臉色是令人心碎的慘白。

“滾!都他媽給我滾!”扎肯尼嘶啞地咆哮着,將圍在艾米莉身邊的王妃和侍妾悉數趕開,哆嗦着走進書房。

就在親王踏入房內的那一刻,他左手無名指上戴着的碩大鑽晶戒指驟然變得灼熱,色澤殷紅如血。與此同時,艾米莉袖筒中炸起了大蓬熾烈的赤芒,方圓百丈內的火元素瞬息洶涌而至,將扎肯尼和整個書房焚作了一片飛灰!

夜色漸深,法偌雅抱膝坐在加多南塔郊外的山丘頂端,靜靜遠眺城內數十處耀躍的火頭,神情顯得有些迷惘。

在她後方的稀疏樹林裡,聳立着幾頂狹小的氈布帳篷。麥基特里克響亮的鼾聲從那處遠遠傳來,偶爾會有幾句含混不清的夢囈夾雜其間,倒像是在唱着一出獨角戲。

步履聲漸響,恢復勁裝打扮的貝絲蒂娜自後方行來,漠然望向那片染紅的夜空:“怎麼還不去睡?”

法偌雅咬了咬嘴脣,小聲道:“我不喜歡殺人,會老是做惡夢。”

“知道我這段時間爲什麼總是要求你獨自去面對那些敵人?因爲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沒有人能夠依靠,一個都沒有。只要你還活着,就必須去面對這樣那樣的艱險。有些弱小的存在由於恐懼而信奉神明,他們渴望被眷顧,被庇護,最終得到的卻是牛羊般的命運。”

貝絲蒂娜轉過視線,眼神冷冽如冰:“這世上你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能夠在關鍵時候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的力量。我和芬德利不一樣,如果你不想成爲被拋棄的累贅,最好能快點學會克服軟弱。”

“請別丟下我自個兒,我沒地方可去。”夜風襲來,法偌雅悄然抱緊了膝頭。

貝絲蒂娜神色稍緩,語氣卻依舊淡漠:“你是個特殊的孩子,按那些劊子手的說法,叫做‘異端’。要是不能儘早適應生存,將來爲難你的人會多得難以想象。”

“異端……”法偌雅低低地重複着,眸子裡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那還有別的異端嗎?”

“自然是有的,不過他們都學會了僞裝,就像我教你的那樣。”貝絲蒂娜答道。

“芬德利叔叔說過,我是沒有家人的。可是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一些奇怪的東西,說不上來,很溫暖的那種,像陽光。我想,說不定我也有家人呢,可能……可能是他們不小心弄丟我了。”法偌雅仰起頭,眼角彎彎笑了笑,“貝絲蒂娜阿姨,我說的對嗎?”

貝絲蒂娜怔然望着這個滿面企盼的女孩,想起她可能從未得到過絲毫呵護即被遺棄,禁不住心中黯然:“對,一定是這樣的。”

法偌雅歡喜地嘆了口氣,安靜下來。皓潔的月光正自天際寂然灑落,披拂在這小小的女孩兒身上。

溫柔的,就像是母親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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