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遠航

斯比蘭託並不是肯撒最大的港口,但卻是最繁忙的。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帶來了航運上的便利,同時亦帶來了如潮商機。

每天都有着大批來自天南地北的商人進出於這裡,毫無品味的光鮮衣着與標誌性的吝嗇奸詐,成爲了他們身上不多的共同點之一。港口內林列着數百家大大小小的酒館,而能夠在裡面肆意調笑流鶯的主顧,似乎就只有荷包鼓脹的異鄉客。

相較於貨主們的粗魯張揚,出現於酒館裡的各國水手則要顯得沉默得多。他們喜歡買上整桶烈酒回船痛飲,於海浪的拍拂聲中靜靜享受難得的閒暇。長年累月的漂泊早已令孤獨不再可怕,對於這些黝黑健碩的漢子而言,或許喧囂的陸地只是暫時停留的驛站,而大海,纔是真正的生息之地。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航海者都能夠承受命運無情的煎熬。部分人的性格逐漸變得陰騖且兇狠,經常會因爲一點點摩擦而與他人大打出手;還有些不識半個大字的傢伙終日寡言少語,除卻偶爾會在妓女身上發泄肉慾之外,酗酒,便成了他們唯一緩解重壓的方式。

“瘋子船長”古曼達,是個特殊的例外。他從來就只是爲了喝醉而飲酒,不爲發泄,也不爲消愁。沉溺於混沌醺然的感知世界裡,是這個矮壯老頭的最大嗜好。

至於航海,那是他的生命。

每個上了年紀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記憶力減退的現象,這就像衰老的牛羊會褪毛一樣正常。可是當健忘和醉酒結合在一起時,其可怕程度赫然已超乎了很多人的想象。

此刻的薩姆,也正是因此而叫苦不迭。

在斯比蘭託那潮潤鹹溼的晚風中,已完全由旅店老闆轉職爲嚮導的老薩姆帶着衆人熟門熟路地尋進了一家酒館。酒館不算太大,斑駁褪色的門窗印證着悠悠歲月的烙痕。擠滿了醉鬼的店堂內穿梭着幾名長腿豐乳的女侍者,不時會有毛茸茸的大手從各個角度摸上她們的屁股,隨即響起的嬌嗔笑罵聲讓數百支於褲襠內怒聳的碩大凶器更是幾乎要將桌子頂翻——

於酒臺前的一排位置上,薩姆找到了兩眼發直,渾身酒氣熏天的古曼達。和料想中一般,只要口袋裡的錢還夠付酒帳,他就寧願把時光消耗在這家破舊的酒館裡,而無意去接受貨主們的委託。

剛剛鬆下一口氣來的薩姆很快就被瘋子船長表現出來的遲鈍反應所驚呆——他頂着滿頭亂蓬蓬的捲髮,臉色青白,眼神渙散地活像個還能喘氣的死人。在直愣愣地瞪視了薩姆老半天之後,古曼達搔了搔腦袋,滿臉困惑地問:“你是誰?我欠你的錢麼?”

薩姆愕然半晌,方纔一把按住對方的肩頭,大聲道:“船長,是我!二副薩姆!不認識我了?每年夏天我可都會回來看您的啊!”

古曼達面露恍然神色,喜道:“哦……我記起來了,是你小子!哈哈,十幾年沒見,你已經變得這麼老了!”

薩姆唯有苦笑:“船長,您怎麼又沒出海?再這樣下去的話,恐怕再也沒有水手敢爲您做事了。”

“笑話!就憑我古曼達的名字,還怕找不到手下?什麼貨主不貨主的,老子要的是遠航,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成天在近海里兜來兜去!你見過只會低飛的鳥嗎?如果有,那一定是剛從蛋殼裡爬出來的雛兒!總有一天,我會征服整個海洋,古曼達·克勞的名字將永遠被每一個航海者牢記於心!”

瘋子船長喘着粗氣站起身,一口乾掉了杯中的烈酒,本已清明瞭幾分的眼眸重新變得渾濁起來。茫然環視了周遭片刻,他的目光定在一旁的阿魯巴身上:“你是誰?我欠你的錢麼?”

半獸人咧嘴乾笑道:“我叫阿魯巴,從小到大都很窮的,沒人欠我錢。”

隨行的幾名女法師望着他難掩的尷尬神情,不禁脣角微彎,悄然綻出笑意。她們仍是一身馬伕的常見裝扮——打着密密麻麻補丁的粗布衣褲,沾滿了泥漿的皮靴,以及頂頂寬大低垂的風帽。

法師的強大與優雅向來齊名,然而如今的這些宮廷法師,似已完全摒棄了那些無關於生存的東西。一路上所經歷的無數次生死殺戮,委實教會了她們太多。正如血統高貴的玩賞犬被迫和豺狼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以後,它們便會不自覺地發現血淋淋的獵物屍體,其實要比煮熟的牛肉可口得多。

環境改變一切,這就是法則。

所有通向小酒館的街口巷道,都已經被皇家軍士所嚴密監控。甚至在幾處建築體的高處,亦有着憧憧黑影隱現。沒有人比這批逃亡者更加清楚光明教會的強大,於是從很久以前開始,也就沒有人比他們更爲謹慎陰狠。

任何皇家軍士眼中的可疑人物,都會在第一時間被清除,無論以什麼樣的格殺方式,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因爲生存下去的可能,往往只在於一次成功的審時度勢。即使,它是慘烈的。

“大人,我們是不是該進去看一下?”暗色掩隱的街邊,赫拉仰起冷豔的臉龐,語聲中隱現焦急。

一幢三層高的尖頂建築,巨人般屹立於她的身旁。銀色月芒冷冷地自天際灑下,覆滿了房屋周身,那高聳尖頂的背光一角,忽地有物伸展而起,看上去竟如黑暗有了生命般在自行擴張着領域。

“在很多年以前,父親第一次帶着我去掠劫。那時候我們所在的要塞裡耗盡了儲糧,就連老鼠也一隻只地被抓來吃了,如果再遇不上途經的商隊,恐怕有很多人都會餓死。還記得那天很冷,風吹在身上就像是刀割。我還很小,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只知道肚子很餓,餓得發痛,所以就一直在哭。”

撒迦緩緩自陰影中剝離出來,垂目下方,道:“父親的一記耳光,讓我不再哭泣。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和叔叔們終於有所收穫,要塞裡的人便撐過了那段時間。”

不止是赫拉,稍近處的羅芙與其他女法師已盡皆怔住。她們曾經從卡娜那裡,聽到過些許關於這名男子小時候的經歷,但聽他親口道來,卻還是初次。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坦述過去的人。

“忍耐,有時候也是一種武器。”撒迦擡頭,注視着高空中斜懸的殘月,“父親當時這樣告訴我。”

“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赫拉神色複雜地欠下身去。

有風自遠方襲來,捲起了撒迦長垂腰際的黑髮,亦讓他的語聲,帶上了些許蕭索:“他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隨着長長的睫毛微顫,兩滴晶瑩的淚珠,從羅芙的眼簾間悄然滑落。儘管身處暗色之中,她還是下意識地別過嬌軀,不想讓身邊的同伴有所察覺。似是愧疚,又似憐惜,一股悸動的情緒正強烈衝擊着女法師的內心深處,化作抑止不住的淚水滾滾而下。

即使是她自己,恐怕也始終沒有去正視一個事實——再堅強冷血的女人,畢竟還是個女人。

一名醉漢的無意碰撞,終於將阿魯巴苦苦壓抑的怒火悉數激發了出來。他一把推跌那可憐的倒黴鬼,轉身揪住仍在口沫橫飛大倒苦水的古曼達,毫不費力地將對方雙腳拎離了地面:“我們要僱你的船!難道他還說得不夠明白麼?!”

早已精神委靡的薩姆立時大力點頭:“船長,您不能再喝了,再這樣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恐怕天都要亮了啊!”

古曼達斜乜着醉眼,對半獸人兇相畢露的咆哮沒有半點反應:“你是誰?如果不想被揍得滿地找牙,最好還是把我放下來。”徒勞地掙扎了一番後,他吃力地轉過頭去,氣喘吁吁地望着旁邊薩姆道:“那個什麼阿魯巴,你準備就這樣一直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着你的船長受到侮辱麼?”

薩姆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還未及說話便被阿魯巴的另一隻大手輕鬆拎起,耳邊滾雷也似炸響的怒吼幾乎讓他當場尿了褲子:“這就是你所說的偉大人物?我看你從一開始就是在糊弄我們!兜了個大圈子,到最後還是得弄死你,真是他媽的活見鬼!”

酒館裡的客人們停止了喧囂,幾十個與古曼達相識的本地水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自四處衝了過來。然而阿魯巴身邊的兩名機組士兵,卻讓所有處在混沌意識中的救星都頓住了腳步。

他們帶着興奮的獰笑,如若折斷牙籤般將兩張堅實的桐木椅子拗成了碎片。

一片倒抽涼氣的低聲裡,古曼達大着舌頭道:“早就說過了這段時間不接活,不管你們去哪,我都沒興趣!”

“船長,我說過很多次了,是烈火島……”薩姆喃喃地道。他沒想到酗酒可以將一個人變得有若白癡,此刻心中唯一還殘存的念想,就是這些摩利亞人能夠放過索菲。

阿魯巴已經決意要讓這兩個不知所謂的老傢伙吃上些苦頭,而瘋子船長的一番話卻讓他呆若木雞。

“什麼島?名字好像很熟悉啊……呃,等等,我記起來了,烈火島!你確定是去那裡?這幫野蠻人有膽量遠航?你們身上有足夠的錢麼?”連串問題之後,古曼達如夢初醒般怒聲吼道:“你小子還不放手?!我們現在需要把握時間!清理底艙,檢修船體,再加上儲備足夠的糧食和淡水,至少得用掉三天。一個人能有多少個三天好活?真是他媽的混帳加飯桶,快放我下來!”

直到阿魯巴愕然鬆脫了手,古曼達仍然喋喋不休且老氣橫秋地數落了半晌,方纔拖着薩姆急衝衝地走出門外,像是渾然忘記了他自己適才還在百般無聊地虛度光陰。

“怎麼辦?”半獸人此刻的表情與周圍一衆看熱鬧的酒鬼毫無區別——兩眼發直且滿臉迷茫。

“如果你不想在這裡過夜的話,那就別愣着了。”旁邊的女法師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轉身行出酒館。

阿魯巴用力搖了搖頭,想要讓自己的思緒更加清晰一些。望着同伴魚貫而出的背影,他苦笑着低聲道:“不知道究竟瘋的是他,還是我們……”

數日後的清晨,起錨絞盤的“咯咯”轉動聲中,一艘滿載了糧包和水桶的雙桅貨船緩緩馳離了斯比蘭託。

蘇薩克的慷慨,使得撒迦輕鬆滿足了瘋子船長所提出的任何要求,其中亦包括了百餘桶最昂貴的杜松子酒。

相較於船長的志得意滿,薩姆的心情卻是沮喪到了極點——經過這一路漫長的旅程,摩利亞人對他的感情似乎已變得難以割捨。“送行”到此爲止的要求被斷然拒絕,無奈之下當年的二副只能苦着張老臉隨船而行,心中只是在祈禱古曼達那時好時壞的記性能夠早日恢復正常。

摩利亞地處內陸,寬三丈,長達二十餘丈的“飛魚”號,是每個皇家軍士平生首次登上的船隻。對於他們而言,海洋正是一個充滿了神秘的未知世界。

吃飽了風的桅帆,引領着船體輕盈地劃破水面,投向那浩淼無垠的蔚藍中去。“飛魚”號有着微微向上翹起的寬大船艏與船艉,風帆潔白如雲,甲板軒闊而潔淨,倒是和它不修邊幅的主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別。

撒迦獨自站在前舷邊緣,遠眺着海天盡頭的那一抹朝日輝芒,神色間若有所思。不遠處,女法師們在和小女孩索菲輕聲交談着些什麼,話語中充滿了輕鬆與喜悅。機組士兵則三五成羣地圍作一處,笑罵喧譁,吵鬧不休。裁決小隊的成員雖然沉默不語,但神態間卻俱透着卸下重負的釋然。

命運,就是如此奇妙。前一刻的驚濤駭浪,可能在小小的轉折之後,便會風平浪靜,再無半絲微瀾。

教廷的勢力範圍再大,對於海洋也只能是鞭長莫及。而此時此刻,撒迦心中的警醒並未有絲毫懈怠,相反,完全陌生的環境所帶來的,卻是直迫眉睫的危機感。

因爲那隱隱於內心深處迴響的邪惡低語,早已在獰笑聲中告知了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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