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之外,鋪展着曠然而平坦的青蔥草地。前方極遠處,古樹參天,林濤如海,赫然便是一片極之遼闊的鬱郁森林。皇家禁衛的坐騎本就是萬中選一的純種健馬,此時跑發了性,長鬃飛揚,馬尾筆直向後扯起,直如一道白色閃電般劃過草地,直射森林方向而去。
風,狂亂地在耳邊呼嘯不休。熟悉的顛簸感傳來,撒迦不由得伸手,想要去拽住前方騎者的衣衫,動作卻在半途止住。他怔怔凝望着身前那與卡姆雷截然不同的背影,嘴脣劇烈地哆嗦着,一分分將手收了回來。
馬行如風,直捲入密林深處。漫山遍野矗立的古樹雖然粗壯高大,彼此的間隙卻極爲空闊。白馬邁動四蹄,飛馳在逐漸陰暗下來的叢林之間,全身腱肉起伏流動,充滿了張揚狂放的野性美。
隨着地勢漸高,頭頂上方的樹冠枝杈也越來越濃密厚實,到得最後竟已完全將天空遮掩得密不透風。仰首而視盡是沉沉暗色,見不到半點光線射入。在這片陰暗幽深,延綿無際的密林裡,除了馬蹄踐踏於鬆軟落葉層上發出的微聲之外,再無半點聲息傳出。
山體的輪廓,開始逐漸顯現出來。突出於地表的碩大岩石彷彿是一頭頭隱於暗處的怪獸,猙獰地窺探着周遭的一切。前方的叢林間,透出了一簇微弱的光亮,普羅裡迪斯微勒繮繩,放緩了健馬的速度,向着那處漸行而去。
自幾株巨樹後甫一行出,眼前豁然開朗,卻見密林中被伐出了偌大一塊空埕,地面上隨處可見年輪密呈的樹樁。在遠端垂斜的山壁下,有着一個直徑丈餘的深洞,洞壁兩側和頂部均撐築着堅實的排木,每隔開幾尺距離,便有一處這樣的架力點,層層延伸,直通向地底的黑暗中去。
空埕之中堆積着如山的黑色礦石,在周遭燃點的幾處火堆輝映下,其中一些被敲開的礦石內部,隱隱流動着血一般的赤色光華,就像是一隻只大張着的邪異眼球。近百個衣衫襤褸的苦工正圍在礦石堆旁,一些人在大力輪錘敲打,另一些則揀選着色澤不同的石塊碎片。
在這簡陋之極的礦場邊緣,遊蕩着十餘名身形粗壯的大漢。他們手中無一例外地倒提着皮鞭,有幾個的腰間還斜插着無鞘長刀,神態陰冷而猙獰。聽得馬蹄聲響,這些漢子俱是轉過頭來,滿面警惕之色。
普羅裡迪斯對那些大漢視若無睹,跳下馬背,望着撒迦微笑道:“想不想看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撒迦默默地翻身下馬,還是沒有說上半個字。自從走出了邊雲要塞以後,語言對他來說,似乎已變得陌生而困難。
“尊貴的殿下!您怎麼親自來了!我可真是該死,您看,我甚至沒有半點準備……”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胖子自大漢們身後擠出,急急地迎了上來,橫肉疊生的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普羅裡迪斯微微頷首,揮手道:“行了,我只是過來看看,你不用管我。”
胖子飛快邁動着兩條粗壯的短腿,走到近處,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貴族禮節,繼而接過二皇子手中的馬繮,微躬着腰身,乾笑道:“殿下,這個月的產量比前幾個月的都要好,而且越是到地底,晶石的成色也就越高,委實是出了不少好貨。您先四處轉轉,有什麼事情還請立即吩咐,我立即讓人去辦。”
普羅裡迪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帶着撒迦走向黑沉沉的礦口。森林中流動着陣陣山風,涼爽宜人,而源源不斷自深洞內噴出來的寒氣,卻讓撒迦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就在這宛若冰窖的酷冷溫度中,藉着洞口透下的光亮,他看見了極深的地底有着一團黑影蠕蠕而動,正在以緩慢的速度攀爬上來。
普羅裡迪斯站了沒一會,便急促地咳嗽起來。他略微裹緊了衣衫,輕拍撒迦的肩頭,淡淡地道:“我不是很能適應低溫,你呆在這裡,該走的時候,我會叫你。”
耳聽着二皇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撒迦一動不動地站在礦口,目光似乎已被下面那團黑影牢牢吸引,再也挪不開半分。
兩者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撒迦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快。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黑影之中似乎有一點赤光,在那渾濁的暗處,它幽幽地閃爍着,微弱卻頑強。
終於,那團物體爬到了洞口邊緣,撒迦呆若木雞地站立着,腦海裡空白一片,就只是怔怔地注視着“它”,臉頰變得毫無血色。一直以來撒迦都認爲,在邊雲所經歷過的一切,便已是這世上最爲殘酷的夢魘。而現在,他才發現錯了。
那些血腥的,黑暗的,充斥着絕望與死亡的全部,加起來也比不上眼前的一幕更爲令人窒息。在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所見的俱是虛幻。
從地底一路爬出的,是一個人。正確的來說,是個幼小的女孩。她絕對不會超過六歲,留着雜亂而骯髒的長髮,臉上覆滿了厚厚的塵灰。幾塊發出光亮的細碎礦石,被包裹在一個繩結編成的小兜中,緊緊地縛在她額前,藉以照亮井下的道路。
在女孩的背後,有着一個幾乎與她一般高矮的竹筐,裡面盛着淺淺的小半筐礦石。她很瘦,裸露在外的兩支細小手臂可怕地緊包着一層皮膚,沒有半分肌肉,看上去就像是鳥類的足。
身後的揹筐,給女孩造成了沉重的負荷。她整個人貼在地面上,緩慢地爬動着,細細喘息,小小的身體似乎隨時會被那筐礦石壓垮。在她的十根手指上面,沒有一片指甲。它們光禿着,呈現出一種斑駁的黑紅色,淺淺地摳入地表,帶動身體向上挪動。
井口站立的撒迦,並未能引起女孩一絲一毫的注意。她爬上地面,費力地站起,雙手拉着揹筐的肩帶,行向礦場中堆積的石堆處去。她的眼睛很大,有着長長的睫毛,在一片灰濛濛的塵土中,透着唯一的一點亮色。
當這個矮小的,骷髏般的小女孩走過撒迦身邊時,他在她的眸子裡看到的,是空。
這已經不能稱之爲絕望,就只是沒有感情波動,不帶任何色彩的,死一般的空。
撒迦注視着她蹣跚行遠,突然感覺到濃重的黑色無邊無際地壓將下來,胸口幾乎悶得喘不上氣。
“礦井下地形複雜,有很多地方通道狹窄,只能靠這樣的孩子鑽進去採礦。”普羅裡迪斯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尖針一般刺入撒迦的心靈深處,“在這裡,有幾十個孩子整天在地下和礦石打着交道,她還不算是年齡最小的。”
撒迦沒有看他,咬着牙,問道:“爲什麼?”
普羅裡迪斯語聲平淡地道:“他們的父母都是奴隸,自從被生下來的那一天起,他們的臉上就被烙上印記,唯一所能面對的,便是苦難多變的命運。雖然很無奈,但這卻是難以改變的事實。”
“我能提個要求嗎?”踏出邊雲要塞之後,撒迦的眸子裡,第一次有了微弱的光。
“說說看。”普羅裡迪斯一如既往的溫和。
遠處那女孩正卸下揹筐,倒出礦石,不知怎的,卻手中一滑,筐口頓時斜轉過來,幾塊碩大的石塊蹦跳而出,狠狠砸上了她的腳面。旁邊一名監工大漢聽到異常響動,回頭望見女孩蜷曲着身體坐在地上,把揹筐拋在一邊,只當是她在偷懶,當即將皮鞭劈頭蓋臉地抽下,口中污言穢語罵個不休。
撒迦猛然擡頭,望向普羅裡迪斯道:“把她從這裡帶走,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普羅裡迪斯的臉上慢慢現出了一個笑容,隱約中,帶着幾分譏諷:“對我來說,這的確不是問題,但我爲什麼要這樣做?”
小女孩的雙手緊緊抱在頭上,身體蜷縮得像個蝦米,慘叫聲淒厲之極。礦場內的苦工們就只是在剛開始時紛紛投去了視線,很快便做回了各自的工作,神色漠然麻木,似乎是對這樣的事情早就已經司空見慣。
普羅裡迪斯笑意更濃,眼眸卻冷如寒冰:“你所見到的,只不過是這片礦場裡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平常得簡直不值一提。我帶你來這裡,只想讓你知道,在這個世上,還有着很多人要比你悲慘得多。就拿這些奴隸來說,他們每天能夠得到的食物很少,卻幹着最艱苦的體力活。如果你沒有去過地下挖礦,就永遠也不要說自己曾經歷經苦難!”
“每一個月,都有很多新的奴隸被送來,而這裡掘礦者的人數卻一直保持在兩百人左右。知道爲什麼嗎?那下面任何一條岔路上覆蓋的灰塵都足足有一尺厚!想要挖到礦石,就必須得從一具具嗆死,累死,甚至是被坍塌土石活活砸死的屍體上爬過去!”
鞭子仍在揮舞,大片大片的衣衫碎片剝落扯裂,蝶一般飛舞在空中。蝶翼的顏色,血紅。
撒迦的呼吸愈來愈急促,指甲已經劃破了手心。他的心早就冷卻,二皇子的話語卻如熾熱刀鋒:“完不成規定採石量的奴隸,無論是大人孩子,都會被處死。當然,他們畏懼死亡,並因此拼盡全力地工作着,如同一具具沒有思想,不知疲倦的傀儡。看起來,這似乎是他們難以逃脫的宿命。可實際上,真正造成這種處境的原因,卻是人性中的懦弱。是的,你沒聽錯,正是懦弱讓他們像狗一樣被人驅使着,而不是與生俱來的低賤身份。”
普羅裡迪斯緩緩做了個手勢,凶神惡煞的監工立即停手,恭謹地退到了一邊。小女孩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背後的衣衫碎裂大半,清晰凸起的條條肋骨之上,遍佈着觸目驚心的血色鞭痕,已是連呻吟聲也發不出半點。
“這裡的監工都是些野蠻愚蠢的傢伙,他們只知道奴隸的售價都很低廉,卻不懂得新手和老手之間創造財富的速度差距。一個勞工的生命在他們眼裡,幾乎沒有任何價值。就算是被刀子抵上喉嚨,奴隸們也不會想要去反抗,更加不用說敢於逃離這塊礦場。其實殺掉這支不過二十人的守衛隊伍,也不是一件多難的事情。”
普羅裡迪斯冷冷地直視着撒迦,道:“牛羊就是牛羊,它們雖然長着犄角,卻無法去反抗隨時到來的屠戮。在它們軟弱的心裡,沒有勇氣,但仍然還存在着一些卑微的希望。”
先前那名有着正常人兩倍腰圍的胖子,顯然是個察言觀色的老道之輩。二皇子的話音剛落,他便立時衝到奴隸羣中,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領,惡狠狠地吼道:“說!你現在心裡最想的是什麼?!”
那奴隸吃了一驚,渾身簌簌發抖:“老爺,我……我想能多吃半塊麪包,半塊就好了。”
“可以,不過得先幹完兩倍的活!”胖子獰笑着把他推到一旁,用馬鞭柄戳了戳旁邊一人,咆哮道:“你呢?”
“我想多活幾天,老爺。”那人垂下了頭,小聲地回答道。
普羅裡迪斯揮手示意胖子退下,淡淡地道:“並不奢侈的想法,但卻未必能夠如願。很可悲,不是嗎?”
小女孩的喘息聲斷斷續續地起伏着,就像是隨時會斷折般微弱不堪。她的頭軟軟地側在地面上,骯髒不堪的長髮散落在頰邊,撒迦看到,那雙發叢中的眸子,依舊空洞無光,沒有痛苦,沒有悲哀,沒有任何東西。
“你和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你還有着可以去憧憬,去希望的權力,他們卻沒有。”普羅裡迪斯緩緩舉步,行至撒迦身前站定,帶着些許憐憫神色,道:“我知道,你現在很彷徨,不知道未來的路應該怎樣去走。甚至就連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也已經完全失去。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一定不想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這世上,而寧願去同冥界裡的親人們相守在一起。希望這種東西,對這些奴隸們來說幾乎難以觸及,但對於現在的你,卻似乎不被珍惜。”
“你父親的死,我有着無法推卸的責任。正因爲如此,我把你從邊雲帶回了帝都。想的,就是讓你可以成長爲一個令你父親驕傲的男人。”
普羅裡迪斯在冷風中微彎了脣角,淡淡地笑道:“你站在這裡,生命雖然存在,但靈魂卻已經死了。我並不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假如你選擇放棄,我會把你留在這裡,留在這羣奴隸中間。用不了多少時間,你就可以和想象中一樣,回到親人的身邊。在那個時候,你不會覺得痛苦。就像我們面前的這個女孩,她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不堪,捱了這頓鞭笞後,最好的解脫方式,已經不遠了。”
宛如一根驟然繃斷的琴絃,小女孩的喘息聲在一陣急促顫抖後停歇下來,再無半點波動。充斥於森林間的氣流打着無形旋突,冷冷劃過她枯瘦如柴的身軀,扯動着污穢的亂髮,露出了一張不過成年人手掌大小的慘白臉蛋。女孩的眼簾,柔弱地合攏着,神情安詳而平靜,如同沉浸在一個充滿了陽光和歡笑的夢中。
普羅裡迪斯輕輕嘆息:“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座入雲的山峰,每個人從一出生起,所處的位置就不同。在高一些的地方,有陽光,泉水,青草,花叢,有着絕大多數美好的東西。而山腳下,則到處充斥着陰暗和潮溼,疾病與死亡。往上攀爬的路很陡峭,很多人都放棄了這艱難的旅程。撒迦,我只是一名引導者,真正的動力,還是源自於你的雙腳,你的心。這裡正是最低層的山腳,放棄,或者是更高?我在等待你最後的選擇。”
“不,我不想像她這樣死掉。”撒迦劇烈顫抖着的身軀逐漸穩定,稚嫩語氣中所流露出的,竟是透徹般的平淡,“父親說過,讓我活下去,變成一個強大的人。我會做到這些。”
普羅裡迪斯微怔,身前的孩子儘管年幼,但此刻卻竟是難以看透。略爲沉默了一會,他愉悅地笑了起來:“你這樣想很好,也正是我所期望着的。能告訴我,變得強大,是你的希望嗎?”
“不,是爲了父親,我必須去這樣做。”撒迦望了眼女孩的屍體,頭也不回地向着礦場邊緣行去,眼神又回覆了死一般的黯淡,“我已經,不再有希望了。”
“你前幾天在絞架旁要求我放過那個邊雲士兵時,我就已經感到了不可思議。現在看起來,以後我得學着去適應你的秉性。”普羅裡迪斯自身後趕上,緩緩地道:“在你的靈魂中,除了善良以外,還有着一些別的什麼東西存在着,它們讓我感到了驚喜。你是個不一樣的孩子,從今天起,將會有一個嶄新的人生。我保證,你會享受它開始的過程。因爲,那將會是非常非常美妙的感覺……”
撒迦只是低垂着頭,步履緩慢地走着,沒有任何迴應。他還記得,馬蒂斯被解開繩套時的奇異眼神。不管那裡麪包含着什麼,撒迦只知道,那是個曾經血染重衣卻未曾捨棄過自己片刻的男人,放他離去,自己並不後悔。
直至普羅裡迪斯縱馬的身影完全沒入密林之中,監工們纔敢相繼直起腰身,重新換上滿臉兇惡的表情,揮舞起手裡長鞭,叱罵不休。似乎是對他們的威嚇早已麻木,近百名奴隸目光空洞地挑揀着礦石,動作機械而遲緩,沒有人擡頭看上一眼,或是做出半點反應。
遠處,小女孩的屍體依舊蜷曲在地面上,孤獨而淒涼。可能是由於臨死前的肢體抽搐,她的一支手臂僵直地探向天空,像是在索取着什麼。在這片殘酷冰冷的大地上,它直直地豎立着,恰似,她小小的,簡陋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