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總兵侯世祿之前在遼東的時候,在孫承宗的手底下混過,所以他現在訓練的車營,正是參照孫承宗車陣訓練的。孫承宗車營是輕重車營、步騎搭配組成的大型合成營,人數一般在六千人以上。
其最初發明的目的,就是爲了在車營鋪開之後,長期守住陣地,在車營的庇護下開展生產建設活動,爲己方軍隊構築一個有足之城、進退之所,方便開啓屯田建城等活動。實際上,確實達成了熊廷弼戰敗後對於遼西失地的收復,唯一的弊端就是燒錢!!!
孫承宗經略遼東雖然只能稱得上可圈可點,但已經是歷任遼東經略裡面做得最好的一個。不勝不敗對於大明來說,就已經是萬幸了。可是爲了支持他的策略,大明掏空了國庫,榨乾了內帑,很難說得清他的作爲到底是挽救了大明,還是加速了大明的毀滅。
虎魯克寨桑追擊王廷臣部騎兵至宣化城外二里,卻見明軍騎兵迅速散開,沒入許多小方陣之中。等到虎魯克寨桑察覺不對,想要撤退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與他們近在咫尺的,是十幾個排列成一字長蛇陣的空心方陣,而更遠處,卻是直接平地立起了一座城。這座城由許多偏廂重車首尾相接構築而成,有兩人高,戰馬無法跳躍,左右看不到邊際,更是找不到一點下嘴的地方。這面牆的出現,使得明軍從一開始就已經立於了不敗之地。
明軍騎兵掀起的滾滾塵煙剛剛被吹散,蒙古騎兵還未曾勒住戰馬,卻聽見對面一陣炮聲響起。硝煙瀰漫之中,鋪天蓋地的槍子和炮彈潑灑而來。
自俺答封貢之後,蒙古人的日子也不好過。除了那拼了老命攢出來的三千鐵浮圖,其他的蒙古騎兵身上,大都只能穿棉甲,或是長輩們留下來、快要散架了的破舊鐵甲。這樣的甲冑在面對明軍火器的時候,自然是無法提供很好的防禦的。
他們要面對的是五步範圍之內,三門弗朗機炮、兩門涌珠炮以及數十杆鳥銃、三眼槍的密集火力進攻。霎時間,蒙古騎兵人仰馬翻,中彈者不下千騎,墜馬倒地者亦不下五百。
“中了明人的埋伏了!”這是此時所有參與追擊的幾千蒙古騎兵的共同心聲。然而按照他們的經驗,在承受了一輪火器之後會有一個間隔,這就是他們進攻的時機,存活下來的蒙古騎兵咬着牙,朝着明軍的方陣衝來。
然而讓他們感到膽寒的是,就在面前一字長蛇方陣的間隙之中,又有無數的小方陣冒了出來。面對他們的騎兵衝鋒,這羣明人不僅不害怕,反倒是朝着他們反向衝了過來。蒙古短弓的弓弦炸響,與此同時,明軍的新一輪火炮打擊也來臨了。
在幾百年前,蒙古人曾經用柺子馬的騎射戰術橫掃歐亞大陸,然而到了今日,他們的騎射反倒是成了弱勢的一方。小短弓的射程短、威力小,欺負一下純步兵還行,面對明軍戰車前方那巨大的車載盾牌時,他們的弓箭顯得那樣的綿軟無力。
這一輪,明軍僅僅傷亡數十人,而北虜騎兵倒下了近千騎。巨大的恐懼籠罩在這羣蒙古人的心中,就像是他們曾經給其他民族軍民造成的恐懼一樣。
偶爾有一部分騎兵好不容易衝到了明軍陣前,面對的卻是插着五支大槍頭、寒光凜凜的獨輪炮車。這些炮車鏈接在一起,構築成了空心方陣的外圍,他們從方陣之間的空隙衝了進去,然而招待他們的卻是裝備了刀盾、勾刀、虎叉、大刀、長矛的步兵肉搏小組。
衝陣的北虜騎兵被協同車陣的明軍步兵小心料理,這樣做是儘量避免傷害到珍貴的戰馬。在送北虜騎兵歸西以後,他們興高采烈地牽着搶奪而來的戰馬,迴歸本陣。
終於,這羣蒙古騎兵回想起來了長輩們曾經跟他們訴說過的恐怖故事。從前他們都不以爲意,以爲只是長輩們的勇武比不上他們這一輩,才軟弱地向着大明俯首稱臣。而這種情況在他們這一代是不會再出現了,他們這一代人終將碾壓大明,證明他們是草原上的天之驕子。
明軍車陣更番疊射,隨行的步兵躍出本陣一陣砍殺,明軍的騎兵遊行於車陣外圍的兩翼,防備有可能到來的騎兵突襲。就這樣反覆推進,很快就把這羣北虜騎兵打崩了。
他們丟下同伴的屍首,忘記了他們蒙古搶回戰友屍體的傳統,勒轉馬頭,拼命奔逃。明軍一方爆發出陣陣歡呼聲,推着輕車,對着北虜騎兵一路銜尾追殺,開銃放炮,打得不亦樂乎。
此役,宣府軍大捷,累計擊殺敵軍約兩千騎,割下首級一千六百顆,繳獲上好戰馬三百匹。二百多匹傷殘戰馬也捨不得丟棄,可以試着能不能救活用來拉車,剩下的馬屍自然就是用來給大軍加餐了。由此,宣府軍士氣高漲。
侯世祿率領一個合成車營六千六百二十七人,外加兩個騎兵營四千八百人出戰,以每天行軍六十里的速度,朝着北虜騎兵追擊而去。
北虜方面,粆圖臺吉和虎魯克寨桑先後大敗而歸,令得林丹汗又驚又懼,這也更堅定了他們撤離的決心。
如果只是輕騎兵,他們早就跑沒影了,但是搶奪的財貨、鐵浮圖的重甲、撿回來的火炮,這些都需要用大車拖拽。要麼丟棄輜重奴隸,相當於這次南下白來一場;要麼他就要面對宣府軍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窮追不捨。
他們的速度還是比侯世祿的合成車陣更快的,畢竟他們有更多的馬匹,也不用拖拽重達數百斤的大車、重炮。
他們的行軍速度可以達到每日八十里,可是明軍也有騎兵,這夥騎兵的速度不止八十里,沒日沒夜地襲擾他們的隊伍,讓他們煩不勝煩。若是出兵追殺,這夥大明騎兵就會往回跑,躲到車營的庇護之下。
幾天下來,林丹汗快要瘋掉了。車營就是他們蒙古騎兵的剋星,無論是大迂迴攻擊側翼,還是頂着高傷亡用重騎兵去衝擊明軍的輕車陣,對於他們都是得不償失的舉動。
他們孱弱的手工業,就連木匠都是從其他民族手裡擄來的,一旦戰爭失利,他們只會越來越弱。建奴發展了屬於自己的車營,而他們蒙古人卻根本無能爲力。沒有火器,沒有車營,甚至單純比拼騎兵,也不是建奴甚至明軍的對手。這個時代對於蒙古人來說,是失意的時代。
其實如果不計傷亡,林丹汗有四萬騎,而侯世祿只有一萬兵馬,就算車陣再厲害,也是很難打過自身四倍之敵的。破車陣的方法其實建奴已經寫好了好幾個範本了,林丹汗卻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去學。
第五天,察哈爾部與侯世祿部宣府軍拉開了上百里的距離。他們設伏給明軍騎兵來了一下狠的,百里追殺,射殺明軍騎兵數百人,總算是挽回了一點顏面。
此時明軍騎兵不敢再追,林丹汗他們也接近了當初入侵的邊牆潰口。他們破關之後,扒大了邊牆的破口,還在其他地方另外鑿了幾個口子,料想大明沒有幾個月是沒辦法完全修復的。他們自以爲給自己留足了後路,卻沒想到碰到的卻是大同鎮上萬早已經在此等候他們多時的大軍!!!
大同、宣府本就互爲犄角,這幾天大同總兵渠家楨和宣府總兵侯世祿早已經派遣塘騎通過氣了。
林丹汗遍體生寒!前有堵截,後有追兵,來的時候有多囂張,現在要回去的時候就有多狼狽。現在留給他的選擇就只剩下一個,那就是趁着宣府軍還沒有追上來,硬着頭皮衝破大同軍依託城牆構建的防線。
否則等到明軍合圍,前後夾擊,那他就真的只能跪地請降了,而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不足兩天。
渠家楨站在六米高的城牆上,看着面前無邊無沿的北虜騎兵,也是感覺到了壓力山大。他手上其實只有九千多人,因爲他總不能將大同鎮的兵力全部帶走,草原上也不是隻有察哈爾一個部落。九千人,面對的是北虜的幾萬騎兵,對方甚至還有具甲重騎,這怎麼看都是一扯就碎。
唯一能夠給他安慰的,就只剩下了安置在城牆上的這幾門重達三千斤的紅夷大炮!這是大同鎮壓箱底的寶貝了。紅夷大炮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幾百斤,最大的有五千斤。這原本是艦炮,傳入大明之後通常用作城防炮,流入野豬皮手裡就成了攻城的武器。
“渠家楨,讓開!放我們過去,不然本汗的十萬騎兵就將你們踏作芥粉,你們這點人不是本汗的對手!!!”林丹汗喊話道。
“瞄準了嗎?!”渠家楨站在城頭低聲問道。“照門對上了,但是太遠了,很難打得中啊,大帥。”炮手無奈道。
“管他中不中的,給勞資射!”
“大汗快走!!!”粆圖臺吉察覺不對,急忙搶過林丹汗手中繮繩,拽着他的戰馬就往回跑,戰馬受驚,跳躍而起。
轟隆!!!
城牆上,四門紅夷重炮轟鳴,三枚炙熱的鉛球朝着林丹汗站立的方向飛去。砰的一聲脆響,粆圖臺吉恍惚間感覺有水滴落在了臉上,溼漉漉的,一股子鐵鏽味。
他駭然回頭,卻見手中只留下輕飄飄的一條繮繩,他哥哥胯下戰馬的頭顱都已經不翼而飛了。幾百斤的戰馬後仰着倒下,將驚慌失措的林丹汗壓在身下,另外兩顆鉛球一前一後落下,濺起大片的砂石,又迅速彈飛出去。
“成了嗎?!”渠家楨一把搶過炮手的望遠鏡。其實雙方距離二百步,這個距離完全可以目視,只是他想要看得更清。
粆圖臺吉慌亂下馬,掀開馬屍,將驚魂未定的林丹汗拖拽起來。
“哎呀,就差一點!!!”渠家楨放下望遠鏡,痛心疾首道。
林丹汗被自己弟弟拉着一瘸一拐地逃離,粆圖臺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自己哥哥身上的腥臊味道更重了些。目光下移,卻見到林丹汗胯下已經是溼了一片!粆圖臺吉的目光刺痛了林丹汗,他用僵硬的語氣說道:“這是馬血。”
粆圖臺吉聞言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麼,但哪怕是他這樣的舉動,也依舊讓林丹汗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卑鄙的明人,他們比草原上的旱獺還要狡猾!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林丹汗暴怒道。
粆圖臺吉聞言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大汗,再讓我帶鐵槊科諾特衝一次吧!!!”
“好,我的弟弟,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草原上最勇敢的巴特爾!這一次本汗允許你帶着五個蘇木的人馬前去衝陣!”林丹汗故作豪邁地說道。
蘇木是察哈爾部的基礎行政單位,一個蘇木三千人左右,可以編作騎兵隨軍出征的也就千人,五個蘇木就是五千人。粆圖臺吉嚥了咽口水,說道:“大汗,我要將鐵浮圖全部帶上。”
“給你一半吧。”林丹汗說道。
粆圖臺吉搖了搖頭,說道:“哥哥,這都什麼時候了,別說五個蘇木,就算鐵槊科諾特十蘇木全部一起上陣也不可惜啊!我們沒時間耽擱了!”
“鐵槊科諾特不能折損太多,不然其他人就不聽我的話了。我們爲什麼要把自己部落的勇士消耗在這種地方呢?不如學着黃臺吉,讓其他部落的人先上去消耗明人的彈藥。”林丹汗說着,越想越是那麼一回事。
隨後,他開始下令將察哈爾本部之外、各部落隨從出征的士兵調集到一起,讓他們作爲先鋒。
當然,林丹汗沒有直接叫他們去送死,給他們的任務是驅使明人奴隸去衝陣。他們在大同劫掠的奴隸,已經隨着左翼大總官塔什海的戰敗丟失殆盡了,現在的奴隸是在雁門、宣府一帶重新劫掠而來的。
數千大明百姓被驅使着朝着邊牆潰口襲來。大同並沒有成建制的車營,這是由於大同長期處於直面草原威脅的第一線,防守數百里範圍,車營的機動性遠遠達不到需求。此前大同鎮是以大量騎兵作爲主力的,只是後面太窮養不起馬了,才變成了現在不倫不類的模樣。
不過,大同倒也像模像樣地臨時給炮車加裝了擋板護盾,大致弄成了正廂車的模樣,組成簡陋的車陣擋在缺口之前。
正面有炮陣、有刀盾兵、有長槍兵、有壕溝拒馬,側面有騎兵策應,後上方有城牆提供的交叉火力,從佈置上來說是妥當了,唯一的問題就是人數不足。百姓哭嚎的聲音攪得大同守軍心煩意亂,眼睛都紅了。
“大帥,讓我帶着騎兵去把百姓搶回來吧!”遊擊將軍曹文耀請命道。
然而,渠家楨拒絕了他的請求,無情地下令手下士兵開火。大明的槍炮射穿了大明的百姓,現在的明軍還沒有經歷過長期的鎮壓農民起義軍的活動,他們還沒有變得麻木。
九邊的士兵大都是與外敵交戰,扮演着保境安民的角色:他們世代守邊,不事生產,就連吃的糧食都是從內地轉運過來的,是百姓用小推車一車車拉來的。也只有保護百姓,才能讓他們吃這些糧食吃得安心。
一輪火器射擊下來,幾千名手無寸鐵的百姓幾乎死傷殆盡。不少大同士兵哭腫了眼睛,託舉鳥銃的手都在顫抖。
“明人真是狠心啊!”林丹汗和手下的首領遠遠看着這一幕,感慨道。
“渠家楨,你這是在幹什麼?爲什麼不讓我去救百姓?瘋子,你這個瘋子!我要上奏陛下彈劾你!!!”曹文耀揪住總兵的衣領大吼道。
其他將領也被這一幕吸引了過來,只見渠家楨一甩手打掉曹文耀的手,同樣咆哮道:“你給我記住,害死百姓的是這幫狗孃養的北虜,不是咱們!你要是有心,就給我將他們堵死在這裡,一個都別放跑,等着其他幾路大軍合圍,將他們剿滅殆盡,給死去的百姓報仇!
我們連三千騎都沒有,你拿什麼去救,你想死不要拉着弟兄們!你要彈劾我沒問題,但現在我纔是大同總兵,你是我大同的遊擊將軍,你必須聽從我的軍令,否則老子我現在就斬了你!!!”
轟隆隆!!!
馬蹄聲響起,一道黑線從遠處涌來。“黑雲壓城城欲摧”,恐怕就是這般的感覺。就在兩人爭執之時,北虜的騎兵正式發起了進攻。兩人對視一眼,趴在城頭看着這一幕,面色開始變得有些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