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皇帝罕見地動了真怒,羣臣都有些措手不及。
次輔朱燮元不得不站出來迴護道:“陛下息怒。東江鎮的糧餉和賞錢都已下發,至於撫卹,當時夏收未濟,朝廷確是有心無力。
而後又是征戰不斷,需要優先保障軍需供應,此事就耽擱下來了,並非元輔抗命,只是輕重緩急不同。撫卹之事暫且記下,待到朝廷財政寬裕些,自然會補上。”
“補上?!哈哈哈哈哈!”朱由檢笑得有些滲人,他揩去眼角的淚珠,說道:“朝廷欠的餉,何曾補發過?!兩千四百萬兩起運稅銀啊,啊!結果入太倉的只有一千八百萬兩,二成五,漂沒了二成五啊!”
撲通,畢自嚴腿腳一軟,給跪了。他紅着眼,顫聲道:“臣,罪該萬死!”
撲通,撲通,撲通……
“臣等罪該萬死!!!”朝堂上烏泱泱跪了一大片。
朱由檢看着這羣衣冠禽獸,卻是愈發地無奈。他能拿這羣人怎麼辦呢?都殺了不成,殺了有用麼?沒準朝堂上的這羣官員就已經是大明最乾淨的一羣官員了呢?先不說能不能殺得了,真要是殺了這羣人,那也是親者痛、仇者快吧,這是在自掘墳墓。
“都起來吧,別罪該萬死了。”朱由檢有氣無力地說道,“就算是隻有一千八百萬兩,這難道連一點燒埋銀都拿不出來麼?朝廷如此,你叫前線征戰的將士如何作想啊?!”
畢自嚴一咬牙,說道:“可暫緩發俸半年,用這筆錢優先下發撫卹。”
嘶!!!羣臣之中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但因爲皇帝現在有點嚇人,並沒有人立即跳出來反對。
但大家的心肯定是不平衡的:朝廷財稅絕大部分都用來補貼給那羣當兵的了,他們文官明明地位在武將之上,更加清貴,卻只能在剩下的這一點殘羹冷炙裡面做文章,根本就不夠分。
憑什麼啊?戍邊苦寒,難道他們十年寒窗苦讀就容易了嗎?官場的兇險不比戰場少,他們能夠苟存到現在,能夠爬到廷臣的位置,不容易!
朱由檢也覺得離譜,否決了畢自嚴的餿主意。真要是停俸半年,那就是劣幣驅逐良幣,貪官屁事沒有,清廉的都被餓死了,不想死、想活命的也被逼得腐化了。
“罷了,東江鎮的撫卹,朕來想辦法,只此一次,下不爲例。命袁可立覈查東江鎮傷亡情況,爲東江鎮士卒製作軍籍勘合,登記造冊。既然朝廷立了東江鎮,就應當誠心接納。東江鎮兵戰功卓著,就不要再將其藐視爲烏合之衆了。
曉諭東江鎮總兵官毛文龍、錦州總兵官祖大壽,入京朝覲。”朱由檢想了想,說道,“朕方纔失言,在此給諸位賠個不是。今天是除夕,朕就不留爾等用膳了,與家小團聚要緊。下朝之後,每人領一塊胙肉回去吧。”
“臣等謝陛下恩賞!”
羣臣向皇帝行“辭歲禮”,朱由檢提前“放朝”,爲讓百官歸家準備過年。朱由檢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內廷,發現這裡一片祥和。
叭叭~一個腳踩虎頭鞋、頭戴虎頭帽的小不點,扶着籮筐的邊緣探出頭來,軟軟糯糯地喊了一聲,但終究還是站立不穩,一個屁墩坐了回去。由於突然跌倒,她把自己給嚇哭了。朱由檢心都化了,連忙走上前去,將女兒抱起。
孫世繡看了看皇帝手中的外甥女,又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心中不憤,於是在那小子大腿上揪了一下。小孩的反應都一卡一卡的,小皇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嗚嗚哇哇地大哭了起來,聲音飽含委屈,讓人心碎。朱由檢無奈,只能又撈起一個抱在懷裡。一個只能貼着肚皮橫抱,連掙扎都是那麼沒有力氣;一個已經迅速轉哭爲笑,用手去揪龍鬚了。小孩的小爪子力氣可不小,朱由檢疼得齜牙咧嘴。
綰綰見他着實可憐,於是走過來將女兒抱走。醜醜走的時候還伸着手朝向朱由檢,不願離開,但懾於老母親的威嚴,她沒敢哭鬧。
周玉鳳抱着自己的閨女遲遲登場,她忙碌了一上午,她嘗試着分擔張嫣的工作,張羅着節慶裝飾、除夕晚宴等細碎繁雜的工作。
皇帝有一大家子人,但朱由檢雖然利用這種宗族關係,卻並不喜歡吵吵嚷嚷的。在宮裡,他還是更喜歡跟自己的小家庭過日子。
人就是這樣賤的,有的人連媳婦都娶不起,大明卻出了個一夫一妻、不納妃嬪的奇葩皇帝。朱由檢雖然沒那麼誇張,但他的生活範圍也不大,新納的妃子還有幾個他都沒碰過呢,忙昏了頭,連人家叫什麼都給忘了。
除夕夜,皇帝與嫂嫂以及媳婦們在宮中守歲,熬到深夜。子夜時分,太監敲響宮中鐘鼓,宣告舊歲結束。
崇禎元年已過,如今是己巳年!!!
除夕本該是闔家團圓的時候,然而建奴一家子卻在茫茫大草原、離家數百里的地方吵架。他們確實是一家人,建奴是家族企業,如今掌權的全都是努爾哈赤的兒子、親戚。雖然親兄弟也會相互捅刀子,但相比於大明,建奴還是算得上團結的。
原本大明也是家族企業,皇帝也有一羣兄弟幫襯,只可惜這種模式只能維持個一兩代人,最終還是會坍塌。
大家本來就不想繞道遠征大明,只是被皇太極說服了,但就算同意了,也是可以撤回的。一連走了十幾天,不見人煙,茫茫草原上方向迷失,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走對路。
他們出身在遼東,長在遼東,什麼時候到過關內?對於關內世界的認知,只有通過別人的轉述形成的一個抽象的概念。聽說大明有十個遼東那麼大,難道真的就那麼脆弱不堪嗎?萬一像毛文龍這樣的再來百八十個,那他們鐵定完蛋了。
代善和莽古爾泰半夜來到皇太極營帳,吵着鬧着想要回家,皇太極憤怒地說道:“你二人翻來覆去地說什麼‘我兵深入敵境,勞師襲遠。若不獲入明邊,則糧匱馬疲,何以爲歸計?且我等既入邊口,倘明兵自後堵截,恐無歸路’,拿這些話當由頭,死犟着不肯聽令!
你們既早想到這些,當初爲何舉手同意,偏讓我帶着大軍跑這麼遠到了這兒?如今反覆,人心不齊,我心裡實在不痛快!”
代善和莽古爾泰作爲兄長,被自己的弟弟罵,心中哪裡會痛快,有理沒理都是要罵回去的,不然臉都丟盡了。
營帳內燈火通明,先是爆發了劇烈的爭吵,而後是推倒器物的刺耳響聲,甚至都已經拔刀了。若不是皇太極早有令在先,外面的白甲巴牙喇早就忍不住衝進去了。燈光將三人的身影投射到幕布上,營內刀光斧影,營帳外旁觀者膽戰心驚。
終於,一個多時辰以後,三人都全須全尾地走了出來,雖然鼻青臉腫的不太好看,皇太極被揍得尤其慘。
外面,三人的護軍相互拔刀對峙,只等待一聲令下就衝進去救援,不過火併還是沒有發生。皇太極又一次說服了自己的兩個哥哥,大軍明日繼續開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