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餘暉漸沉於連綿雪峰, 只在天邊留下一抹青灰色的餘韻。
傍晚時分溫度驟降,絲絲寒風夾雜雪粒子打着旋兒,彷彿警示行人加快腳步。
雪地聳立起厚重的城牆, 上頭掛着一排排小臂粗的冰溜子, 黑漆城門上方陰刻的兩個大字讓白雪填滿, 隱約看得出:北冥。
崇光、崇明
明心、明覺
北蒼、北冥
這是無極六界的最北端。
城防並不嚴苛, 百姓衣着厚重、步履匆匆, 被耽誤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會凍死。
走過城門百十步,傴僂的身影擋在路中, 強行把隊伍擠出個彎來。人們不得不停頓片刻,聽沙啞聲音悽婉哭訴, 然後搖着頭離開, 弄個從裡到外透心涼。
“爺, 救救我家閨女吧!”老嫗不知在這裡求了多少天,聲息不繼、氣若游絲, 卻憑一己之身死不放手。
“老人家丟了女兒?”清亮嗓音從風帽後面傳出來。
“是啊是啊,這位爺行行好!”終於有人停下,老嫗彷彿抓到救命稻草。
一雙手從氅衣伸出,將她攙起扶至路邊。待對方摘下風帽,老嫗不眼前一亮, 好個俊美少年!她活這麼大歲數, 從沒見過如此完美的皮囊。
“大嬸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少年微笑, 語氣溫和。
與此同時, 一位身披玄色氅衣、身形高挑的男子來到旁側, 容色也是萬里挑一,只是眉宇間的冷峻比這天氣有過之而無不及。
少年道:“無妨, 這是我師兄。”
北冥城裡何曾來過這樣神仙般人物,老嫗頓時覺得尋女有望,連忙顫巍巍地道出經過,可說來說去只知道女兒名叫晴雁,半月前的某日突然失蹤,自此杳無音訊,任她問遍鄰里依然無跡可尋。
老嫗口中的晴雁乖順聽話,絕不可能不打招呼便棄家而去,必是居心不良之人趁自己離開時將女兒強行拐走,可憐她早年喪夫、晚年失女,落得個孤苦伶仃的下場。
二人將老嫗扶回家中,留下錢糧,折騰到午間纔出來。
鬱安寧想起老嫗境況,內裡有些酸澀,雙手攏在袖中道:“師兄不會怪我耽誤工夫吧?”
沈曜望他一眼,“怪有何用,已經耽誤了。”
鬱安寧撅了撅嘴,“可四條絲帕拼合在一起,到底是什麼鬼畫符?除了母親的名字啥也看不懂……誒呦~”
“少見多怪。”沈曜修長手指於他額頭一彈,眸底帶着笑意,“那是傳說中的鯤,黑點標記的位置是鯤的眼睛。”
鬱安寧望天,“沒準兒鯤的眼睛有整座城那麼大……”
說話間,面前出現沈曜放大的臉,他雙臂一擡,用風帽兜回鬱安寧的腦袋,“昨天不還頭疼嗎?”
“對啊師兄,不僅頭疼,還總夢見一個人,一個陌生的男人。”鬱安寧蹙眉道,“可能我跟這人有什麼淵源。”
“哦?”沈曜放緩腳步,挑眉問,“什麼淵源?”
“嗯……”鬱安寧咬脣思考,“沒準兒欠他很多錢?”
沈曜彷彿踏空了一下,面色不由沉了沉,拉住他的手道:“走。”
鬱安寧:“師兄知道去哪兒?”
“吃飯。”
“……你一說我還真餓了。”
“……”
繞過北冥城最爲熱鬧街市和最爲豪華的酒樓,兩人七拐八彎來到破敗雜亂的舊城棚戶區,行人往來如織,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皆彙集於此。
沈曜衣袍顏色素淨,卻是低調的奢華,一臉淡然地走進路旁草棚,坐在角落間油漬斑斑的長凳上。
鬱安寧知道他甚愛乾淨,帶着抱歉的笑容。
沈曜望着奔忙在密匝匝桌凳間的店小二,“向他打聽一下。”
鬱安寧做了個“明白”的手勢。
“快快快,走遠點兒!”不知看到什麼,店小二快步出去,一頓亂轟,“說你呢,聽沒聽見,別逼我動粗啊!”
鬱安寧眉頭一皺,起身跑到外頭,迎頭見小二提着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往遠處扔,若非一雙眼睛驀地露出,他真以爲那是堆爛麻布。於是上前阻攔,“喂,一位老人家,你何必如此?”
店小二回頭一看,勉強陪笑,“這位爺,咱們也得養家餬口,小本生意賒不起啊,他堵在門前誰還能進?”
“拿去。”清冷的聲音道,
“破布”驀地一抖,兩眼放光地衝向沈曜手裡熱氣騰騰的兩屜包子,也不管燙,抓起就往嘴裡塞。
小二見麻煩解除,趕緊滿臉堆笑將他們迎了回來,“二位不是本地人吧,真是心善,來點兒什麼?”
鬱安寧摘下風帽:“包子吧,他們吃得好香……”
小二盯着他彷彿被電到一樣,呆立半晌。
沈曜面色沉沉:“還不去拿?”
店小二:“哇,這位客官還想吃點什麼,給您打折。”
鬱安寧:“哦,對了,順便向你打聽個事兒,我們進城時碰到……”
“一個老婦人是吧?”店小二緊接着茬問,
“對對,她在找……”
“找她家女兒是吧?”
“沒錯,兄弟你咋……”
小二擺好碗筷,“這話別人要問,我定然回答不知。客官是善人,不妨多說兩句,”他微微弓下腰,壓低聲音,滿臉神秘地湊近鬱安寧,一扭頭,險些被沈曜的目光給凍死,下意識地向後避了避,“那柳老太太的閨女,二十年前就沒了。”
沈曜眸底泛着冷意,“這麼說,晴雁已然過世?”
店小二低叫:“哇,失蹤這麼久跟死了有啥區別?”
沈曜目光射向他,不怒自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店小二一頭冷汗,頻頻點頭道:“沒錯沒錯。”
鬱安寧心說師兄你語氣這麼嚇人作甚?又問:“沒有找過嗎?”
店小二感嘆,“怎可能不找?憑老太太這股子勁,七八年間沒斷過,城裡城外都找遍了,這麼個大活人居然一點兒蹤跡都沒有,我想八成失足掉山旮旯裡了,沒準兒哪天發水給衝出來,你們信不?”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接話。
鬱安寧一低頭,忽見籠屜滿當當壘了兩層,驚問:“師兄咋要了這麼多?”
“怕你吃不飽,”沈曜笑容滿是寵溺,“都吃了,不要剩。”
“這是想撐死我的節奏?”鬱安寧小聲叨咕,每種餡兒都嚐了一遍,冷颼颼的感覺從對面產來,嘿嘿笑道:“師兄怎麼不吃?”
沈曜旋即微笑,“我不餓,你再多吃一點。”
鬱安寧:“……你笑得我好害怕。”
使盡洪荒之力,鬱安寧吃下不到三分之一,看見包子就要吐出來。
小二在一旁問:“客官還想來點兒什麼?”
沈曜道:“打包。”
鬱安寧:“師兄,我先出去吐一會兒。”
沈曜眸底似有笑意,對小二道:“給外面行乞的人都分一些。”順手扔給他兩串錢,“這是勞資。”
“得嘞。”捧着沉甸甸的銅錢,店小二眉開眼笑地忙活去了。
還以爲真讓他吃完的鬱安寧長長舒了口氣。
兩人沿着街道,一路都能看見有人狼吞虎嚥吃包子。
正要轉彎,陰暗角落裡低沉沙啞的聲音的傳入耳際,“兩位少俠留步。”
鬱安寧扭頭,只見一堆破布移動過來。
“……”
沈曜:“老伯有事?”
一雙眼睛從布條後露了出來,沙啞的聲音道:“老朽向來不喜欠情,聽聞兩位是在找人,可有結果?”
沈曜道:“聽聞已經過世二十餘年。”
“非也、非也。”老者朗聲笑道,“道聽途說豈可輕信?”
鬱安寧:這裡纔算道聽途說吧?
“莫非老伯知道線索?”沈曜問,
老者道:“老朽方纔與街上同僚商討此事,二十年前,有人見過一位裙裾繡着歸雁的姑娘赤腳往念慈山而去。”
鬱安寧一驚,“師兄,大嬸說過她女兒的裙子……”
沈耀卻打斷了他,繼續問:“念慈山?”
“喏~”老者擡手向後指指霧靄中高聳入雲的一座巍峨雪山,“就是那裡,據說有人在那裡被神仙救下,所以取了這種名字,可城裡人都知道,但凡上去就沒人下得來,所以還有另外一個叫法——鬼峰。”
“這也差得太遠了。”鬱安寧遮目望着那邊道,“您確定……”
“行了。”老者撲了撲破爛流丟的“袍子”,“老朽言盡於此,兩位好自爲之。”
沈曜朝他拱了拱手,“多謝。”轉身欲走。
鬱安寧拉住他袖子,“師兄,他說了跟沒說一樣,咱們怎麼找啊?”
“哦,對了。”沈曜忽然想起什麼,對老者道:“受人所託,給您帶個話兒。”
“給我帶話?”老者眼底驚訝轉瞬即逝,“老朽行乞之人……”
不等他反應,沈曜已湊在耳邊說了幾句,鬱安寧只聽見“柳大嬸”三個字,便見他微微紅了眼圈,憤然退後十來步,語氣頗爲激動,“老朽不知你是何意,告辭不送!”
“走吧。”沈曜望向鬱安寧。
鬱安寧被他們搞得一頭霧水,追在後面問,“就這麼走了?”
沈曜聳聳肩,雲淡風輕地說:“不然呢?”
鬱安寧一路小跑,“走這麼快,到底去哪兒?”
前人卻忽然頓住,一轉身被他撞進懷裡。
鬱安寧捂着痠痛的鼻子擡起頭,兩片薄脣緩緩湊近耳畔,“先去找家客棧,可以沐浴的那種。”
鬱安寧耳朵一下子紅了。
“兩位等一等!”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地說:“阿公讓我告訴你們,須正午時分陽氣最盛時纔可上山,若被那個看見便是有去無回。”
鬱安寧:“‘那個’是‘哪個’?”
“阿公說,那個叫‘鯤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