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姑笑道:“不急不急, 以後有的是機會。芍藥姑娘暫且休息片刻,等這段歌舞結束,再返場獻藝, 可得拿出點絕活啊, 這城中青樓姑娘的未來可全靠你了!”
芍藥滿臉受寵若驚, 紅着臉頰頻頻點頭, 一副被忽悠暈了的表情。
春夜姑環顧四圍, 接着招呼,“你們也別閒着,都跟我出來陪陪客人, 讓芍藥好好休息。”
不消片刻工夫,屋裡已經空無一人, 芍藥大大鬆了口氣, 正想坐下, 外頭忽響起敲門聲。
“進來。”她恢復表情道。
一道瘦削的身影走進,是個隨侍的小丫頭, 十四五歲的年紀,樣貌十分普通,手上端着一個木質托盤,恭敬問了安。
“你是……”芍藥感覺此人有些面熟。
“婢子叫青梅,當初跟着牡丹姐姐的。”小丫頭半低着頭, 怯生生地說:“這是仙姿丸, 姐姐登臺前服下, 舞姿更加輕盈美妙。”
早聞春夜姑藏有秘藥, 可使膚白貌美、舞藝出衆, 紅袖添香的姑娘因此獨佔鰲頭,屢屢點中花魁, 賺得盆滿鉢滿。
此番難得一次“雙黃蛋”,春夜姑選擇此刻拿出藥來,籠絡人心的手段還真有一套。
青梅說着便往杯中注水,“姐姐先服下吧,發揮藥效尚需一刻鐘呢。”
芍藥遲疑地看着碩大的黑色藥丸,想起一舉成功後便有可能回覆自由身,狠了狠心,塞進嘴裡,就着她手上的水一併嚥了。
青梅露出生澀的笑容,“姐姐歇息吧,婢子先出去了。”
芍藥眼看她出門,長長出了口氣,瞬間癱倒在椅子上,四仰八叉的姿態跟傾城絕豔女子沾不上邊。
她託着下巴,抖着腿,苦苦思索着還能拿出什麼“絕活”,窗外突然響起一聲呼喚,“芍藥姑娘可在?”
是個男子的聲音,低沉卻不乏清澈,宛若清泉淌過竹林,夏雨敲打芭蕉,磁性中帶着蠱惑,只聞其聲便對斯人容顏充滿嚮往。
芍藥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冥冥中被人牽引着一般往窗前二去。
爲避免精彩提前外泄,後臺是倉房般的設計,窗口很高,接近屋頂,所以怕你邊一般放置折凳,以便調整簾幕和窗扇。
芍藥俯身將折凳打開,正想蹬上。身後有人說話:“我若是你,便不生這好奇之心。”聲線壓得很低,似乎不想再多一個人聽到。
她蹙然回頭,一個身材十分高挑的姑娘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屋門關得嚴嚴實實,不知她怎麼進來的。
腦海一閃,芍藥認出她來,雖然在人縫裡驚鴻一瞥,但瑛姑那種攝人的美貌實在過目難忘。
她剛要發問,便見瑛姑擺出禁聲動作,對他招了招手,示意先從凳子上下來。
正在此刻,又有個男人從壁櫥裡爬出,拍着身上的灰,對瑛姑搖了搖頭,像是尋找什麼東西。
瑛姑領會其意,伸臂將芍藥拉到身後,自己提步登上折凳,身體慢慢向外探去,清清亮亮地問了一句,“誰呀?”
黑暗中生出非常細微的、繩索極速劃過空氣的聲響。但見瑛姑閃身後仰,半空“嗤拉”一下,手上舉起的佩劍被一根白色物品套了個結實。
芍藥定睛看去,居然是條白綾,又見瑛姑擡臂向下一扯,覆蓋在窗外茂密的枝幹劇烈地抖動幾次,一個黑影直挺挺地墜了下來,男子眼疾手快,疾步跨上凳子一把將他死死揪住。
“看你往哪兒跑!”鬱安寧將手上黑影從窗口拉回房間,動作不免有些急躁。
“青、青梅?”芍藥驚詫道,
瑛姑面色沉鬱地抱着手臂,劍柄上還留着半截斷裂的白綾,“果然是你。”
青梅半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驚恐萬分地看向瑛姑:“官爺,婢子做錯什麼?”
“你三更半夜在樹上作甚?”鬱安寧問。
她怯怯地望向他,語氣帶着懼意:“難得有空,幫姑娘找找屋頂上的風箏……”
瑛姑冷笑,“找風箏需要帶着這麼長的綾子?”
“那是固定在一處,防止跌落用的,畢竟只有婢子一個人,萬一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都沒人知道……”青梅聲音越來越小,望之甚是可憐。
芍藥插話道:“官爺們如何確定是她,可別錯怪好人。”
鬱安寧望天,“這種鬼話你也信?”
瑛姑看着她:“一共選過四位花魁,她們身邊也換過不少伺候之人,唯獨你一直都在。”
青梅帶着哭腔道:“春夜媽媽安排,婢子須得奉命行事,不然會被打死的!”
“果然巧舌如簧。”瑛姑語氣幽冷,揚起白綾道:“若我動作晚上半分,恐怕也被你勒死了。”
青梅大驚失色,膝行上前,“官爺何出此言,婢子不敢,也萬萬做不到啊。”
“不敢?”鬱安寧接着道,“你把人引到窗邊探出頭,自己蹲在屋頂下套兒,把人這麼一吊不就得了?”他雙手比劃了個收攏的動作。
青梅面色微變,雙手攥着衣角道:“官爺說笑了,婢子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
瑛姑盯着她一字一頓,“平日裡是有困難,若服下使身體輕盈的仙姿丸,你也可以做得到。”
“就是做得不夠好。”鬱安寧緊跟着她說,“不然牡丹後腦上的大包是如何來的?”
“這些全是你們臆斷,無憑無據便隨便冤枉人。青梅雖然出身寒微,也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小丫頭說着,忽然起身厲聲質問,竟隱隱有種不可侵犯的氣勢。
“我怎麼看都不像,上官沒準兒真冤枉人了,要有真憑實據,您就趕緊拿出來吧!”芍藥實在聽不下去,在旁邊幫腔,話還沒有說完,便忽覺肩膀一緊,被人自身後死死勒住,咽部生出尖厲冰涼的觸感。
“再靠近一步,我就刺穿他的喉嚨!”青梅驟然變了一副面孔,五官透出濃郁的戾氣,一雙狹長的眼睛充滿陰鷙和怨怒。
“喂,只有我在幫你誒……”芍藥對自己的處境表示無語。
瑛姑和鬱安寧抄手遠遠站着,動作如出一轍,絲毫沒有上前的打算。
芍藥:……
半晌,瑛姑慵懶地揮了揮手,“隨你吧,不過殺了她你也得不到想要的。”
青梅見瑛姑不似騙她,驀地收住已經劃出深深血印的刀刃,警惕問道:“爲何?”
鬱安寧暗暗握住佩劍,赤/裸/裸地嘲諷,“因爲她只是誘餌,被這麼草率的花魁儀式騙到,只能怪你太過心急。”
青梅氣得手抖:“你!”
脖子緩慢出血的芍藥哀叫:“這回成功激怒她了,我真謝謝你啊!”
鬱安寧繼續挑釁:“你因何亂殺無辜?”
“無辜?!”青梅表情猙獰,怒極反笑,“她們是害死姐姐的兇手,我只恨她們死得太過容易!”
青梅愈發激動,冷眼旁觀的瑛姑正欲趁機出手,猛烈的黑色妖風陡然颳起,迅速席捲房間的每個角落,環繞青梅數週之後,將她捲入渦心,連帶芍藥一同掀翻在地。
司徒楓自黑霧冉冉現身,用鼻子哼出幾個字,“如此囉嗦,還不如爺親自動手!”
一聽他的聲音,青梅直接從地上彈了起來,表情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大吼一聲,“司徒楓,拿命來!”臉皮如冰糖般融化開來,周身散發出青藍色刺目的光華。
鬱安寧眼睛剛剛適應便見芍藥面色慘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顫抖的嘴脣低喃,彷彿吞吐着誰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前,眼看要走到司徒楓面前,鬱安寧一把將她扯住,“別過去,危險!”
說話間,司徒楓振臂一揮,狂風平地而起,一道密實風牆將青梅重重圍裹。
“想殺我,沒那麼容易!”青梅冷哼,身體漸而浮起,兩顆瞳仁暗光浮動,低低喝了一聲,合十的雙手綻放璀璨光暈將那風牆震碎,半空的身體陡然前傾,如利劍般向司徒楓刺了過去。
司徒楓站在原地巋然不動,眸底卻閃現出詭異的神采,就在青梅觸及他的時刻,拈花手指輕輕一彈,四圍黑氣遊絲般的聚在一處,迅速結成網狀,兜頭罩向對方。
青梅見勢不妙,回身一旋,堪堪落在地面,藍光擊穿魔網。
兩人一來二去,表面誰也沒佔到便宜,可黑霧隱隱蔓延着整個屋子,司徒楓帶着笑意操控自如,信馬由繮。
“卑鄙小人,取姐姐妖靈還不夠,還要拿她作餌,枉費姐姐對你一片真心,天底下哪有你這般狼心狗肺之人,簡直豬狗不如!”青梅劇烈胸口起伏,眼底佈滿恨意,“還我姐姐妖靈!”
司徒楓幽幽笑道:“有本事,過來拿。”
青梅被他一激,再次急攻上去。
鬱安寧終於聽清芍藥口中碎碎唸的名字:入畫。
他拉着奮力掙扎的芍藥道:“悠遊,是我。”
芍藥身體僵直,瞪大眼睛,驚訝無比,愣了片刻才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鬱、安、寧。”鬱安寧湊在他耳邊說,
芍藥看他半晌,眉宇間劃過一絲明顯狐疑,張了張嘴,道:“白雲初晴,幽鳥……”話未說完,額頭遭遇一記暴慄。
鬱安寧道:“‘幽鳥相逐’啊。”忽想起自己對暗號的傻樣,發覺瑛姑正饒有深意地看着他。
餘悠遊瞬間淚流滿面,一下子撲了上來,,擡頭一看,居然是扒在瑛姑身上,沈曜清朗卻略帶煩躁的聲音響起,“哭完沒,快下來。”
餘悠遊一把鼻涕一把淚:“表哥啊,真是你啊,我想死你啦,這些天我好慘啊!”
鬱安寧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事已至此,你就當是一場夢吧,好歹嚐了嚐女人的滋味。”
餘悠遊流淚:“……品嚐女人的滋味倒好了,他們天天讓我學習琴棋歌舞、詩書禮儀,還考試,考不過不讓吃飯,我爹都沒這麼逼過我,嗚嗚嗚嗚。”
幾句話的功夫,旁邊兩人已經打完第二輪,此番司徒楓明顯佔據上風。
餘悠遊焦急道:“表哥,咱們得救入畫。”
沈曜語氣冷淡,“不急,她多消耗司徒楓一分,咱們出去的機會就多一分。”
餘悠遊錶情驀地僵住,小心翼翼追問,“表哥的意思……不打算把入畫一起帶走嗎?”
“枉費你研習仙術多年,這還看不出來?”沈曜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鎖妖塔是座蠱陣,入畫已經吸納所有妖靈,正是司徒楓即將煉成的妖蠱,他收蠱之時法力最弱,也是離開的最佳時刻。”
餘悠遊眸色一暗,“我不同意,入畫不走我也不走!”
沈曜冷聲道:“帶你進陣本是爲了認清入畫真面目,走不走由不得你。”
餘悠遊臉色扎青乍白,“表哥的語氣越來越像我爹了。”
“悠遊說得對,”沉默許久的鬱安寧突然開口,
沈曜心頭一緊,他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眉心緊蹙地說:“爲何連你也……”
鬱安寧激憤道:“不能任由司徒楓那混蛋爲所欲爲。”
“大哥說得好!”餘悠遊話沒說完,就被沈曜冰冷的眼神勸退。
鬱安寧面前,沈曜總有種苦口婆心的感覺:“第四條絲帕藏在入畫的肉身,她的妖靈在此,肉身不會太遠,咱們必須儘快出去……”
“啊啊啊!”一道淒厲的叫喊引得三人齊齊回望。
一隻金色鐘罩正在入畫頭上飛速旋轉,她體內生起藍色焰火,絲絲縷縷地往鐘罩裡飛昇而去。
入畫明顯體力不支緊抱雙臂,跪倒在鍾型籠罩的狹小區域裡。
司徒楓邪魅的聲音迴盪在四圍,“快叫我主人啊,叫出來,你的痛苦就結束了!”
“王八蛋,你傷我女人,老子跟你拼了!”餘悠遊二話不說,飛奔上前。
沈曜還沒來得及提醒,便看見他被一道黑煙捲上天空,又像一顆石子般甩了出去,趴在地上半天都沒站起來。
鬱安寧正欲上前,卻被沈曜壓住肩頭,黑沉沉的眸底暗潮洶涌,“你竟如他那般魯莽?!”
鬱安寧勾了勾嘴角,目光竟是無比的純淨,輕輕拂去他的手,繼續向前。
沈曜緊跟兩步,“安寧!”
鬱安寧回首道:“師兄,我覺得善惡本就分明,跟是人是仙妖沒啥關係,你覺得呢?”
沈曜凝眉看着他,心底已然澎湃成一片,終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提步走上前去,視線一寸一寸描摹着他側臉的輪廓,暗暗道:“九世了,仍然拗不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