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頂苔蘚在安寧的精心照料下漸呈瘋長之勢。
星星點點的“銀河”愈發璀璨, 而眉心一點藍光的青炎鯊也被他養得肥肥壯壯,藍色星辰耀眼奪目。
封擎傳信要晚些過來,安寧閒閒躺在石牀上, 仰頭欣賞了好一會兒, 心滿意足地拎着木桶往洞外走去。
瀑布聲聲入耳, 冥河水轟然墜落, 彷如一條灰色緞帶連接着魔界暗雲天和無底幽海, 這裡是去往蠻荒界的出口,那些靈氣貧乏幾近枯竭,任憑修煉萬年都無法飛昇的空間, 比如無極六界。
清涼的水滴偶爾濺落在他的臉上,輕輕柔柔的感覺彷彿封擎落下的吻。
估摸他差不多到了, 熱氣騰騰的酥餅擺放上桌。
涼風夾雜着青草味飄然而至, 安寧興沖沖地倒了一杯新釀的果子酒, 後背驀地一凜,僵在原地。
“果然這味道能引你出來。”熟悉而冷漠的聲音, 聲調不高卻壓住瀑布的喧囂。
安寧默默地轉過身,男子白衣勝雪,傲然立在石桌旁邊,靈光盪漾。
“叩見天帝。”安寧緩緩矮下身子。
元赤垂眸望向桌上食物,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多日不見, 懂禮數了。”
安寧垂首, “天帝屈尊前來, 不知有何聖意?”
元赤毫無表情的面容漸漸冷沉, 周圍寂靜得彷彿時間停止,石桌連帶食物悄無聲息間碎成齏粉, 洪鐘般的聲音幾乎衝破鼓膜,“明知故問,快快隨孤回宮!”
“恕難從命。”安寧巋然不動,“墮天罪仙並無法力留在上界。”
“以爲孤在乎你這條賤命!”元赤冷笑,“你難道不知元神不滅,慧靈根永生?”
安寧淡淡說道:“天帝英明,豈可輕信上古傳言?天后已經明示,愚弟慧靈根並無重生之能,況且小仙已當面焚燬。”
元赤冷哼,“空穴來風,未必虛言。你在魔界,我不放心,除非……”
安寧眸底劃過一絲堅定,“毀了元神,我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元赤兩指勾起安寧下巴,強迫他望向自己,“你以爲他接近你是因爲你?”
安寧被他壓迫得透不過氣,“不、不可能,他不知道……”
“不知道?”元赤幾乎笑出了聲,“妖魔弱肉強食,爲了功法無所不用其極,而且,他是魔尊。”
安寧臉色煞白,肩膀微微聳動。
元赤氣勢凌然,“最後一次問你,走不走?”
安寧閉了閉眼,緩緩叩首,“恭送天帝。”
“天后遺命,孤暫時饒你,”元赤周身氣場瞬間森冷,“魔尊封擎無狀,桀驁犯上,到了平定魔界的時候了。”
安寧倏然站起,“陛下!”
四圍早已空空如也。
涼風一蕩,青草氣息迎面撲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道:“我回來了,酥餅做好了麼?”
安寧驀地轉身,面前突然白亮刺眼,四周景色漸漸融化在銀白光線之中,耳畔聲音騰沸一時,漸漸歸入沉寂……
寒風嗖嗖如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咚咚咚,咚咚咚!”靈光球接連砸向雪地。
沈曜清朗的嗓音道:“看來這個法子不行。”
鬱安寧張開眼睛,金色大門已經被厚厚青冰和白雪封死,絲毫沒有打開過的痕跡。
“師兄?”鬱安寧剛扭過頭,目光清澈無比,與沈曜視線交疊在一處。
時光如梭、斗轉星移,他看着他的神情也潛移默化地起了變化。
“走吧。”沈曜道,
“嗯。”鬱安寧點點頭,彷彿跟着他便是安心的,無需過問前路。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雪橇深深淺淺的印記尚未被雪花完全覆蓋,一路無話,鬱安寧擡頭時已經回到了初見的那座院落。
遠遠望去,竈間橙紅色火苗歡快地跳躍,直把旁邊的冰雕映射得紅紅火火,這世間唯一的暖色。
鬱安寧:……
沈曜道:“去會會老朋友。”
鬱安寧嘆了口氣,“好吧。”
腳步踩在稀鬆的雪地上,發出輕微的窸窣聲,女子坐在竈邊,一塊接一塊地續着炭火,對於他們再次回來毫不意外,銀鈴般的聲音劃破夜空:“要不要過來坐一會兒?”
沈曜和鬱安寧不約而同走進,坐在旁邊已經擺好的兩張木凳上。
竈臺邊久違的暖意襲來,鬱安寧的腳終於恢復些許知覺。
女子頭也不擡,“怎麼這麼安靜,你們就沒有想說的嗎?”
兩人對視一眼,鬱安寧道:“在門外時,有個女人給我一把鑰匙。”
沈曜道:“好巧,有個女人教我一句咒語。”
鬱安寧:“她還說,集齊兩樣便能離開。”
“嗯,”沈曜接着道:“如果主動交給對方,他就會死。”
鬱安寧聳肩:“同樣,同樣。”
木炭爆裂發出連續的“嗶啵”聲,火焰猛地躥騰到半空。
許久,女子才緩緩問道:“爲何還要說出來,你們不怕死嗎?!”似是極力壓抑着顫抖,聲音聽上去怪異而扭曲。
鬱安寧粲然一笑,“我們倒打算試試她說得是否屬實,哈哈!”
女子靜靜地問:“陷進這樣的地方,你們難道不想從這鬼地方出去?”
鬱安寧望了望沈曜,“更嚇人的地方我都去過。”
四圍一片死寂,女子低着頭,肩膀抖動得愈發劇烈,北風呼嘯,雪地微微震顫,房檐上的冰錐叮叮作響。
沉默半晌的沈曜忽然開口:“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姑娘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同伴嗎?”
女子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驚恐之色,倏然起身,手裡緊緊握住一根細長尖利的冰錐,怒吼道:“聖女方纔告訴我,你們兩個壞了規矩,誰也不能走!”
沈曜拂去衣襬上額雪花,不慌不忙地說:“不把我們變成冰雕,你可說服不了聖女,換不來柴火。”
女子面露驚詫,“你已經知道了?”
“師兄說得對,這冰雕是活的,”鬱安寧又趁機在院子裡溜達了一圈兒,“他的眼珠在動!”
“不要碰他!”女子叫聲幾乎癲狂,
沈曜在旁冷冷道:“這就是帶你一同私奔的人吧,晴雁。”
“噹啷!”女子手中的冰錐落地,登時碎成數段,“你爲何知道我的名字?”
“本來我不確定,”沈曜道,“或許思鄉情切,你屋中的陳設與柳大嬸家裡如出一轍。”
“我娘她……”女子欲言又止,
“柳大嬸苦苦尋找你二十年了。”鬱安寧道,“就是她託付我們來的。”
晴雁望向天空,紋路縱橫的眼角清淚蜿蜒而下,“一切都太遲了……”
鬱安寧道:“不遲不遲,若想出去,我們可以幫你。”
“捨不得他?”沈曜清冷的聲音傳來,目光落在唯一一座冰雕上,“他師從你父親,卻將你拐帶出來,害得你父無顏回家,靠街邊乞討打探你的下落,至今爲止,你仍相信他是真心愛你?”
晴雁回頭一望,表情瞬間複雜,撫摸着冰雕真人般的面容,像在訴說,更像是喃喃自語,“我本打算把鑰匙給他,沒想到他竟然……竟然……”說到此處,她已泣不成聲。
兩人對視一眼,這種分配怕是最爲致命,弱者手裡拿着鑰匙很容易被對方搶走。
雖然不知道晴雁用什麼方法阻止了丈夫併成功得知咒語,很顯然她是存活下來的一方,因爲“聖女”口中“死”的含義便是成爲“冰雕”,被他/她的同伴向自己獻祭,可是本來能夠獨自離開的晴雁卻沒有走。
“並且這裡是有時限的,如果十二個時辰內沒有離開,兩個人都會變成冰雕。”沈曜的目光漸而冷沉,
“你、你怎麼知道?!”晴雁驚詫萬分,
“推倒石碑卻沉在冰下,難保不會有人看見。”沈曜語氣透着寒意,“爲了和他在一起,你便欺騙那些闖進來情侶,破壞信任、拖延時間,用他們的生命換取乾柴苟延殘喘……”
“別、別說了!”晴雁捂緊耳朵,靠在冰雕之上。
沈曜面目嚴峻、字字誅心,“他只是利用你尋寶,有何留戀?”
鬱安寧勸慰道:“是啊,回去看看柳大嬸吧!”
話音未落,天空彷彿崩裂一般,發出轟然聲響,腳下劇烈抖動起來。
冰雕簌簌抖動,兩顆轉動的眼珠流露出極爲恐慌的目光。
晴雁慌手慌腳地加以固定,劇烈的晃動中根本無濟於事,眼看着向一側傾斜,向靜立一旁的沈曜和鬱安寧吼道:“若非你們,我和他還能在一起!都怪你們破壞規矩激怒了聖女,現在誰也走不了了,現在滿意了吧,哈哈哈哈!”
沈曜目中盡是嘲諷之色,長袖一揮,長劍錚然而出,在院子裡盤旋飛舞。
鬱安寧仍不死心,“晴雁,你不想見見家人嗎?”
晴雁臉上劃過痛苦之色,“我哪還有臉去……”彷彿看到什麼,聲音戛然而止,陡然驚叫道:“我的臉、我的臉爲何如此?!”她從劍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樣。
天空和地面的裂縫在逐漸擴大,漸漸連做一片,吞噬一切的虛無從遠處的雪山蔓延而來。
沈曜低聲說了一句:“快跑。”
鬱安寧以爲自己聽錯了,“咱們不是有劍嗎?”
“飛不了。”說話間,沈曜已經像陣風一樣向遠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