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鏗”響聲由遠而近,速度飛快地向着這邊跑來,距離三四步遠的地方戛然而止。
鬱安寧辨認一陣,發現正是那尊佛祖金身,被他破了多半甕的香油,燒到只剩下頭部的金身向前蹭着艱難移動,燒焦的部位露出內部斑駁的木質紋理,只是那張稚子面容還露着詭異的笑容,迎面看見兩人,發出“吼吼”的警告聲。
鬱安寧拍拍沈曜的手背,“別怕。”
被對方好看的黑眸瞪了一眼。
鬱安寧大搖大擺,上前兩步嚇唬對方:“你還敢回來?咦,我剛放這兒的油甕呢?”
那東西彷彿聽懂,明顯僵了一僵,格朗格朗地晃着頭在原地轉了幾圈而,一溜煙跑沒影兒了。
鬱安寧尋塊空地,扶着沈曜往上坐。
“我沒事。”沈曜拒絕道,
鬱安寧沒使多大勁兒把人摁在那裡,“還沒事兒,你這手涼得跟幽冥鬼爪一樣。”
沈曜抿脣,仰臉看他,語氣頗爲篤定,“幽冥鬼爪不涼。”
鬱安寧:“咦?你摸過?”
沈曜挑眉:“你摸過不成?”
“沒有,不過幽冥那地方有熱乎人嗎?”鬱安寧笑着瞟他,有心思開玩笑說明情況不算太糟,“你先歇着,我去幹活了。”說罷往原先擺放佛像的方向走去,看準一處位置,蹲身開始刨地,不多時,身旁積累起厚厚的土堆。
隨着他的挖掘,外面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廟宇廢墟似乎不堪重負,發出“嗚嗚”低鳴,屋樑被壓迫得吱呀作響,驚雷滾滾,閃電越劈越近,有一兩道距離鬱安寧咫尺之遙,顯然有人在警示他這麼做的下場。
鬱安寧仿若未聞,繼續埋頭狠挖,不知挖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整張臉被映照成金黃色。
根根散發着金光的、章魚似的觸鬚破土而出,由蜷曲變爲伸展,肉眼可見地生長,不斷變粗、變高、變大……
“臭小子,居然看破了我的迷局?”中間最粗的一根,漸漸幻化成/人的形狀,還是一位體型妖嬈的美/女,聲音柔美,泠泠如山泉般清澈。
“從了我,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女子聲音傳入耳際,聲聲撞擊着內心柔軟的角落。
鬱安寧就像沒有聽到一般,手上動作不停,觸鬚暴露得愈發明顯,女子終於被激怒,尖叫聲響徹雲霄,“不要做無謂的掙扎,你在想什麼,我全知道!你想救他,對不對?!”
話音剛落,沈曜悶哼一聲,蹙眉捂住胸口,濃郁的黑氣從指縫間汩汩而泄。
“師兄!”鬱安寧猝然扭頭,見他幾乎要向一側傾倒,連忙起身衝到近前。
“呵呵~”女子倩影婉約飄忽,掩口嬌笑,“爲留住沈少俠,奴家可費了不少心思,反正你也走不了了,便好好陪陪奴家吧~”
沈曜是爲自己受的傷,聽到這些話,鬱安寧心裡極不舒服,倏然起身問道:“你傷他如此之重,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此話一出,樹妖便覺一股強大氣場席捲而來,此時此刻,這小子腦海中無數個念頭呼之欲出,如颶風般翻卷匯聚,終是聚集成一個。她剛欲觸及,這慾念便如一把長劍刺穿了她的探究,這許多年來,她頭一次遇到這樣強大執念的人,便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說出來吧。”搖動的枝蔓變成窈窕少/女,媚眼如絲地望向鬱安寧。
鬱安寧鼓足氣息,“我想讓你永遠消失!”
“不要說!”沈曜與他異口同聲,卻爲時已晚。
“有意思,你們兩個挺很有意思。”女子嘻嘻笑道,“這種心思,不妨一起留下好啦,像你的同伴這樣,永遠沉浸在美夢之中,多好啊。”說着觸鬚如簾幕般拉開,露出和爲貴蒼白如紙的臉。
“你想得美,老妖婆!”鬱安寧毫不留情地回絕,“快把我朋友放了!”說話間,他頭髮的顏色肉眼可見地變淡,直至灰白,額頭眼角的紋路愈發明顯,身形慢慢地傴僂。
樹妖滿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卻見他俯身跳回方纔的坑,繼續挖土去了。
“你找死!”樹妖怒不可遏,藤鞭挾卷烈風朝鬱安寧的後背甩了過去。
鬱安寧卻鐵了心專注挖掘她的樹根,對外界全然不顧,一鞭擊中皮開肉綻,火/辣辣地痛,第二鞭緊接而至,他的髮色漸漸地轉爲純白。
沈曜看着他傷痕累累的脊背,眸底閃過莫名情愫,濃濃的心痛卻被灰敗的臉色所掩蓋。
憤怒搖動的樹妖乍然驚吼一聲,揮舞的鞭子戛然而止。
“哈!哈!哈!”鬱安寧半趴在坑裡大笑三聲,很像掘開人家祖墳後看到滿棺材寶藏,。閃閃發光、盤根錯節的樹根整個呈現在面前。
“發現又能怎樣?”女子尖聲叫道,“你們永遠也出不去了!”
她話音未落,黑暗中傳來詭異的撞擊聲,“柯登、柯登、柯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一瘸一拐的人影緩緩進入視野,鬱安寧看清對方,長長鬆了一口氣,用蒼老的聲音道:“你再晚點老子就入土了!”
“其實我、我早早到了,被半個黑乎乎的佛、佛頭追出好、好遠……”餘悠遊的嗓音同樣沙啞粗糲。
“悠遊,快點!”沈曜急促提醒。
餘悠遊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轉瞬間就被樹藤倒吊起來。
樹根是藤蔓伸展的極限,樹妖即便恨極,也只能鞭笞到鬱安寧,若他也被纏住,四人今天是必死無疑了。
此刻兩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一正一倒,迎風流淚,鬱安寧問:“東西呢。”
餘悠遊連忙把當柺杖用的鐵鍬扔給他。
樹妖悠閒地作壁上觀:“別做無用功,這個世界的東西傷不了我的。”
餘悠遊道:“那、那你不知道我家是做做做什麼的。”
“瞧給你得意的,做什麼啊?”女子十分不屑。
半空中的餘悠遊視野倒是開闊,驚訝地喊了一句:“表、表哥?!你你你怎麼傷、傷成這樣?”
樹妖:“……口吃別同時跟兩個人說話啊!”
“試試不就知道了!”鬱安寧鼓足力氣,顫抖着揚起鐵鍬向樹根中部鏟去,一條深褐色的豁口赫然呈現,鮮紅血水從傷口汩汩涌出。
樹妖痛呼,整個樹冠劇烈顫動。
“不愧打鐵世家,真是厲害!”鬱安寧向餘悠遊伸出大拇指,“呼,終於能說出來了,快憋死我了!”
“那可是保、保命用的!”倒掛金鐘的餘悠遊道,“大、大哥快點吧,我的腿快、快斷了。”
隨着女聲震天動地的哀嚎,女子身軀劇烈地扭動,樹藤瘋/狂搖擺,餘悠遊被甩得哇哇大叫。
黑紅血水不停流出,樹妖驚聲尖叫的同時幻化出無數種形狀,燒燬的殘垣斷壁轟然倒塌,外面的藍天白雲景色竟如風化中的牆壁,一層層地剝落,直至天地崩塌,周遭全然陷入一片黑暗。
眼睛適應片刻,鬱安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們哪裡到了什麼繁華都市,分明置身於亂石堆積的幽深谷底,腳下混合着森森白骨的淤泥已經裹到小腿,散發着刺鼻的臭味。
頭頂上方有一棵巨大的榕樹,茂盛的樹冠將整個山谷遮蔽得密不透風,樹下如同黑夜,仔細望去,可以發現無數乾癟的屍體懸掛在密密匝匝的枝葉間。
這裡是一座萬人墳墓,真正的人間地獄!
“啊呀呀!”餘悠遊嚇得驚叫連連,想必從幻境中脫離了出來,叫了一陣子,忽然發現掛在身邊的人有點眼熟,“咦,和爲貴?臭小子你死了沒,快說句話啊!”
鬱安寧下意識忽略了餘悠遊的哀嚎,不自覺地搜尋沈曜,找了半天,遠遠見一塊凸起岩石的旁邊有個熟悉的身影,他那麼不染塵埃,這般模樣莫名讓人心疼。
彷彿怕牽扯到他的痛意,鬱安寧呼喚聲音都輕柔了幾分,“沈曜,你怎麼樣?”話問出口,他的心頭便突突直跳,望着那裡移不開眼睛。
沈曜的背影陷在黑暗裡,零落而無助,出塵高傲的身姿漸漸掩埋在死氣沉沉的淤泥中。
零碎的畫面倏然閃過鬱安寧的腦海,一抹長長的翅影遮蔽了視線……
目光中,沈曜慢慢地搖手,鬱安寧頓時如釋重負,這種感覺並不陌生。
“大哥快點啊,精氣要被吸光啦!”生死時刻,餘悠遊的口吃自動痊癒。
鬱安寧舉鍬打算繼續幹活,樹妖盤錯在一起的根部恢復了木頭本色,血水漸漸乾涸,晶亮油脂從傷口中滿溢出來,所過之處全部被沁注粘結,凝結成琥珀中的死物。
“你是想同歸於盡!”喑啞惡毒的老嫗取代了嬌柔的女聲,每吐出一個字,樹幹劇烈晃動,樹葉沙沙作響。
鬱安寧被逼得連連後退,眼看不得不脫離樹根的坑洞,一旦踏出這裡,他便會被樹藤纏住,倒掛起來吸取精氣,讀出全部的意念。
樹妖靠枝幹生出汁液,氣味彌散在四周迷惑路人,控其精魂產生執念爲己所用,如此循環往復,被困於幻境便毫無察覺,永生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