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尚有轉圜餘地,邢歸身體雖抖得如篩糠一般,眼底深處漸漸浮起一絲希望。
妖獸圍繞着他緩緩轉了一圈,直至將整個身體環住,近在咫尺的巨臉更顯恐怖。
妖獸逼視下,時間極其漫長,邢歸全身緊繃,艱難地嚥了咽口水。
耳畔響起“滋啦”一聲,妖獸突然暴起,鱗片炸開的瞬間掀起血盆大口,邢歸眼前一黑,脖頸變被兩隻慘白慘白的手臂掐住,尚來不及呼救,已經悄無聲息被拖到黑暗深處。
那妖獸打了個飽嗝,悠悠道:“沒辦法,還是想要你的命。”
黑色旋風掃過每個角落,回到鬱安寧身體上方咕嚕嚕鑽了進去,院落恢復了安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須臾,手臂粗的玄鐵門栓發出清脆“噹啷”一聲,自行掉落,門扇吱呀呀地開啓,有人邁開長腿跨進門檻,快步來到鬱安寧身旁,將搭在臂上的一件校服將他緊緊裹住。
嫋嫋的藍色煙霧從鬱安寧身邊躍起,化作嬌俏少女,“參見尊上!”
沈曜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眉峰聚攏時烈風平地而起,颳得窗櫺咯咯啦啦地響。
不等少女說完,煙霧形成的身軀瞬間被強大的風柱捅了一個對穿。
“你倒來得快。”沈曜掌心收合,烈風隨之攪動藍煙,不消片刻的功夫,一根三尺長的湛藍色羽翎落在手中。
沈曜正欲握緊手指,便聽悲悲慼慼的求饒傳入耳際,“尊上饒命啊。”
他驀地停下,猶疑半晌才緩緩鬆開了手,將鬱安寧打橫抱在懷中。
“好險、好險!”少女輕柔甜美的聲音再次響,“尊上脾氣也該收收,我到底要替他們背多少次黑鍋啊。”
雖然早已知曉有此一劫,每每看到鬱安寧這般慘相,沈曜還是怒不可遏,說話的聲音宛如淬了冰,“本座採納你的建議,留下楊某狗命,還嫌不夠?”
“他可是穿針引線的關鍵人物,尊上殺了他不也後悔了嗎?”沈曜怒氣猶存,夢魔不敢怠慢,刻意與之保持着距離。
沈曜濃眉緊鎖,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懷裡的人,彷彿怎麼看都看不夠,衣袖輕輕替他拂去面頰上的灰塵,見白皙的脖頸上縱橫的紅色,周身氣場瞬間森冷。
夢魔默默地退開了幾尺道:“尊上,無極六界雖可無限輪迴,有些事卻註定無法改變,而且每輪迴一次,您的羈絆深入一分,功法便縮減一分,如今已有八世,這麼下去無論仙魔哪股勢力追蹤到您,屆時莫說抵擋,恐怕他會被連累……”他看着昏迷不醒的鬱安寧,“仙君靈氣盡毀,您不如就此罷手……”
沈曜擡眸一望,打斷他的話,“你怎麼弄成這幅樣子?”
這麼多年,尊上首次注意到自己的改變,夢魔不禁驚喜交加,飄到跟前問:“您喜歡這個打扮,可費了我好多心思,漂亮吧?”
沈曜暗想:“這分明是安寧女裝的樣子,連我親手別上的髮簪都如出一轍,”眉毛抽了抽,目光上下打量着道:“……還好。”
夢魔有點雀躍,見他抱着人轉身就走,連忙追趕上去,“尊上不考慮我的話,也該爲仙君着想,墮天之痛您可記得,何必硬要喚醒他的魔性,要他重來一遍呢?”
“可他不記得我!”往事歷歷,攪得沈曜心頭暗潮洶涌,步伐更加迅速。
夢魔:“尊上!”
沈曜冷冷道:“以後掉落的羽翎還是燒了爲妙,免得聒噪。”
夢魔不甘心地說:“堂堂魔尊天天跟那些不入流的小妖小怪磋磨,您就不煩嗎?”
前面人已走遠,只在腦海傳來一聲冷喝:“再廢話就把你封進瓶子裡!”
夢魔恨恨地跺了跺腳,扭身化爲藍霧隱在空氣中,突然想起什麼,叫道:“尊上,下一次莫不是又要做那個了吧?”
起伏山巒吐納着七色彩霞,這般美麗的夕陽怎麼都看不夠。
世元仙君倚在山巔的一棵松樹上,雙腳在霧靄中盪來盪去,從日暮四合一直到月明星稀。
皓月當空,雲海波瀾壯闊。
微醺的世元目光迷離,染上淡淡的銀色的側顏俊美絕倫。
松樹微微搖晃,一隻雀影落在枝頭之上。
“你來了。”堅硬的樹幹變成寬闊的胸膛。
清朗的聲音含着暖意,“不開心?”
“嗯。”世元擡手,金光閃閃的一道帛書現在掌心,“他叫我回去。”
封擎擁着他,“你不是說過,有些事不能拒絕?”
世元緩緩地坐直,扭過頭,像是在看他又像沒有,終是目光移了開去,投進茫茫雲海之中,“他說有個人恐要成事,不得不殺。”
“誰?”
“魔尊,封擎。”
鬱安寧揉了揉惺忪睡眼,一張放大的臉逐漸清晰。
“大哥,你、你醒了啵?”餘悠遊興奮地叫。
鬱安寧面色煞白、頭痛欲裂,被他這一“啵”,額角突突跳痛像有什麼要蹦出來一樣,吃力起身,周圍的環境很陌生,“這是哪兒?”
“我房間。”餘悠遊直勾勾瞪着他,雙目充滿渴望,“你不問、問我、我是誰?”
鬱安寧驚訝道:“難道你不是餘悠遊?”
對方熱淚盈眶,“我就是啊。你、你看,我又變回那個青春可、可人,玉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公子了啊!”
鬱安寧雞皮疙瘩掉一地,虛弱地轉移話題:“我爲何會在這裡?”
餘悠遊面露難色,眼底散發着慈愛的光芒,緩緩靠在牀頭,“之前的事、事情你、你還記得多少?”
鬱安寧眸色一暗,雷掌過身的痛楚再次襲來,而這遠遠不及他們留在心底的印記,那種屈辱,他寧願封存在記憶深處,永遠不願觸及。
餘悠遊的話忽然響起,打斷他的思緒,“你不知道,表哥帶你來的時候……”
眼前一亮,冷風灌入,一道頎長身影走進屋子。
“沈曜……”鬱安寧心中莫名慌亂,下意識地向上拉了拉被子。
沈曜端着藥碗,動作自然地坐在牀頭,湯匙舀起遞在鬱安寧脣邊,“喝了好得快些。”他的眉宇依舊清冷,藥汁卻冒着騰騰熱氣。
鬱安寧視線避過他,別過頭去。
餘悠遊道:“啊,突然想、想起件事,很重要,先、先告辭!”飛快溜了。
瓷碗與木質桌面接觸,“咚”地一聲打破滿室安靜。
下頜處生出涼意,鬱安寧被捏着下巴扭過頭,目光從角落一路轉移到沈曜的臉上,四目相對,黑沉沉的眸底似有驚濤駭浪。
一個畫面劈入腦海,鬱安寧表情乍驟變,無數雙白慘慘的手臂在身上游移着,烈風乍起,整個世界被猩紅色籠罩,他看到自己咬着半隻手掌大快朵頤,沈曜立在旁側靜靜地注視……
“吃藥。”溫熱抵在脣邊,藥香味竄入鼻孔,鬱安寧猝然擡頭,沈曜正舉着湯匙,滿臉認真地望着他。
鬱安寧順着他的動作,遲疑地抿了一下,裹緊被子的身體仍舊瑟瑟發抖,“我夢見把他們吃掉了,骨頭渣都沒剩,我、我是不是變成妖怪了……”
“自己還是太急了。”沈曜心下道,凝神注視片刻,俯身牀向裡挪了挪,長腿往上一盤,隔着薄衾將他擁在懷裡,耳畔喃喃細語道:“只是夢而已。”
“真的?”鬱安寧任由他抱着,清亮的雙眸裡充滿迷茫,“可是感覺好真實……”他摸了摸脣角,“嘴裡還留着血肉的味道。”
“再真也是夢。”沈曜暗暗收緊雙臂,循循善誘,“想想那些更好的夢境,比如說……”
沈曜懷中散發着一股很特別的青草味,彷彿在哪裡聞過。鬱安寧出神片刻,雙頰漸漸地紅了,一擡頭,便墜入那雙深湖般的眸子,侷促地轉移視線,卻又落在兩片薄脣之上。
沈曜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眼底劃過一絲笑意,帶着薄繭的指尖輕輕摩挲着他的起伏的脊背,“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鬱安寧面色晦暗,嘆了口氣,“兩條絲帕都被姓楊的拿走了。”
沈曜雙臂環着他,雖看不到表情,語氣卻平靜得讓人害怕,“他走不了多遠,過些日子我們去一趟不滅天。”
門簾嘩啦啦一聲被掀了起來,餘悠遊一腳踏進,還沒站穩就喊,“表、表、表哥?”差點被沈曜投來的目光當場殺死。
“我、我等下再、再來!”餘悠遊想起便心有餘悸,像只沒頭的蒼蠅扭身便走,差點撞在門框上。
沈曜叫住他,冷冷地問:“風風火火的,什麼事?”
餘悠遊像個老師面前犯錯的孩子,漲紅了臉低着頭說:“老鴇傳了消息,入、入畫明天回城!”
雖爲風塵女子,入畫在達官貴人圈子可謂如魚得水,天天隨行出遊,比餘悠遊這位一門少主忙碌多了,三番五次邀約竟不得空,幸得同老鴇熟識,拜託留意着入畫的行蹤,得空第一個安排,還把定錢先給交了。
鬱安寧調侃他守規矩,餘悠遊眼皮一翻,“各行有各各行的規矩,入畫這麼忙,我、我得體量是不是?”
鬱安寧:“沒看出來,你還挺俠骨柔情的啊……”
餘悠遊:“那、那你看,跟我在一起,驚喜多、多!”
“咳咳,到了。”沈曜擡頭望向樑上的匾額。
餘悠遊:“這、這麼快?”
沈曜輕飄飄看他一眼,分明在說:“誰讓你廢話那麼多。”
餘悠遊十分委屈,他覺得自打早晨開始,表哥對他的態度急速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