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播州,本該是山花爛漫時節,楊應龍的大軍營地卻如籠罩在幽冥之中。
牛皮帳篷外,枯樹虯枝上垂掛着的銅鈴無風自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當陰九娘化爲灰燼的消息傳來,整個營地陷入死寂,惟有遠處傳來的零星馬蹄聲,敲打着衆人緊繃的神經。
中軍大帳內,牛油火把將楊應龍的獨目映得通紅。這位叛軍首領盯着案上的羊皮地圖,指節捏得發白,地圖邊緣被他摳出深深的褶皺。
帳外忽有腳步聲傳來,五毒教副教主藍沁兒蓮步輕移,茜色紗衣上繡着的毒蟒圖騰在火光下若隱若現。“楊將軍何必憂心?”藍沁兒朱脣微啓,聲音甜膩如蜜,卻透着絲絲寒意,“陰九娘雖死,可這播州之地,難道還缺制敵之法?”
她指尖輕點地圖上的飛馬關,鮮豔的蔻丹在羊皮上留下一抹豔色。
楊應龍獨目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藍教主有何高見?如今石飛揚那廝坐鎮飛馬關,朝廷大軍又步步緊逼,本帥的火牛陣、毒屍術皆已失效!”他抓起案上的酒囊,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酒水順着嘴角滴落,浸溼了胸前的狼頭刺繡。
藍沁兒掩嘴輕笑,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卻讓帳內衆人脊背發涼:“將軍可知,爲何春日多瘴氣?”她玉手輕揮,帳外頓時飄進一縷淡淡的紫色霧氣,“我五毒教秘製‘蝕骨瘴’,遇春陽則化,遇人則附。只需將此瘴氣佈於明軍必經之路……”
她湊近楊應龍,在其耳邊低語數句。楊應龍聽着聽着,獨目中漸漸露出陰鷙的笑意:“好!好!如此一來,那些朝廷狗官,還有石飛揚的雄櫻會,都得葬身這播州之地!”
他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的兵符都跳了起來。
帳外,美女軍師雲無月悄然躲在陰影中,心中大驚。她素手緊握,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作爲白芷的師妹,她太清楚石飛揚對播州戰局的重要性。若藍沁兒的毒計得逞,明軍必敗,雄櫻會也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此時,春風拂過營地,帶來一絲暖意,卻無法驅散帳中瀰漫的陰毒氣息。
雲無月望着天邊被夕陽染成血色的雲彩,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將此消息傳出去。石飛揚此人不錯,富有家國情懷,難怪我師姐會和他在一起。經過此前的數戰,我對石飛揚的試探,對他的人品也已經瞭解,這是一個可以成就大業的男人,值得幫!
接下來的日子,戰場上詭異非常。
楊應龍叛軍再也無人前來偷襲飛馬關,關前一片寂靜。
然而遠處的戰場上,硝煙卻愈發濃烈。多路明軍突然陷入莫名的困境,士兵們渾身無力,口吐黑血,戰力銳減。原本整齊的軍陣,變得潰不成軍,慘叫聲此起彼伏。
石飛揚站在飛馬關城頭,望着遠處的亂象,神色凝重。
他深知,這平靜之下,必有更大的陰謀在醞釀。
而此時的雲無月,正騎着快馬,在山林間疾馳。
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趕在藍沁兒的毒計完全生效前,將消息送到石飛揚手中。
夜幕降臨,楊應龍的營地中,藍沁兒望着天空中的彎月,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的毒計已經開始生效。而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夜色下,一場更大的危機,正如同洶涌的潮水,朝着飛馬關、朝着石飛揚,以及整個播州大地,席捲而來。
暮春的苗嶺山道浸在緋色霧靄裡,雲無月的棗紅馬踏碎滿地杜鵑,蹄聲驚起林間宿鳥。
她素白衣襟早被山風捲着的砂礫磨出毛邊,懷中密信裹着三層油紙,卻仍被冷汗浸得發潮。
山道突然響起銅鈴輕顫,三團豔麗身影如毒花綻開,自千年古鬆虯枝間翩然飄落,猩紅裙裾掃過之處,竟連青石都泛起暗紫色黴斑。
“雲軍師這是要去哪呀?”藍沁兒銀角鳳冠上的翡翠墜子隨着話音輕晃,她指尖纏繞的猩紅絲線正緩緩勒進掌心,滲出的血珠順着絲線凝成詭異符文。
這位五毒教副教主身着苗繡百足裙,每隻蜈蚣繡像都嵌着活人指甲磨成的珠片,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她身後,五毒教的長老巴古魯靛藍扎染頭巾下露出半張爬滿蠱蟲咬痕的臉,腰間皮囊裡數十條竹葉青吞吐着信子;五毒教的長老阿依娜面覆黑紗,腕間九枚銅鈴刻着猙獰鬼臉,隨着呼吸微微震顫。
雲無月玉手輕按劍柄,青鋒劍出鞘三寸,寒芒映得她眼睫微顫:“藍教主還是讓開的好。”
話音未落,阿依娜突然甩動雙臂,銅鈴發出刺耳銳響。
七道淬毒銀針裹着腥風襲來,針尖泛着孔雀藍的毒光。
雲無月旋身踏在馬鞍之上,三尺青鋒挽出“流星趕月”,劍穗如靈蛇點向銀針。
叮噹作響間,三枚銀針被擊飛墜入山澗,其餘四枚卻擦着她肩頭掠過,在素白衣衫上燒出焦黑孔洞。巴古魯趁機暴喝,腰間皮囊轟然炸裂。
三條黑蛇昂起三角頭顱,蛇信分叉處滴着墨綠色毒液,直取雲無月咽喉。
“雕蟲小技!”雲無月足尖輕點馬背,身形如柳絮飄飛,青鋒劍走偏鋒,一招“寒梅吐蕊”刺向蛇眼。劍尖剛觸及蛇皮,卻覺觸感滑膩如油,竟是蛇鱗上塗滿了防兵刃的毒脂。
黑蛇吃痛狂甩,蛇尾掃來的勁風竟將山道旁碗口粗的灌木攔腰打斷。
藍沁兒見狀嬌笑,十根染着丹蔻的手指突然結出詭異手印。霎時間,山風捲着腐臭氣息撲面而來,萬千蠱蟲自她袖中涌出,密密麻麻的蟲羣在半空聚成猙獰鬼臉。
雲無月運功逼出護體真氣,青鋒劍舞得密不透風,施展一招“風捲殘雲”。
劍氣所到之處,蠱蟲紛紛爆裂,綠色汁液濺在山石上,發出“滋滋”腐蝕聲。
但她終究寡不敵衆,右踝突然一痛——不知何時,一隻巴掌大的毒蠍已死死鉗住她的穴位,毒刺深深沒入皮肉。
“乖乖交出密信,姐姐便留你全屍。”藍沁兒袖中猩紅長鞭驟然甩出,鞭梢骷髏頭的空洞眼眶裡,兩粒幽綠磷火忽明忽暗。
雲無月咬牙揮劍格擋,長鞭卻如活物般纏繞劍身。她頓感一陣麻痹從虎口傳來,低頭驚見劍身上不知何時爬滿細小蠱蟲,正順着劍身噬咬她的手掌。
鮮血順着劍鋒滴落,在青石上暈開詭異的紫黑色。
阿依娜的銅鈴再度炸響,聲波化作實質衝擊雲無月心脈。她踉蹌後退,後背撞上冰冷的山岩,青鋒劍幾乎脫手。
藍沁兒步步緊逼,長鞭如毒蛇吐信,直取她咽喉要害。
千鈞一髮之際,雲無月突然棄劍,雙掌拍出師門絕學“螢火耀輝”。五道白光勉強擋住長鞭,卻震得她喉間腥甜,七竅緩緩滲出黑血。
此時的雲無月,素白衣衫已被血污與毒汁染得斑駁,髮絲凌亂地粘在汗溼的臉頰上。她靠着山岩喘息,望着漸漸逼近的三人,心中泛起絕望。
暮色如血浸染苗嶺,雲無月倚着嶙峋山岩,青鋒劍在掌心已被蠱蟲咬得滿是缺口。
藍沁兒的猩紅長鞭離她咽喉僅剩三寸,忽聞破空銳響,雄櫻會的豪傑、“神箭手”苗門龍的弩箭如流星趕月,精準射斷長鞭的骷髏鞭梢。
“梅花鏢”單志的七枚暗器呈北斗之勢飛出,寒芒封住五毒教三人退路,每枚鏢尖都淬着見血封喉的劇毒。
石飛揚施展“千里不留行”的絕世輕功,踏着滿地碎葉凌空而來,玄色勁裝在罡風中獵獵作響,明玉功催動的冰藍真氣將周遭霧氣凝成霜花。
“藍沁兒,你助紂爲孽,幫叛軍殺我官兵,讓老百姓處於多年的水深火熱之中,如此作惡多端,罪該萬死!今日,石某便要爲民除害!”他聲若洪鐘,雙掌帶起的勁風竟將腳下碎石捲成漩渦。
巴古魯見狀,枯瘦的手指在靛藍頭巾上快速結印,腰間皮囊轟然炸裂,九條斑斕巨蟒吐着信子竄出,鱗片摩擦聲如同砂紙刮骨。
苗門龍半跪在地,苗家三檐弩弓弦拉至滿月。
“着!”三枚弩箭接連射向巨蟒七寸,卻被蛇鱗彈開火星。
石雄揮舞白虹寶劍衝入戰團,施展“奪命十三劍”,劍尖如靈蛇遊走,專刺蟒蛇軟腹。但巨蟒尾如鋼鞭橫掃,“啪”地一聲抽在他肩頭,鎖子甲應聲而裂,血痕深可見骨。
謝文施展“飛絮輕煙功”,身形化作淡淡虛影繞到巴古魯身後。他的鐵刀貼着老者耳畔劃過,驚得巴古魯踉蹌避閃,結印的手勢頓時亂了章法。
藍沁兒見勢不妙,從懷中掏出玉瓶傾倒,紫黑色毒霧在掌心聚成厲鬼形狀:“石飛揚,嚐嚐我五毒教的‘幽冥鬼霧’!”
石飛揚雙掌劈出“百勝刀法”之“斬紅塵”,在明玉功“太上忘情之冰魄寒獄”的加持下,九道金色刀氣如輪盤飛轉。刀氣與毒霧相撞,發出玻璃碎裂般的尖嘯,紫色毒霧被絞成齏粉,散作的毒雨落在山石上,瞬間腐蝕出蜂窩狀孔洞。
藍沁兒臉色驟變,蓮步急退,卻見石飛揚足尖點地,“百勝刀法”之“斷天涯”的掌力裹着冰寒之氣撲面而來。
千鈞一髮之際,阿依娜的銅鈴爆發出刺耳聲響。聲波化作實質,震得衆人耳膜生疼。
單志的梅花鏢在空中嗡嗡作響。只見他甩出七枚暗器,在空中組成八卦陣型,叮叮噹噹間將聲波盡數反彈。石飛揚以掌爲刀,施展百勝刀法的起手式“蒼松迎客”,掌風如浪,將殘餘音波震得消散於無形。
巴古魯見勢不妙,驅使最後一條巨蟒纏住石雄。那蟒身足有水桶粗細,將石雄勒得青筋暴起。“石兄弟!”苗門龍的弩箭擦着石雄耳畔飛過,精準刺入巨蟒右眼。
巨蟒吃痛鬆開,石飛揚抓住破綻,雙掌劈出百勝刀法的絕殺招“天地同壽”。金色掌影與冰藍真氣交融,如同一輪烈日墜地,巨蟒在轟鳴聲中化作血肉碎塊,濺起的血雨將山道染成暗紅。
藍沁兒見大勢已去,突然抓住阿依娜擋在身前。
石飛揚眼神一凜,百勝刀法的終極殺招“日月同輝”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拍出。掌風所過之處,空氣發出尖銳的爆鳴,藍沁兒在慘叫聲中,她與阿依娜一同被絞成血霧。
阿依娜垂死掙扎,卻被單志後發的梅花鏢貫穿咽喉,黑紗飄落,露出一張爬滿毒瘡的臉。激戰結束,雲無月癱倒在地,腳踝腫得發紫,傷口處不斷滲出黑血。
石飛揚快步上前,撕下衣襟纏住傷口,掌心貼上,泛出冰藍真氣,柔聲說道:“雲姑娘莫怕,這毒還難不倒我。”
爲雲無月逼出毒血之後,石飛揚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瓶,倒出幾粒丹藥,又取出天山雪蓮碾碎:“此乃天星丹與雪蓮膏,內外兼施可解百毒。”
喂雲無月服食丹藥之後,石飛揚起身,望着暮色中的苗嶺,山風捲着血腥氣撲面而來。
遠處,五毒教衆人的屍體橫七豎八,毒蟲在屍身上爬動。他握緊拳頭,眼神愈發冷峻:“五毒教既已出手,楊應龍的陰謀恐怕不止於此。傳令下去,全軍戒備,不可有絲毫懈怠!”
此言既是下令,也是故意說給雲無月聽的,看看雲無月有什麼反應?
“謹遵總舵主號令!”謝文應令而去,施展“飛絮輕煙功”,迅速融入空氣之中。
暮色漸濃,苗嶺的血腥味被山風捲着,混着腐葉氣息撲面而來。石飛揚又蹲下身,明玉功凝成的冰藍真氣在掌心流轉,又爲雲無月驅散腳踝的餘毒。
雲無月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血色,望着滿地狼藉的戰場,突然抓住石飛揚的衣袖:“石大俠,楊應龍的陰謀……是五毒教的‘蝕骨瘴’!”
她良心未泯,還是如實說出五毒教與楊應龍叛軍的陰謀來。
石飛揚動作微頓,掌心的冰藍真氣猛地一盛:“何爲蝕骨瘴?”他身後,苗門龍緊握着三檐弩,單志默默擦拭着梅花鏢,石雄則撕下衣襟裹住肩頭傷口,四人皆凝神靜聽。
雲無月掙扎着坐起,素白衣襟染着黑紫血痕:“此瘴乃五毒教秘傳,遇春陽則化,遇人則附。藍沁兒將其佈於明軍必經之路,那毒霧看似無形,實則見血封喉,入體即腐骨。”
她聲音發顫,眼中滿是憂慮,“如今明軍節節敗退,正是中了這毒瘴的道。”
苗門龍聞言,手中弩機“咔嗒”作響:“難怪我那弩箭射到叛軍陣前,竟見我大明軍士兵個個面如死灰,連逃跑都沒有力氣!原來如此。”單志冷笑一聲,鏢尖挑起塊帶毒的碎肉:“好個陰毒的手段,不費一兵一卒便能讓我大明軍隊潰敗。”
石飛揚站起身,玄色勁裝在風中獵獵作響,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低聲問雲無月:“可有破解之法?”接着,又擡起頭,望向遠處漸漸升起的夜霧,眼神冷峻如鷹。
雲無月望着他,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唯有五毒教教主藍小蝶能解。只是……”
她頓了頓,聲音放輕,“聽說五毒教被天星教收編後,藍小蝶情緒低落,隱居在極西之地,想要尋她,談何容易。”
石雄突然開口,嗓音沙啞如破鑼:“不管多遠,咱們拼了命也要找到她!總不能看着明軍就這麼被毒瘴害死!”
他握拳砸在身旁樹幹上,震落滿枝枯葉。
石飛揚沉思片刻,目光掃過衆人:“苗兄弟、單兄弟,勞煩二位護送雲姑娘去飛馬關附近的密林小屋養傷。”他望向東南方,語氣微微一頓,“那處曾是……我與湘玉的居所。雖已荒廢多時,但地勢隱蔽,瘴氣難侵。”
苗門龍拱手應道:“總舵主放心!我這三檐弩箭,定能護得雲姑娘周全!”單志將梅花鏢收入皮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正好試試我的‘梅花陣’,看那些宵小能不能闖得進來。”雲無月掙扎着要起身,卻因毒性未愈又跌坐回去:“石大俠,我這傷不礙事,尋藍小蝶之事……”
“雲姑娘不必操心,安心養傷便是。”石飛揚打斷她的話,從懷中掏出個小玉瓶,倒出顆泛着清香的丹藥,“先服下這顆‘清瘴丹’,保住性命要緊。尋藍小蝶之事,我自會安排。”他將丹藥遞到雲無月手中,目光堅定,“播州百姓、明軍將士的性命,石某絕不會輕易放棄。”此時,謝文施展“飛絮輕煙功”,身影如一縷薄霧般飄來:“總舵主,四周已佈下暗哨,方圓十里但凡有異動,即刻來報!”他瞥見雲無月手中的丹藥,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髮生何事。石飛揚點頭:“謝兄弟,你速回飛馬關,召集各路豪傑商議對策。記住,此事機密,不可外泄。”
謝文領命,身形一閃,瞬間消失在夜色之中。
暮春的風裹着硝煙掠過播州荒原,石飛揚佇立在焦土之上,玄色勁裝染着未乾的血跡。
當他轉身望向密林深處時,一彎殘月恰好從雲翳中探出,清冷的月光如霜似雪,緩緩流淌在那座破舊的小屋上。歪斜的屋檐垂落幾縷枯萎的紫藤,殘破的窗櫺在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像極了時光深處飄來的嘆息。
記憶如潮水般漫過心堤,將他捲入往昔的漩渦。曾經,這座小屋是他與郭湘玉的溫柔鄉。
春日裡,她赤足踩過溼潤的草地,裙襬沾滿蒲公英的絨毛,笑靨比漫山遍野的杜鵑還要明豔;夏夜中,兩人並肩躺在竹蓆上,數着銀河裡的星辰,她發間的茉莉香混着螢火蟲的微光,在他鼻尖縈繞;秋晨時,她手持竹刀起舞,落葉隨着劍勢紛飛,晨光爲她鍍上一層金色的紗衣;冬夜裡,他們依偎在噼啪作響的爐火旁,她將冰冷的雙腳塞進他懷中,嬌嗔着索要溫暖。
石飛揚望着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彷彿還能看見郭湘玉倚門而立的身影。
門檻上那道深深的刻痕,是她用匕首留下的愛的記號;牆角的蛛網中,還掛着她親手縫製的香囊,褪色的繡線依稀可見並蒂蓮的圖案;曾經擺滿茶具的木桌,如今只剩半截桌腿。
酸澀的痛楚如藤蔓般在心底瘋狂生長,石飛揚只覺喉間發緊,眼眶泛起灼熱的潮意。他仰起頭,望着那輪清冷的明月,試圖將翻涌的淚水逼回眼眶,可記憶卻愈發清晰。
耳畔似乎又響起郭湘玉臨別時的話語,帶着大漠的風沙,也帶着深深的眷戀:“夫君,我愛你,勝過愛我的命。”
然而,如今風未停,人已遠。她回到了大漠深處的舞月家族,只留下石飛揚在這荒蕪的世間,守着滿室的回憶。
“走吧。”他伸手扶起雲無月,“先去養傷,待你痊癒,咱們再一同去尋藍小蝶。”
衆人踏着夜色前行,苗嶺的蟲鳴此起彼伏,卻掩不住空氣中瀰漫的緊張氣息。
石飛揚的腳步邁向小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暮春的山風裹着松濤穿堂而過,石飛揚扶着雲無月踏入密林深處的小屋。
他伸手撫過斑駁的木門,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如同觸摸着那段逝去的歲月。
屋內的寂靜令人窒息,唯有月光穿過破窗,在地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那是他們破碎的誓言和無法延續的情緣。
朽木門檻在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黴斑如墨漬般爬滿土牆,屋內瀰漫着陳年腐木與潮溼苔蘚混合的刺鼻氣息。
“這氣味……”雲無月蒼白的臉色更添幾分難看,剛要轉身,牽動了腳踝的傷勢,疼得她踉蹌着扶住斑駁的木柱。
“哎喲!”冷汗順着鬢角滑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暈開深色痕跡。
石飛揚望着牆角積灰的雕花牀榻,昔日與郭湘玉在此對酌的光景如潮水般涌來。
他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嘴角勾起一抹溫煦的笑:“雲姑娘莫急,待會兒便有人送來新物事。”說罷,他轉身踏入暮色,玄色勁裝在殘陽下泛着微光。
苗門龍、單志和石雄正守在屋外,忽見石飛揚伸手探入腰間鹿皮袋——那看似尋常的鹿皮袋竟如無底洞般,接連取出幾頂嶄新的牛皮帳篷、厚實的羊毛氈被。
更令人咋舌的是,晶瑩剔透的可燃冰、陶製油壇、粗布米麪,乃至醃製好的馬肉、驢肉,帶着冰碴的狼肉、虎肉,源源不斷地被取出,在空地上堆成小山。
“總舵主,您的腰……”單志瞪大了眼睛,梅花鏢在手中忘了把玩,“莫不是您的腰間有傳說中的‘乾坤袋’?”
他瞧不見那隻神秘鹿皮袋,故此很驚訝。
石飛揚將最後一袋糙米放下,拍了拍手上的塵土:“些許江湖手段罷了。”他轉頭吩咐,“你們將帳篷紮在向陽處,瘴氣難侵。”此時雲無月扶着門框,咬着牙挪到門口。
月光爲她籠上一層朦朧光暈,看清空地上整齊排列的帳篷時,她微微一怔。
最前方的主帳足有三丈見方,牛皮表面用銀線繡着雄櫻會的圖騰,兩側還支着小巧的儲物篷,炊煙從角落的臨時竈臺嫋嫋升起。
“我要住那頂。”她指了指裝飾精美的主帳,雖語氣虛弱,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
石飛揚無奈一笑,伸手扶住她顫抖的手臂,踏入帳篷的剎那,雲無月的睫毛輕輕顫動。帳篷內鋪着柔軟的熊皮地毯,四角銅爐裡燃着可燃冰,淡藍色火焰跳躍間,暖意驅散了山間的寒意。檀木矮几上擺着青瓷茶具,繡着並蒂蓮的錦被疊得方方正正,連牆角都插着幾枝新鮮折下的野杜鵑。
“你們雄櫻會的寶貝真不少啊!”雲無月倚着繡枕坐下,指尖輕撫過錦被上細密的針腳,“這帳篷……真寬真大,也真真兒香。”
她忽然輕笑出聲,“原以爲江湖豪傑都是糙漢子,倒沒想到如此細緻。”
石飛揚往銅爐裡添了塊可燃冰,火焰驟然明亮:“行走江湖,總要未雨綢繆。”他的目光掃過雲無月蒼白的臉,“更何況,照顧受傷的朋友,本就是分內之事。”
帳篷外傳來腳步聲,苗門龍掀開簾子探進頭來:“總舵主,燉了虎骨湯,雲姑娘該補補身子。”
他捧着陶碗進來時,銅鈴在腰間叮噹作響,“雲姑娘,這湯裡放了祛毒的草藥,您放心喝。”
銅爐內可燃冰泛着幽藍火焰,將牛皮帳篷映得暖意融融。
雲無月望着陶碗中蒸騰的熱氣,嫋嫋白霧模糊了她泛紅的眼圈。
指尖觸及碗壁時,凹凸有致的櫻花紋路硌得她心頭一顫——那朵栩栩如生的八重櫻,花瓣脈絡竟與雄櫻會繡在旗幟上的圖騰分毫不差。
“石大俠……”她忽然頓住,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影,“不,該喚您一聲姐夫纔是。”話音未落,石飛揚正往爐中添冰的手微微一抖,冰晶墜入火中濺起幾點火星。
雲無月將陶碗捧在胸前,嘴角揚起少女特有的狡黠:“聽說我家白芷師姐如今在乃蠻部落做首領,統御萬千勇士,威風得很呢!”
石飛揚望着她眼中閃爍的憧憬,憶起愛妻白芷策馬馳騁草原的英姿,不禁笑道:“你這小丫頭,消息倒靈通。”
他撣去指尖霜屑,玄色勁裝在火光中泛起柔和的光澤,“只是這播州戰事未了,此刻……”
“我想去看大草原!”雲無月突然攥緊他的衣袖,全然忘了腳踝的傷痛,“想去看風吹草低見牛羊,想看師姐彎弓射大雕!姐夫,等平定了楊應龍,你帶我去好不好?”
她仰起臉時,沾着湯汁的嘴角還掛着未擦淨的痕跡,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天真爛漫。
兩人從敵對關係漸漸轉爲友誼,轉爲親情。
石飛揚望着雲無月發亮的眼睛,恍惚間竟看到白芷初入江湖時的模樣。
那時的她也是這般,明明身負絕世武功,卻總愛纏着人討江湖趣事。
“好。”石飛揚擡手爲她拂開額前碎髮,“待這場戰事了結,我親自護着你去見師姐。”
“當真?!”雲無月激動得猛地站起,卻因牽動傷處踉蹌着向前傾倒。石飛揚長臂一攬將她扶住,掌心傳來的冰藍真氣順着經脈遊走,這才稍稍緩解了疼痛。
她倚在石飛揚的懷中,吐了吐舌頭:“姐夫可不許反悔,武林中人最講究一諾千金!”
“石某何時食言過?”石飛揚無奈地搖頭,將她輕輕按回熊皮軟墊,“只是你這毛毛躁躁的性子,到了草原上,怕是要被師姐好好訓誡一番。”
他瞥見雲無月鼓成包子般的臉頰,又忍不住笑道:“說起來,你師姐當年馴服那匹踏雪烏騅時,比你還要莽撞三分。”
雲無月頓時來了興致,也不顧傷口隱隱作痛,挪近了些追問:“快說快說!師姐是如何降伏烈馬的?”她眼中閃爍着崇拜的光芒,陶碗裡的虎骨湯隨着動作輕輕搖晃,倒映出兩人交疊的身影。
石飛揚沉吟片刻,彷彿又回到了那段崢嶸歲月:“那時她剛到乃蠻部落,見衆人皆懼那匹烏騅,偏要逞強。結果被馬掀翻三次,卻硬是咬着牙抓住鬃毛,從日出跑到日落……”
他的聲音漸漸放柔,“後來那馬認了主,竟只聽她一人號令。”
“我也要做這樣的草原英雄!”雲無月突然攥緊拳頭,“姐夫,我也想當草原上的首領!”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你能不能……給我整一個小部落?就像師姐那樣,帶着族人馳騁天地間!”
石飛揚先是一愣,隨即放聲大笑,笑聲震得帳篷上的流蘇都跟着晃動。
雲無月見狀有些惱了,伸手去捶他肩膀:“有什麼好笑的!我雖是女子,未必就不如男兒!”
“好好好!”石飛揚笑着按住她的手,“待你傷好,咱們便去尋一片水草豐美的牧場。到時候你做首領,我給你當護花使者,可好?”
他眼底的笑意真誠而溫暖,映着跳動的火光,竟讓雲無月紅了臉頰。
帳篷外,夜風吹過鬆林,送來陣陣松濤。
雲無月捧着漸漸涼透的陶碗,聽着石飛揚講述草原上的趣事,恍惚間竟忘了身處險境。此刻的她,不再是那個揹負密信、浴血奮戰的女軍師,只是個憧憬着遠方的小姑娘。
而石飛揚望着她安然入睡的模樣,心中暗自發誓——無論前路有多少艱險,定要護得這份純真與希望。夜色漸深,山林間傳來狼嚎,卻被帳篷隔絕在外。
石飛揚守在帳篷外,望着天上一輪孤月。
他知道,在這寧靜表象之下,更大的危機正在逼近。
但此刻,聽着帳篷內雲無月逐漸平穩的呼吸聲,他握緊了腰間的鹿皮袋——爲了守護這份安寧,他定要破了楊應龍與五毒教的陰謀。
暮春的夜風掠過飛馬關城堞,銅鈴在垛口間發出寂寥的清響。
石飛揚立在箭樓之巔,望着關外密林方向,明玉功凝成的冰藍真氣在指尖若隱若現。
忽有一道黑影如夜梟般疾掠而來,落地時竟是謝文,他灰布勁裝沾滿露水,懷中緊護着一卷羊皮密信。“總舵主,苗寨方向傳來急報。”謝文單膝跪地,將密信呈上時,目光掃過石飛揚腰間的家傳玉佩——那上面還沾着幼子石唸的奶漬。
石飛揚展開密信,燭火在他剛毅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待看完內容,他將信箋湊近燭火,眼見火舌貪婪地吞噬字跡,才沉聲道:“辛苦你了,此處便交給你值守。”
謝文望着石飛揚轉身欲行的背影,突然開口:“總舵主且慢。屬下無妻小掛懷,今夜守夜,倒比旁人更合適些。”
他的聲音低沉,帶着江湖兒女特有的灑脫,卻難掩話語間一抹淡淡的落寞。
石飛揚腳步微頓,月光勾勒出他寬厚的肩背輪廓:“謝兄弟,雲姑娘在林間養傷,你與她……”
“使不得!”謝文慌忙擺手,素來冷峻的面容竟泛起薄紅,“那雲姑娘智謀無雙,鋒芒太盛。屬下心儀的,原是林夫人那般溫婉賢淑的女子。”
想起林婉清煮茶時垂眸淺笑的模樣,他嘴角不自覺揚起弧度。
石飛揚爽朗大笑,笑聲驚起城頭宿鳥:“好!待戰事稍緩,定讓婉清爲你尋個好姻緣。”說罷,他足尖輕點,施展“事了拂衣去”的輕功,如一道黑影沒入夜色。
謝文望着石飛揚遠去的方向,心中涌起暖意。
他握緊腰間的鐵刀,轉身走向城牆垛口,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城牆上的箭影交織成網。
次日戌時三刻,石飛揚處理完關城軍務,踏着滿地碎銀般的月光,來到林間小屋。
雲無月正倚着斑駁的木柱,青鋒劍在她手中挽出清亮的劍花,卻因傷未愈,動作稍顯滯澀。
“雲姑娘這‘寒梅吐蕊’,少了三分凌厲。”石飛揚的聲音從樹影中傳來,驚得雲無月猛然轉身,劍指來處。
待看清來人,雲無月收劍入鞘,嗔道:“石大俠這嚇唬人的本事,倒比武功更精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