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的站起身,撲向窗邊,探出身子遠眺。
夜風習習,樹影被柔和的月光打出長長的黑色幽森,草叢中蛐蛐嚯嚯的叫着,水般柔美,暈開了溫馨,似乎也在祝福着她的洞房花燭夜。
靜,是眼前的景色。
鬧,是身後的聲音。
看不到記憶中的人影,房內的香氣早已經變淡,證明着那人離去許久的事實,可她不死心,還在尋找着,不放過每一個角落。
身體剛想縱出,喜娘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君上,這是洞房花燭夜啊,您要去哪啊這是。”
“我……”她話語一噎,房門已被打開,流陌的身影慢慢踏入。
“呃。”喜娘看看她,又看看他,一個沒披蓋頭,一隻腳還踩在窗臺上;一個面如石板,找不到半點驚訝。
收回腳,幻冰淡淡的一句,“你下去吧。”讓喜娘飛快的閃出門外。
順勢扯下身上的喜服,流陌的手抓上佩刀,“君上要去哪,請讓屬下護送。”
再次掃了眼窗外,她默默的搖了搖頭,“我想,不用了。”
沐清塵既然選擇悄悄的放下花,顯然是不願意見她,又怎麼會等着讓她尋找到?
是的,今天是她的洞房花燭夜,縱然有再急切的心,她也不能離去,可是當對面相望的時候,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爲了尋找解咒的密語,才賭出了成親一條,可是現在流陌依然是流陌,如果沒有清塵留下的‘嗜血白蓮’她是不是該賭最後的洞房了?
那要如果還不是呢?
現在才發現,自己還是天真了,曜痕的心思不是她能夠輕易猜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血緣的關係,清塵纔是最瞭解他的人,知道難猜,所以不猜,直接釜底抽薪。
當蓮花捧在手心中,她又一次發現,她不知怎麼對流陌開口。
直接告訴他,她要喚醒的是他體內的另外一個靈魂?
還是老實的承認,和他成親也是因爲她愛的是他的皮相下的別人?
或者交代,她不過是拿一場婚姻賭血咒的密語?
無論哪一種都太殘忍,他是她的屬下,他也會絕對服從她的任何命令,可是他也是人,還擁有一顆她能感應到的,愛她的心。
她糾結着,不敢面對那俊秀的面容,心底的內疚感急速的涌動着。
“如果只是要喚醒我前世的記憶話,只不過是增加了一些東西,並不是代表我會消失,對嗎?”他冷靜無比的聲音,與她愕然震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腳下一退,撞上了身後的妝臺,稀里嘩啦中粉盒落地,散出一片雪白。
他的臉上閃過心疼,站起身想要靠近,卻又在邁步間停住,與她遙遙相對。
低下頭,他的目光落在瑩潤光芒的酒盞上,噙着笑,他舉起手中杯,“君上,這是您最愛的酒,可願喝兩杯?”
猶記當年月下逢,他就是一杯清酒失了她防備的心,看來無論是否殘存着記憶,骨子裡,他和冷曜痕沒有區別,錯的,只是她看他的心。
冷曜痕最擅長的是僞裝自己,讓人無法看穿,而他亦然,只不過選擇的方式不同,若不是此刻舉手投足間的從容,她也一直以爲流陌不過是木訥呆板的人。
她不語,他也無聲,只是心頭苦笑。
這般的冷靜,她可知道是自己灌了多少杯酒才激發出如此面對她的隨意?
終於,她點點頭,伸手接過酒杯,手指相觸,她的指尖冰冷,而他微微顫抖。
“對不起……”她飲盡杯中酒,看着他的眼,幽幽一聲嘆息。
不用說破,彼此已然明瞭,她爲什麼道歉。
“那個,是給我吃的嗎?”他指指依然被她捧在掌心中的‘嗜血白蓮’,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嗜血白蓮’和‘墨染’,能解血咒封印,對不對?”
她再一次煞白了臉,訥訥的說不出話。
“我是你的護衛,不記得了嗎?”他平靜微笑,鎮定的看不出一點苦澀,“無論有誰在你身邊,保護你是我的職責。”
他是在變相的告訴她,那一夜,蒼凝冽的話,他已經全部都聽到了嗎?
這麼長的時間,他居然一直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其實心中,早已如明鏡般通透。
是他隱藏的太好,還是她真的不曾瞭解他?
從她手中抽走‘嗜血白蓮’,“其實你多慮了,解除封印不過是多了一世的記憶,冷曜痕也好,流陌也罷,都是我。你也不用說道歉,我不會消失,還能得到你,應該是我的福氣了。”
當遮擋眼睛的葉子被扯去,真正的本性顯露,她反而開始不知所措。
他指着‘嗜血白蓮’,眼露詢問,“這個能先吃,在找‘墨染’嗎?”
她結結巴巴的,半點才找回自己的舌頭,“應該,應該能。”
“那你能助我行功嗎?”溫柔的笑臉,與記憶中真的一模一樣,獨獨對她的淺笑。
“能,其實,其實本來就是你的,應該,應該還給你的。”
手指突然被握住,腰身一緊,被他猛然的帶入懷抱,倉惶擡頭,他的臉就在上方,手中還拈着酒杯,“記得,你欠我一杯交杯酒。”
他不要現在的她給他,是那身上自傲的血液讓他不允許自己利用她的內疚,他要的,是她真心真意。
她櫻脣微張,驚訝的忘記閉上,在燭光下閃着柔嫩的水光色澤,雙目帶着迷茫,讓那張絕色面容更多了幾分楚楚可憐。
低下頭,他的脣,落下。
下意識的閉上眼,她不能抗拒,沒有理由躲閃。
同樣的深情,同樣的人,只是少了一段記憶,是她一直不曾認清。
她沒有看見,那隨意的面容上,終於浮現一絲苦澀,轉瞬消失。
也許,恢復記憶的他,會感激她的忠貞,會更加愛戀她的苦候,但是現在的他,卻還是要不到她全心的對待。
話說的再動聽,騙不了自己。
戲演的再真,瞞不過自己。
脣,擦過她的紅脣,落在她的臉頰處。
燭光閃爍,被他手指勁風帶起的窗戶牢牢的閉合,映襯着他親吻上她的畫面,似真似幻……
在那繾綣人影在窗紙上閃現時,樹下的陰影中,緩緩的步出一人,白衣的光芒不再清寒,而是溫柔似雲朵,眼中清澈的祝福,與臉頰上的笑容,組合在一起,爲什麼卻有悲涼的蕭瑟。
安靜的夜晚,月光下,只有他和自己拉長的身影。
低頭自己手中的鳳凰花,美麗炫目,在冰白的手指間隨風搖擺。
手指捂上脣,鮮紅順着指縫滲溢而出,染紅了衣袖……
悄然的掠去,象雲朵飄飛在天際,無依無靠,象霜花凝結,不知什麼時候就消融散去。
曾經寂靜的小山谷中,只餘留蕭瑟一片,鳳凰花落滿地,堆砌着媚色鮮紅,他靜靜站立,彷彿與這夜色融爲一體,偏又是格格不入的雪白。
青竹笛聲,本該悠揚飛旋,此刻卻低沉嗚咽,輕輕的飛舞上天,緩緩的消失,一如往事,煙消雲散。
飄飛着的鳳凰花伴隨着笛音,象極了那嬌俏跳躍的儷影,正在他面前翩翩起舞。
音律突然亂了節奏,他苦笑,閉上眼,不敢再看。
那時年少,師父和藹的撫摸他的頭頂,“清塵,可願隨我出家?”
他倔強的閉着嘴,固執的守着心中信念,只是堅決的搖搖頭。
“如果我說,唯有清心寡慾,不沾染塵世情劫,你才能渡天劫,你還會這麼堅決的搖頭嗎?”師父不曾勉強他,讓他跟隨在身邊傾囊相授,卻始終隔幾年,就詢問一次他是否願意出家。
而他的回答,始終是一個動作。
當他終於成爲清俊少年時,師父送了他兩個字——情空!
“夫妻恩愛,紅顏情深,對你來說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情爲劫,終成空,若你動情慾之念,最終結果只是空;師父不勉強你剃度,只希望你牢記這兩個字,不要動真心。”
他記下了,因爲他還有仇未報,他不能讓自己碰劫,也不想讓師父擔心。
她小小癡纏的身影,他抗拒,他不敢對任何女子有親密接觸。
師父雖然不言,卻一直關注着他,所以他唯有對她冷漠,淡然,卻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偶爾試探性的觸碰她,那個軟軟嫩嫩的小身子,嬌嬌弱弱的喊着大師兄,一直甜到心裡。
可是越這樣,他越恐懼,那兩個字如同鬼魅一般在腦海中浮現,他開始抗拒,厭惡她,甚至利用,只想着用理智拋開情感。
他推開了她,推入了冷曜痕的身邊;利用她實現自己的報復,他知道她會恨,只希望從此再無干系。
錯了,在他虛情的時候,他已然入戲。
噹一聲大師兄響起,才發現,那端坐在膝頭的娃娃,終於徹底的離開了他,他達到了他的目的。
情空!
情來情去幻成空,她終成別**。
樹下的甜蜜相擁,纏綿親吻,都隨着眼前片片飛紅,落了,散了,被風颳起,落入深谷……
“清塵,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陪你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陪你踏遍山川,逍遙紅塵……”直至此刻,他的腦海裡,還是這句話。
他,早已淡了修煉之念,沒了成仙之心,如果無盡的生命換來的,是永遠這般的思念,不如就讓他在天劫中散落。
要麼,徹底抹去曾經的記憶,忘記她。
這一夜,白衣仙子在鳳凰樹下整夜吹奏,淒涼的笛聲吹落了滿樹的豔紅,在天微微亮的時候,他飄然離去,從此那株永遠盛放着花朵的仙樹,再不曾開放過花蕊,彷彿是那仙子的心,隕落,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