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覺得聖人這句話怪怪的,不敢輕易答話,只埋頭站着。
聖人見她不語,又追問了一句:“朕說得可對?”
既然沒辦法裝傻充愣,桑落又以問代答:“聖人可是在爲老將軍的癡症擔憂?”
聖人看向桑落:“朕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小小的人,天威不少半分。
桑落不敢託大,跪地答道:“回聖人,並無二致。有些血脈之病,僅父子,或母女,有些卻又祖孫,又有些是父女,或母子。實難一概而論。若論癡症,此病發生機率,正如分水,祖輩有一瓢,父母則有半瓢之機,若其父母有半瓢,則其子女有四之其一。”
聖人似懂非懂,想了一陣:“不分內外?”
桑落答:“不分內外。”
“什麼東西不分內外?”太妃的聲音響起。
嚇得聖人手指一縮,腳步悄然後退。
葉姑姑扶着太妃走了進來,身後跟着太醫令吳奇峰。
“聽聞聖人召見桑醫正,哀家以爲是聖躬違和,還請了吳大人來,想不到竟是看這個。”
太妃看着滿桌的蠟像,尤其是看到那男子蠟像,微微一晃神,很快就蹙起了眉頭。
“嗯?”她不鹹不淡地詢問,“你們在說什麼?”
桑落仍舊跪着,低聲道:“聖人問——”
“桑醫正!”聖人有些急,生怕她如實作答。
幾乎是同時,桑落的答案脫口而出:“聖人問這縫合時的打結之法——”
太妃狐疑地看兩人的神情,不動聲色地走到桌案前:“打結之法不分內外?”
“是。”桑落應答,在蠟像上找到對應的位置,認真比劃起來,
“縫合時,打結方法較多,皆需因地制宜,而不分內外。太妃請看——皮膚破損可能用到方結,常用單手打結。而縫合血脈時,則需要用三重結,也就是打第一個結時,需要多繞一圈。在內臟縫合時,興許方結和三重結都會用到,雙手或者需要接觸工具才能縫合,力道大小也有差異”
聖人以爲桑落是胡謅的,想不到這打結的門道當真是如此之多,也的確不分內外。
吳奇峰也是第一次聽說縫合的結都有這麼多門道,站在一旁,雙眼盯着蠟像,神思恍惚起來。
早就聽太醫局的人說起過這些蠟像,今日親眼得見,也不由暗暗驚歎。如此栩栩如生,甚至細緻到血脈、內臟、經絡的位置。
太妃對這個桑醫正一向高看一眼,又是女子。太妃如今正值壯年,想來不會輕易鬆開權柄。只怕再過一些時日,這個桑落就要頂替自己的位置了
吳奇峰正胡亂想着,只聽見聖人又問:“血脈也能縫合?”
桑落點頭:“聖人剛纔問微臣如何進行斷肢縫合,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這血脈的縫合。而這幾根血脈狹窄,通常需要藉助器具”
太妃疑慮稍散,拉着聖人的手:“聖人也是,這有何見不得人的?還不讓桑醫正說。”
聖人垂下頭,想了想才道:“剛纔桑醫正說這與繡娘打結的手法相似,兒子想學又怕您覺得這是女紅”
哪有聖人學繡花的?桑落不禁偷瞄了一眼聖人,他這小腦袋瓜子竟如此好使。趕緊又跟着說道:“微臣言行不當,還請聖人、太妃責罰。”
太妃拍拍聖人的後腦勺:“聖人當真想學?”
聖人咬着嘴脣:“兒子好奇。”
太妃微微勾着脣,笑得和藹溫柔:“好奇是好事,不過是幾個打結的法子,待桑醫正得空了入宮時,教你便是。”
聖人擡起頭:“當真?”
葉姑姑笑着說道:“太妃何曾誆騙過聖人?”
“好了,”太妃指向門外候着的喜子,“聖人該去練功了。”
聖人有些不情不願,磨蹭着不肯走。
桑落用餘光掃向喜子,心驚於他如今可以陪聖人練功,鶴喙樓的暗樁如此貼近聖人,必有大謀。
“聖人,快去吧。”葉姑姑上前來牽着聖人離開。
太妃看着幾人遠去,臉上那點溫和的笑意漸漸淡去,目光落在桑落身上,帶着審視:“桑醫正,哀家記得,聖人宣你入宮,一是爲蠟像,二則是爲魚口病之藥。方纔聽你與聖人講那打結之法,倒是忘了問,那藥……可製出來了?”
桑落心絃一緊,從藥箱中取出一隻貼着空白標籤的青瓷瓶子:“回太妃娘娘,幸不辱命,藥已製成。如今試藥的病患,三日可見瘡口收斂止痛之效,待用足十四日便可康復。”
十四日即可康復?
吳奇峰盯着那隻瓷瓶,忍不住開口:“桑醫正,太妃面前不可妄語!”
桑落跪得筆直:“微臣只是實話實說。”
“桑醫正好能耐啊,”太妃並未立刻去接那瓷瓶,眉梢微挑,語氣聽不出喜怒:“哀家聽說這病自古便是無藥可解,竟被你短短時日攻克。桑醫正,莫非真有神助?”
桑落垂首,姿態更低:“太妃娘娘謬讚。微臣不敢居功,不過是在前賢醫方基礎上,結合些許微末嘗試,僥倖得之。況此藥能成,亦多賴顧映蘭顧大人提供的藥材,否則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太妃這才示意葉姑姑將那瓶藥接過來,拔出瓶塞,瓶內是黑黃色的膏體,散發着一股腥氣的藥香。
她重新看向桑落:“此藥無名?”
桑落等的就是這一刻。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晰而平穩:“微臣斗膽,心中確有一名,想懇請太妃恩准賜用。”
“說來聽聽。”
“微臣想請太妃賜名——‘妙娘回魂膏’。”
“‘妙娘回魂膏’?”太妃重複了一遍,眉頭微微蹙起,“聽着不似尋常藥名。”
吳奇峰忍不住涼涼地給了一句:“這叫什麼名字?聽起來像是花樓裡的腌臢藥。”
桑落很早就將這個名字告訴過顏如玉。
顏如玉聽後便輕聲笑了:“桑大夫總說自己沒有‘父母心’,可處處都帶着‘慈悲心’。”
世間懂她的,只有顏狗。
桑落回過神說道:“太妃明鑑,妙娘是百花樓的一個花娘,因不堪忍受魚口病的病痛投繯自盡,微臣爲了製藥,從她身上取來魚口病的病種研製治病良方,故而,微臣以爲以她命名再合適不過。”
吳奇峰一聽這由來,眼角抽了抽:“這病本就治腌臢之病的,怎能——”
“吳大人!”桑落擡起頭打斷了他的話,“妙娘悽慘而亡,甚至因得病而無人肯爲其入殮下葬。而她又有何罪?被賣入青樓,罹患惡症,投繯自盡,畢生積蓄被人搶掠一空,只藏了幾隻金戒指在體內,只求來生能得不再悽苦。”
察覺到太妃震驚的目光,桑落心知自己有了機會。
太妃是女子,是一個敢於冒大不韙而封女官的女子,她的心思怎會如世俗男子一般齷齪?
“啓稟太妃,微臣取病種時,在妙娘遺體之前立下此言,若藥成則必爲其做一件事。”
桑落頓了頓,擡起頭,目光坦然,迎上太妃探究的視線,聲音帶着一種沉靜的悲憫,“這世間萬事脫離不開因果,她因此病而亡,微臣想,每個用這藥脫離折磨的人,都能替妙娘積一份功德,她身體裡藏着的金戒指興許帶不去來世,功德應該可以。”
殿內的空氣彷彿凝滯了。
太妃看向桑落的目光復雜,難辨。
良久,她提起筆在那空白的標籤上寫了幾個字,再緩緩開口:
“‘回魂’二字,哀家聽着總覺帶了三分陰氣,於病患康復的祥瑞之意有礙。既是積德消業,祈福來世……便叫‘妙娘功德膏’吧。望此膏藥如其名,能助病患脫離苦海,亦爲那可憐女子積攢些許功德,助她早登極樂。”
改了兩個字,效果會打折扣。
桑落心中不禁有些惋惜,只得叩首,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激動:“謝太妃娘娘賜名!”
太妃站起來,走到吳奇峰面前,將藥瓶塞給他:“待桑醫正試藥結束,讓熟藥所早些出藥,也免得百姓受苦。”
吳奇峰雙手捧着藥,恭敬地伏地叩首,斂去眼底的光:“微臣謹遵太妃懿旨。”
從宮裡出來,吳奇峰三步就上了自己的馬車,徑直去了鎮國公府。
馬車剛停在鎮國公府角門,正好看見政身邊的小廝在搬東西,便上前問道:“二公爺如何?本官又研製出新藥了。”
小廝忍不住腹誹。又是新藥。這吳大人來了多少次了,哪次不是說有藥了,結果呢?
府裡昨日剛請了一個神醫,這事也不能對吳大人說。畢竟人家太醫令也是要臉面的。
於是小廝先行了一禮,規矩地答道:“我們二爺前幾日疼得厲害,也是四處尋醫問藥。”
“快!帶本官去瞧瞧!”吳奇峰拎着藥箱快步往裡走。
剛進內室,一股腐臭混着血腥氣撲面而來。鍾離政正蜷在雕花大牀上,錦被被蹬到腰間,下身赤裸着,大腿內側生着七八個膿瘡,有的已經潰爛流膿,把鵝絨墊褥都浸出黃褐色的痕跡。
“二公爺——”
“啊——”
吳奇峰剛開口,鍾離政突然慘叫一聲,整個人弓成蝦米狀。原來是個膿瘡突然破裂,黃白相間的膿水混着血絲噴出來,身下的牀榻上,早已被染得滿是紅紅黃黃的膿斑。
“二爺——”貼身的丫鬟,捏着帕子想要上前替他擦拭。
“別碰!別碰!”鍾離政揮開想要擦拭的丫鬟,指甲在牀沿刮出刺耳的聲響,“你他孃的要殺了老子嗎?!”
小廝上前道:“二爺,太醫令吳大人來了。”
鍾離政強忍着疼痛,從牀上費力地支起頭顱。
吳奇峰不禁駭然,這纔多久不見,竟形銷骨立,滿臉蠟色。他連忙從藥箱取出青瓷瓶,交給小廝:“這是剛制的新藥‘妙娘功德膏’,你快給二公爺敷上,三日便能收斂瘡口,十四日即可痊癒。”
小廝如同聽了天方夜譚。能這麼快?上一次聽說這麼快見效的藥,還是耗子藥。
可畢竟是太醫令,小廝哪裡敢輕易置喙,捧着藥瓶靠到牀榻邊:“二爺,容奴給您敷藥吧。”
鍾離政盯着那瓶子上的標籤,那幾個字起了虛影。他搖搖頭,再瞪大了眼睛,這纔看清楚上面的字。
“妙——什麼功?”
小廝識得字:“二爺,是‘妙娘功德膏’。”
妙娘?
也不知是劇痛,還是恐懼,或是憤怒。
鍾離政的嘴脣抽搐起來:“此藥爲何起這名字?”
吳奇峰並不知鍾離政的魚口病就源自妙娘,只說道:“此藥乃太妃賜名。”
“太妃、太妃怎會賜這樣的名字?”
吳奇峰原是想要自己得此功勞的,故而不肯說出此藥是桑落所制:“此藥源自一個名爲妙孃的花娘。若沒有她,便無法制出這亙古未有的方子。”
小廝一聽連太妃都賜了名,興許真的有用,拔了瓶塞就要替鍾離政敷藥。
鍾離政卻一把推開:“沒眼力的畜生!外人還在!”
這瘡長在**,着實不便有人旁觀。吳奇峰立刻起身告辭,又說過三日再來替他把脈看診。
待吳奇峰走了,小廝再次捧着藥瓶上前:“二爺,奴替您上藥吧。”
瓶身上的“妙娘”二字,讓鍾離政隱約猜出了來歷。
功德?她還想要功德?做夢!
“滾!”他眼睛瞪得通紅,咬牙切齒地一把打翻瓷瓶,黑黃色的膏體濺在牀腳:“賤人!都是賤人!”
妙娘是!
太妃更是!
還有那個桑落!
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太妃本來就對鎮國公府心生忌憚,怎麼會如此好心?還給藥賜這樣的名字,不就是爲了戳自己的心窩子嗎?
鍾離政氣喘吁吁地躺回榻上,仰面朝天:“神醫可到了?”
小廝跪在牀畔:“到了,剛纔吳大人在,神醫就沒有露面。”
“快請進來!”
不多時,偏門傳來響動,一個頭戴風帽身罩斗篷之人,邁着沉沉的步子走進來。
“二公爺。”神醫的聲音男女莫辨,“久等了。”
“神醫——”鍾離政這次用胳膊撐起上半身,“快救救我。真的痛死我了。”
“二公爺莫急,”神醫放下藥箱,也沒有上前探脈的打算,只是站在屋內,將屋子打量了一圈,這才從藥箱裡取出個琉璃罐。
罐子裡裝着十幾條通體赤紅的蟲子,每條都長着細密的尖牙。
“這是西域血蛭,專吸腐肉。”神醫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血蛭吸完腐肉,還需一味藥引,才能根治。”
“什麼藥引?”鍾離政扯着脖子問道,“神醫請說,沒有我鎮國公府找不到的!”
“二公爺既然出重金將在下請來,藥引自然也已爲您備下。”
神醫將琉璃瓶子打開,用銀夾子挑出一根蠕動的血蛭緩緩放在了鍾離政的腿間:“會痛,二公爺忍一忍。”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