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皆爲江山計
漠湖的風有些涼。
顏如玉的語氣裡帶着些桑落聽不懂的情緒。
她扶着柳樹從石頭上下來,拍拍手上的樹皮渣子:“顏大人,藥是備好了的,想着晚上可以帶回去給您用,就沒有跑這一趟。”
顏如玉走了過來。
嘩地一聲,大氅從她頭上揚起,再落在她肩頭。由着他勾着頭替自己繫好了帶子。
被他溫暖的氣息徹底籠罩之後,桑落有些懵。
他起伏的輪廓近在咫尺,兩個人太近了。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淺淺的血腥氣和瑞麟香氣。
顏如玉並不用香。但桑落記得他的馬車四角的香球裡就帶着這個香,是爲了掩蓋車裡的血腥氣。
“可是出了什麼事?”她問,見顏如玉不回答,她又悄聲追問,“你殺人了?”
顏如玉望她一眼。暮色之下,她的目光如天邊閃爍着的第一顆星。
“是。”他說。
“誰?”桑落看看馬車,“在車上嗎?”
丹溪堂門前的楊樹林很適合藏屍,實在不行就挖個坑燒了,埋在裡面。
“不重要的人。”他說,“不在車上。”
桑落哦了一聲:“你等着,我去取藥。”
“好。”
他負手站着,看她的背影。
身上的大氅太長,拖曳在地,她不得不抓着大氅繞在手臂上,跑向丹溪堂。
再抱着藥箱跑回來時,顏如玉已經不在湖邊了。
馬車還在,馬車前坐着的人她沒見過。是個年輕的女子,一身粗衣,戴着斗笠。
“桑大夫。”女子說,“公子剛被太妃召入宮去了。命奴送你回府。”
竟然走得這麼急,連藥都沒顧上喝一口。桑落抱着藥箱的手扣在銅鎖上:“你是——”
女子說:“奴叫風靜,上次在丹溪堂見過一面,不知桑大夫可還有印象?”
是三夫人來殺她的那一次?那個竄出來殺了很多府兵的黑影就是她?
“公子不放心換別人,就讓奴替桑大夫駕車。”風靜撩起車簾,扶着她上了馬車,“公子說,他不在宮外的時候,桑大夫千萬別亂走,丹溪館有和府裡都很安全,其餘地方少去。免得莫星河使出什麼手段來。”
昌寧宮。
太妃鮮少這樣急切地召他入宮。所以顏如玉走得很急,沒有坐車,而是騎馬疾馳入了宮門。
到了昌寧宮外,葉姑姑早早就候着了,見到來人身姿英挺,一身絳紫的袍子,心就定了下來:“顏大人可算來了,太妃今日水米未進,奴婢是勸不動了。”
“到底發生了何事?”
葉姑姑皺着眉,嘆了一聲:“聖人今早不肯起牀,太妃去叫,反被聖人頂撞了。聖人年紀還小,平日倒也乖順,也不知今日怎就死活不肯認錯。早朝的時候您不在,他倆爲了黃河水患的事槓上了,朝臣們那些心思,您也是知道的,巴不得母子離心。”
“聖人呢?”顏如玉一邊跨上臺階,一邊問道。
“聖人在清靜殿呢,賭氣不肯來。”葉姑姑一挑簾子,示意顏如玉進去,自己就躲在外面免得被殃及池魚。
太妃一身靛藍繡鶴的絲袍坐在燈下,蹙着眉看奏摺。
聽見動靜,擡眼一看是顏如玉,她面色緩和了一些,嘴上卻道:“葉慧竟把你給叫來了,真當哀家氣糊塗了嗎。”
顏如玉規矩地行了禮,看見案頭有一碗涼了的蓮子羹,又端起來遞到門外去給葉姑姑:“給太妃熱一熱。”
他折返回桌案邊跪下:“黃河水患的事,微臣前日就收到了消息,已遣繡使去核實還未回話,今日怎會鬧到朝堂上?”
太妃指尖重重扣在奏摺上:“工部要開禹王渠分洪,戶部卻死咬着漕運命脈不放。聖人小小年紀,不知從哪個嚼舌根的小人那裡聽了幾句典故,今晨竟說要效仿前朝賈魯,遣十萬民夫改道奪淮!”
“太妃莫急,此事戶部不會同意的。”顏如玉執起硃筆尋了一頁紙,隨手畫了芮國的輪廓,又在圖上劃出血色長痕:“若要改道,漕糧需繞行八百里。”
燭火嗶剝聲中,太妃的翡翠耳墜晃出冷光:“早晨戶部明明——”
說到一半,她也回想起來,當時聖人提出改道時,戶部尚書張了張嘴卻並未說話,顯然是不同意的,但又不想在自己這個婦道人家面前駁了聖人的面子。
她放下硃筆,嘆了一口氣:“聖人年歲太小,容易受人蠱惑。朝中那幫人沒幾個真替聖人想的。你這段時日忙肅國公府的事也無暇分身,哀家想着替聖人選伴讀的事也差不多塵埃落定了,過了重陽就讓那些孩子入宮吧。”
“是。”顏如玉低聲應着,想了想,他又說道:“不知聖人身邊誰懂這個典故呢?”
“那個叫元寶的侍書不可能,多半是侍筆和侍墨那兩個。”太妃想了一圈,“哀家還是想得太簡單了。當年始帝在世時,書房侍奉的內官就是個大字不識的,這樣的人腦筋簡單,只知道忠心事主,不會說什麼典故來影響聖心,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哀家看,內官無才也是德”
太妃揉着額頭緩緩說着。
顏如玉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葉姑姑捧着托盤,遞過來一碗蓮子羹,他下意識地去端,卻被燙得弄翻了碗。
“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太妃雖是責備,卻連忙捏着絲帕替他擦拭手指。
顏如玉後退了一步又一步,躬身在地:“微臣無礙。”
葉姑姑拉着他起來,將他的手往太妃面前送,又命人去取來燙傷的藥膏:“看看,都燙成這樣了,還說沒事。”
太妃一邊吹着氣,一邊蘸着清涼的藥膏要替他塗抹在手指上。
他不是面首。
顏如玉再次後退,伏在地上:“微臣不敢僭越。”
太妃的手指頓在半空,粘稠透明的藥膏,緩緩滴下,拉出一根長長的晶瑩剔透的絲。
她凝望着伏在地上的年輕人,突然意識到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她不由記起四年前,顏如玉被許麗芹送進宮時的模樣。傾國傾城的容貌,一身紅衣勾勒着他精壯的身姿,他卻跪在地上對她說,要用就用他的腦子。
她當時是覺得可笑的。
男人嘛,總有些傲骨,不肯朝女人低頭的傲骨。她也就順着他的意做了,心想一個面首,能有多大能耐呢?最多讀了些書而已。
可後來就變了,他的腦子是真好用啊。家事、國事,他均衡利弊,處置得極爲妥帖,從無紕漏。
這兩三個月,有繡衣直使震懾朝綱,朝政順心了許多。罵她的人少了,罵顏如玉的人更多了。
她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看成了顏如玉的靠山。
這樣的想法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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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是君,臣是臣。
顏如玉心裡很可能從未混淆過。
是她自己混淆了。 女人的天性,讓她混淆了。
太妃捏着絲帕將指尖的藥擦拭乾淨,示意葉姑姑將藥膏遞給他:“顏卿的手受了傷,奏摺還是哀家自己批吧。”
顏如玉已經從內心的驚濤駭浪中鎮定下來。
剛纔太妃提到的始帝身邊不識字的內官,不就是廖存遠嗎?宮裡宮外找了那麼多人,竟然沒想過最有可能認識廖存遠的人,是太妃。
廖存遠很早就在做準備,是誰讓他做準備的?他死之前去又見了誰?
信紙是閔陽的,當年是方氏要他將藥方給的三夫人。三夫人死前交代說四年前曾見過孔嬤嬤。義母身爲皇后早已在萬勰帝死後隨之而去,孔嬤嬤怎麼會沒有殉葬?
如果萬勰帝的遺書被廖存遠留在太妃手中,那太妃會藏在哪裡?
他擡起頭說道:“微臣無礙——”
“顏卿。”太妃突然變得冷淡,鳳眸掃向他,語氣也不甚溫和,“哀家聽說你給肅國公府的二小姐留了一條活路。”
論理許麗芹的罪是可以誅九族,岑陌作爲三夫人的骨血,本就應該一同被誅,即便告發有功,也不可能不受活罪。
顏如玉道:“岑陌原本是三夫人的兒子,其實是女兒身,三夫人幾次三番要殺她,她才站出來作證。微臣以爲,留她一命,可以彰顯我芮國之仁慈。”
“是芮國的仁慈,還是你繡衣指揮使的仁慈?”
“微臣是太妃的人,自然是太妃的仁慈。太妃母儀天下,太妃的仁慈便是芮國的仁慈。”
顏如玉說得滴水不漏。
看他跪在地上,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恭敬。
太妃更加覺得心口堵得厲害。
其實那日岑陌入宮覲見,當着兩個國公爺拿出那麼多證據,這纔有了扳倒肅國公的機會。她當時就想好了要鬆一鬆手,給岑陌一條活路。
可到了此時,她又變了主意。
這不對。
太妃側過臉,看着鏡子中的女子。三十歲,已生華髮。這深宮裡的燭火,讓她的面目和她的未來都變得模糊。
顏如玉變了。
她也變了。
聖人也變了。
太妃捏緊了絲帕,手指漸漸攥得發白。
每個人都在變。
但山河不能變。
“哀家乏了,”她閉上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聖人那邊顏卿去一趟。要讓他明白,我們母子離心,得意的就是羣臣。該怎麼做,顏卿應該清楚。”
顏如玉應下,退出了昌寧宮。
太妃坐在鏡前,手指撫上自己的臉。
葉姑姑走進來看着她這模樣也忍不住心酸。
太妃進宮時才十六,算不上天真爛漫,也是呂將軍膝下嬌生慣養出來的花兒。原本校場裡的軍家女兒,被困在這宮城中深宮十餘載,守着萬勰帝登基,守着萬勰帝暴斃。沒多久皇后也薨了。
整個後宮,就留下一些不成氣候的妃嬪,和嗷嗷待哺的小聖人。熬到後來聖人能走路了,會說話了。太妃二十六歲那年,三夫人進獻了顏如玉。說是寡婦才懂寡婦的難熬。
看到那樣的臉,那樣的身姿,誰又不喜歡呢?
若顏如玉真是個面首,只知俯首帖耳地諂媚討好,太妃恐怕也就不那麼在意了。
“我這張臉,當年就不討先聖的歡心,如今更是難——”太妃說不下去後半句話。
“太妃.”葉姑姑想勸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太妃淒涼地一笑:“顏如玉是不是將那個桑落弄進府中了?”
葉姑姑低聲應了一句:“是。”
“挺好.”
葉姑姑連忙又解釋了起來:“顏如玉受傷頗重,桑落每日去國公府送藥也不方便,還是上次太妃您提了一句,說讓她入府診治,顏如玉這才帶她入的府。後院雖進不去,可打聽的消息也是兩人分開住着的。”
見太妃不言不語,葉姑姑繼續說道:“餘承說在國公府裡看到顧映蘭與桑落走得很近,明日顧映蘭休沐,兩人似乎約了明日相見。”
太妃微微蹙起眉頭。
上次顧映蘭爲了她,竟冒險跑到宮中來找自己要白緬桂花。顧映蘭是自己的暗棋。
也是理智與情感對抗的一步棋。
顏如玉在她心裡有分量。可終究比不過芮國的江山,更比不過聖人。
所以在設立繡衣直使之後,她就想到,終有一日是要殺他以平羣怨的。
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顏如玉應該也清楚。做了孤臣就會有孤臣的下場。如今他站得有多高,將來就摔得有多慘。
新老交替時留下那麼多勳貴,如今隱患畢現,總要有人出面清理。顏如玉成了衆矢之的,待聖人獨掌大權,就要殺他震懾朝綱。
聖人還小,顏如玉的權不能太大,總要有人拽着一些。所以纔有了顧映蘭。
太妃握緊了梳篦,那尖尖的齒嵌進了指甲裡,是連着心的疼。
一切,皆爲江山計。
顏如玉離開皇宮已是第二日了。與聖人說了整整一宿的話,哄着聖人去給太妃賠不是,他才馬不停蹄地出了宮。
一出宮,他已來不及去見桑落,而是徑直朝皇陵奔去。
晌午時,顧映蘭很準時地敲開了丹溪堂的門。
院子裡擠滿了病患。有些人站着,有些人有先見之明地帶了小杌子,這時就很舒坦地坐在牆根底下。
見到顧映蘭,那些病患也不稀奇,都是男子,都是來看男病的。見他往前鑽,那些人就自發地攔住了他:“哎哎哎,說你呢,你也是來看桑大夫的吧?”
顧映蘭覺得這問題有歧義,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被那羣人趕到了隊伍最後:“排隊,排隊!”
“我是與桑大夫有約——”
“誰不是與桑大夫有約?”
顧映蘭又想解釋:“我不是來看診的。”
前面那些人嗤笑一聲:“嗯嗯嗯,我們都不是。都是替親戚朋友看。”
“我與桑大夫是朋友——”
“別套近乎,這兒可是京城,誰沒個親戚認識桑大夫了。找關係沒有用,安心排隊!一會兒就輪到你看診了。”
顧映蘭失笑着搖搖頭,這一等,竟讓他空着肚子從晌午排到了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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