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說而已,怎麼還真有人跳啊?
又一道黑影一晃,顏如玉飛了過去。
驚得女眷們連連尖叫,又暗暗咬牙咒罵。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娘子,竟長了這麼多心眼?想憑着這一跳就賴上繡衣指揮使了?命也着實太好了些。
桑落走到池塘邊:“顏大人,可需要我救治?”
“不用。”男人答道。
衆人這才穩定心神,循聲望去。
只見顏如玉長身立於冰面之上,手中提溜着一個白髮老頭。
那老頭褪了外袍只着中衣,白髮散作蒲公英一般,四仰八叉地靠在顏如玉腳邊,手裡還攥着一根從屋檐下折來的冰棱,嘴裡唸叨個不停。
原來那池塘早已結了一層厚冰,加上顏如玉這麼一提,老頭自然也不會摔出傷來。
“我的老將軍喲!”管事抓着厚厚的襖子,帶着家丁連滾帶爬地從外面衝進來,撲到冰面上,“您怎麼就不聽話一點呢?這麼冷的天,若是得了風寒,可如何了得?”
眼看着那襖子就要搭在肩上,老將軍卻突然轉身躍起,舉着冰棱作長槍狀回身刺向管事:“賊藏子!看槍!”
管事嚇得後退幾步,與家丁們撞作一團。有個家丁摔在冰面上,竟滑稽地打着旋兒滑到池塘邊。
老將軍看得叉腰大笑,將手中的冰棱挽了幾個圈,洋洋得意的說道:“甚妙!甚妙!賊藏子就該這樣死!”
圍觀的人羣之中,不少年輕人,沒聽過這個稱呼,便問道:“什麼是賊藏子?”
有人就答道:“烏斯藏人,邊境百姓都管他們叫:賊藏子。”
又有人問:“這老頭就是太妃的——”
立刻就有人低聲叱道:“慎言!這可是是呂老將軍。”
年輕人住了口。可年長的賓客們也十分驚詫地望着冰面上的瘋癲老頭。呂老將軍這些年鮮少出現,大家都以爲他解甲歸田,隱居山水之間了,誰知竟變成這樣。
只見白髮老將軍扯開衣襟,裝作一隻張開翅膀的鳥,在池塘上滑來滑去。管事和家丁們抓着衣裳在後面追。
老將軍雖癲狂,身手還是習武之人的身手,家丁們根本抓他不住,連連摔倒。
呂蒙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趕來,正好看見顏如玉一把抓住老將軍的胳膊,從冰面上一躍而起,提到了岸上。
這一躍,那俊逸瀟灑的身姿就落入少女們的心。桑落默默站着,聽見身後的姑娘們都在輕聲吸氣。
然而,招蜂引蝶的顏狗並不知曉怦然懷春的少女心。
呂蒙盯着顏如玉衣衫上掛着的幾點冰渣,粗獷的臉上帶着幾分不自然的神情,憋了一陣才抱拳說道:“顏指揮使好身手。呂某謝過了。”
顏如玉負手而立,目光落在呂蒙滿是老繭的虎口,淡淡說道:“舉手之勞而已。”
呂蒙側身擋住衆人視線,伸出粗糲的手掌去拉老將軍的腕骨,老將軍卻躲開了。
“父親!您還要鬧到幾時?”
呂蒙上前一步,強行去拖拽他的胳膊。
老將軍突然身形一矮,竟從他臂彎下鑽了過去,手中冰棱直指兒子鼻尖,唾沫星子隨着咆哮濺在呂蒙赭色的衣裳上:“呔!你賊藏子細作!本將在此,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父親!”呂蒙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卻不敢強行奪刃:“父親!您認錯人了!我是呂蒙!”
老將軍充耳不聞,忽然轉身將冰棱舞得虎虎生風,口中喝喝有聲:“狗賊休得胡言!我兒子年紀輕輕,何來你這一把鬍鬚?!看槍!”
老將軍不記得人了,將冰棱舞得銀蛇亂竄,冰屑飛濺。
驚得圍觀貴女們花容失色,幾個膽小的姑娘縮在僕婦身後,鎏金手爐噹啷墜地,幾個年長的賓客已悄悄挪向垂花門,生怕這瘋癲老頭突然暴起傷人。
呂蒙只得強行制住他。
“老將軍!老祖宗哎!你看看小人是誰啊?”管事抱着襖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將臉湊到老將軍眼前,企圖喚醒他的記憶,“小人,貴兒,你還記得嗎?”
老將軍似乎有片刻遲疑,舉着冰棱的手沒有刺過去。
“老將軍還記得小人就好,好歹小人跟着您幾十年了,”管事的緩了一口氣,“瞧瞧,手都凍紫了。聽話,咱把它扔了,披上襖子吧。您看,多冷啊.”
說着,管事抖了抖手中的襖子,剛要給老將軍披上,卻被一冰棱挑飛了。
白髮老頭叉腰大笑,中衣下襬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凍得發紫的手掌卻死死攥着冰棱不肯鬆:“爾等鼠輩!當年本將血戰烏斯藏時,你們還在孃胎裡喝羊奶呢!”
人羣中起了喁喁之聲:“呂老將軍何時打過烏斯藏?”
“大概是跟着始帝的時候?”
大部分的權貴都不是武將出身,始帝帶着大軍東征西討,興許與烏斯藏人交過手。
呂蒙神色陡變:“父親,跟我回房去!”
他失去了所有耐性,探手去鉗老將軍肩膀,老將軍自然不依,一手掙扎,一手胡亂揮舞着冰棱,嚇得衆人作鳥獸散。
呂蒙將他拖着往回走,一轉身,老將軍撞上鴉青色的衣袍。他下意識地想要仰起頭咒罵,卻在對上顏如玉垂落的目光時驟然凝滯。
世間一切彷彿在那一瞬間凝固。
他渾身劇震,如同被萬鈞雷霆劈中,他佈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瞳孔急劇收縮,裡面翻涌起難以置信、狂喜、敬畏,還有深不見底的悲愴。那根被他視爲長槍、死命攥着的冰棱,“噹啷”一聲脫手墜地,摔得粉碎,晶瑩的冰渣四濺開來。
“晏——晏將軍?”
老將軍伸出凍得發紫的手指,胡亂抓了抓自己蓬亂的白髮,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也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他仰着頭,死死盯着顏如玉那張清冷俊逸的臉,向前邁了一步。
“晏將軍。”沙啞破碎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確認,清晰地穿透了短暫的死寂。
剎那之間,顏如玉只覺得心臟被一隻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捏,幾乎要停止跳動。一股尖銳的寒意瞬間沿着脊椎竄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晏將軍……
竟在這樣一個荒誕混亂的場合,從一個神志不清的人口中,如此清晰地炸響在他耳邊!
父親!
眼前這張佈滿風霜與瘋癲的臉,認出的不是“顏如玉”,而是他那早已屍骨無存的父親——晏將軍!
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般衝擊着他的理智。無數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他是如何認出的?僅僅是容貌的相似?這瘋癲的囈語會引來多少猜疑?呂蒙會怎麼想?太妃會怎麼想?
前朝血脈一旦暴露,便是萬劫不復!
在那股足以將他撕裂的驚濤駭浪之下,屬於“顏如玉”的冰冷麪具在千鈞一髮之際重新覆蓋上來。他面上那瞬間的僵硬,快得如同錯覺,甚至未及在旁人看清之前便已消弭。
他不動聲色地微微側過身,巧妙地用寬大的鴉青色袍袖,遮掩住了自己因心緒激盪而可能泄露一絲顫抖的指尖。下頜線繃緊了一瞬,隨即恢復如常的冷硬弧度。
他目光平靜無波,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與審視,淡淡地掃過老將軍激動得扭曲的臉龐,再揚起一抹應付而從容的笑。
“老將軍,顏某可不是將軍。”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傳入衆人耳中,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漣漪,如同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下官繡衣指揮使,顏如玉。”
他刻意混淆了“晏”和“顏”的聲調,彷彿沒有明白“晏將軍”三個字的意義。
老將軍眼中的狂喜與敬畏瞬間被困惑和茫然覆蓋,他呆呆地看着顏如玉拒人千里的臉,嘴脣翕動着,似乎想再說什麼,卻被呂蒙趁機死死箍住雙臂。
桑落站在一旁心中的震驚並不亞於顏如玉。她用餘光掃向顏如玉,見他負手站着,心知此時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不爲治病,而是爲了遮掩那一聲足以引來殺身之禍的稱呼。
她上前一步,手指精準地搭上呂老將軍微微顫抖的手腕,聲音異常平穩,甚至帶着一絲醫者特有的、安撫人心的溫和:“老將軍今日可是忘了服藥?”
管事連連稱是,苦着臉道:“唉喲,要他吃藥,比要他吃人還難啊。今兒早上那碗安神湯,愣是給潑了小半碗在小人身上,剩下的小半碗……”他覷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呂蒙,聲音低了下去。
桑落心中瞭然。
老將軍這症狀分明是腦髓漸空、神志昏聵的“呆症”,此症即便放到現代,也藥石難醫,只能盡力延緩其惡化。
“老將軍患此病應有數年之久。最先——”
“桑醫正。”一聲帶着倨傲和不容置疑的沉喝驟然響起。
只見一位身着靛色常服,透着幾分刻薄官威的半百男子,在幾名揹着藥箱的小吏簇擁下,分開人羣,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老爺——”許夫人立刻迎了上去,“你可算來了。快來替老將軍瞧瞧這是怎麼了?太妃最是信任你了,別人可不行。”
最後一句是說給桑落聽的,也是說給所有人聽的。
“桑醫正,”吳奇峰走到老將軍面前,目光卻掃向掃她一眼,聲音拔高,確保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本官若未記錯,你歸在瘍門一所?”
有些話點到爲止。
桑落默了默:“是。”
外科和內科自然不同。
隔科如隔山。
即便她當年科室輪轉時去學過,但這是在古代,老將軍又到了晚期,根本無回天之力。
她將老將軍的手腕放下:“下官只是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許夫人可算逮着機會蹬鼻子上臉了,“老將軍是何身份,你半壺水也敢到這裡來晃盪?”
吳奇峰皺着眉頭瞪了許夫人一眼,示意她莫要再開口。
桑落雖是女子,但畢竟有官身,還是太妃欽點的,怎能跟後宅婦人打這些唾沫官司?
更何況,她前些日子帶着幾個太醫成功將斷肢縫合的事,京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太醫局上下大都親眼見證了整個過程,可見她在瘍門確有一些絕非尋常的本事。
吳奇峰上前一步,擋在桑落與老將軍之間,目光轉向呂蒙,抱拳道:“呂將軍,下官來遲,萬望恕罪。老將軍乃國之柱石,太妃娘娘亦時常掛念其安康。此等金貴之軀,診治豈能兒戲?桑醫正雖擅瘍門,卻對此類病症並不精通,下官作爲太醫令,自當親自診視!”
呂蒙示意家中管事和嬤嬤將賓客先接到正堂之中。自己則要帶着老將軍去僻靜之處,讓吳奇峰好好診治。
偏偏老將軍死活不肯。他身上還帶着功夫,幾次險些逃脫,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顏如玉,手怯怯地想要去拉拽顏如玉的衣袍。
“父親,那是顏大人。不可無禮。”呂蒙聲音裡帶着深深的無奈和煩躁。
顏如玉早已從震驚之中緩過神來,見此情形,心中微動,走上前來從管事手中接過襖子,搭在老將軍肩上。
老將軍受寵若驚地險些抱拳跪地行禮,幸好顏如玉暗中托住了他的手肘。
顏如玉身形高大,特地彎了點腰,很是尊敬地扶着老將軍,又微笑着哄他:“顏某送老將軍進屋吧,外面着實寒冷,受了風寒可不好。”
老將軍怔愣着點點頭。
顏如玉看向桑落:“桑醫正還請一起。”
站在一旁的許夫人自然滿心不甘,非要擠挨着吳奇峰一起走,吳奇峰煩悶,一把甩開她:“你個婦道人家,去那邊吃去喝去。這是看診,又不是買首飾。跟着我做什麼?”
許夫人臉一陣紅一陣白,卻也不敢再跟了。
呂蒙領路,進了僻靜的暖閣。
吳奇峰讓貼身的藥童擺好脈枕,摸着鬍子認真把脈。
暖閣裡燒着碳爐,暖意十足。桑落只站了片刻,就覺得手指暖得發脹發麻。
她揉了揉手指,只與顏如玉的目光隔空一碰便彈開。
顏如玉想知道來龍去脈。
那就必須要有單獨與老將軍見面說話的機會。
爲老將軍看診的人,只能是自己。
桑落思忖着,看向一旁的管事,悄聲走過去,低聲問道:“平日都是誰在替老將軍看診?吃的又是些什麼藥?可有脈案記錄?還請拿出來看看。”
管事將脈案和方子都取過來,交給桑落。
吳奇峰收回手,嘆道:“老將軍的病被耽誤了。大將軍,老將軍此病實屬痰濁內生,上蒙清竅,腦絡痹阻。”
呂蒙聽不懂這玄之又玄的話,一口痰怎麼就讓人癡傻了?
吳奇峰埋頭寫下幾個方子,添了兩味藥,又成竹在胸地道:“照此方子去抓藥,再每日鍼灸膈俞和心俞,想來不出半個月,便能讓老將軍清醒過來。”
管事的伺候老將軍多少年了,那些藥他都能背下來。一看吳奇峰的藥方,尷尬地看了一眼呂蒙,再揣好方子。
呂蒙大約明白又是老一套,卻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抱拳謝過吳奇峰,便說邀他赴宴去。
衆人正要走,桑落翻着那些舊方子,涼悠悠地開了口:“這些方子,屁用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