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碰撞的扁舟
今日的病患格外的多。
大部分的病患都是來買“不倒翁”的,桑落還是依照先面診再開藥的慣例,的確也篩選了不少病患出來。
一個瘦子捂着腰,臉色鐵青,嘴上卻不依不饒:“我就買個‘不倒翁’,你讓我等了半個月也就罷了。今日來,你又說有什麼石頭在我肚子裡。你這是想要訛錢吧!”
這聲音吆喝得頗爲大聲,坐在院子裡的人都站了起來,圍了過去。
只見桑落坐在堂內,她一身綠衣,發間別着一枚簡單的木珠簪子,用攀膊捆住了袖子,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臂來。
面對瘦子病患的怒容,她也不急,只淡淡地道:“你後腰疼得厲害,可是這兩日的事?如廁赤痛,對否?”
那瘦子嗤笑道:“腰疼是我前日去賭錢,撞到桌角了,等今晚找人按一按便好了。至於如廁赤痛,大家誰沒有過?上火了唄!我看你就是想要訛錢!”
他一揮手,捂着後腰衝院中衆人喊道:“我不買了!你們也別買了!這是買一瓶‘不倒翁’,還要倒貼銀子進去!”
這一喊,院子裡就有些亂。
有人喊:“桑大夫不是這樣的人。”
又有人說:“我聽說上次有人來買藥,她還讓人把那處切了。”
切?切哪兒?
買個藥,回家變內官了?
有人鬨笑起來。
還有人說:“我就說那藥怎麼賣那麼便宜,敢情是魚餌啊。”
也有人反駁:“京兆府前,桑大夫可是當場治的。”
立馬就有人找到了解釋:“能治那個人,又不代表能治所有人。”
幾十個人,分作了好幾派,爭得分不出高下來。
夏景程等人一看這情形也有些不知所措。桑大夫的醫術定然不會錯,只是這些人又不懂,胡亂吵起來,影響別的病患看診。
桑落看向那個瘦子,問道:“你好賭錢?”
瘦子狐疑地看她:“怎麼,又沒賭你家的。”
桑落取來一張大大的紙,畫了幾個格子:左邊是個大格子,格子裡寫了一個“無”字,右邊畫了幾個小格子,分別寫了“紅”、“黃”、“褐”、“灰”、“白”、“黑”。
這一下衆人又好奇地安靜下來,看她又要做什麼新奇的事。
“你既然這麼篤定沒有石頭,”桑落從櫃子裡取了一錠銀子來:“咱們來個賭局如何?”
“怎麼賭?”
“我給你喝三海碗清水,喝完以後,”桑落指了指一旁的知樹,“這位大俠帶着你去蹦上一蹦,回來如廁五次。賭你肚子裡的石頭出來是什麼顏色。若其中沒有石頭,那就是‘無’——‘通吃’。”
這個有意思。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賭局。
有意思歸有意思,可肚子裡的石頭誰也沒見過,誰知道押哪個顏色呢?這就是純粹靠蒙啊。
衆人圍着那張紙,遲遲無人下注。
“我來,賭一個顏色。”有人說道。
桑落一擡頭,竟是顧映蘭。她這纔想起來今日約好要請他吃飯,這一忙,忘得徹底。
顧映蘭今日沒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滄浪青的長衫,布料隱隱約約可見一些茱萸紋的暗繡。他本就生得清秀,這一身衣裳倒更襯出些他的書卷氣來。
“我看石頭多爲灰色,我就押個‘灰’吧。”他笑着看向桑落,掏出五錢的碎銀角子押在了“灰”字上。
桑落只頷首示意,取出自己的一錠銀子,押在了“褐”上。
大夫下重注,必然有把握。
不少人跟着押了“褐”字。
那瘦子一看這狀況,賭癮上來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十兩的銀錠子,重重押在“無”字上:“老子的腰是怎麼疼得,難道老子還不知道?這賭局,我贏定了!”
十兩。
押完銀子,他得意地衝着衆人一笑:“老子的腰現在還有淤青呢!你們信這女大夫,還不如信我!”
這一下,不少人唉聲嘆氣的想要把押在“褐”字上的銀子收回來。
“別動!”那瘦子雙臂一張,攔住了那些人,“江湖規矩!買定離手!吃一塹長一智,下次可別信女人了!”
“好!買定離手!”桑落喊了一聲,“打水來!”
李小川忙不迭地捧了一隻比臉還大的海碗來,一瓢一瓢的給那瘦子灌水。
“喝!老子倒要看看能不能尿出個玉皇大帝!”瘦子一腳踩上長凳,接過李小川遞來的海碗。
第一碗水灌得太急,他嗆得直拍胸脯,水珠子順着鬍鬚往下淌:“就這?還不夠老子在賭坊押個大小!”
第二碗喝到一半就有點喝不下去了,捂着嘴連連打嗝。
待到第三碗,他兩腳蹬着條凳耍賴:“喝也行,得給老子配兩粒花生米!”
柯老四直接往他嘴裡塞了塊山楂:“壓吐的,別髒了我的地。”
這三大海碗下去,瘦子覺得自己肚皮都要撐破了,挺着身子斜靠在門框上。揉着肚皮問道:“好了,怎麼蹦?”
等了一炷香,桑落纔給知樹使了個眼色。
知樹拎起瘦子後領的瞬間,他還梗着脖子朝人羣嚷:“都瞧好了!等會老子尿的是金水銀水,就是沒有石頭——哎喲!”
話音未落,瘦子像條破麻袋一般,被知樹提着在林間晃盪。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快,忽而慢,枝葉間傳來殺豬般的嚎叫:“老子的腰子!腰子要掉出來了!”
終於,知樹將他放了下來。瘦子被顛得五臟六腑絞做一團,扶着石榴樹喘個不停,嘴上還不饒人:“受大罪了!受大罪了!等老子贏了錢.嘔.先把這破樹砍了當柴燒!”
忽地腹脹,他捧着肚子去茅廁,下了注的衆人可不許他獨自行動,非逼着他拿夜壺不可。
一次又一次。到第五次如廁出來,那夜壺之中,竟然當真有一塊石頭!
“這石頭真在我肚子裡?”瘦子抖着手舉起夜壺,壺底躺着幾顆奇形怪狀的灰色晶石。
瘦子撲通跪地,褲腰“刺啦”裂開條縫,後腰淤青上還黏着幾片楊樹葉。他渾然不覺,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活菩薩!我這腰子是不是爛成豆腐渣了!”
變臉比翻書還快!
有人看熱鬧,笑道:“你剛纔不是還放狠話要砍樹嗎?”
瘦子可顧不得那些,保命最要緊。抓着桑落的衣襬說道:“求神醫救命啊!”
桑落不喜歡他拉拽自己的衣襬,一把就扯了回來,坐在診案前開了個方子,再淡淡地看他一眼:“石頭出來了,你的病也就治好一大半了。回去每日用三海碗熬藥,熬成一海碗,連吃七日應該能好。”
那瘦子千恩萬謝地捧着方子,嘴裡不住唸叨着:“神醫!神醫!桑大夫真乃神醫!”
這下衆人眼巴巴地望着那張賭局紙上的銀子。 這麼多顏色,唯有顧映蘭一人壓對。誰會以爲石頭就真是石頭的顏色呢?
顧映蘭當仁不讓地收下銀子:“在下運氣之舉,承讓了。”
待送走病患,桑落這纔有些抱歉地迎上前去:“顧大人,今日是我爽約了。不若改日——”
“桑大夫,”顧映蘭笑着看她,忙了一整日,頭髮有些凌亂,可雙眸依舊精神奕奕。他搖了搖錢袋子:“今日顧某託桑大夫的福有了意外之財,就請桑大夫吃飯吧。”
柯老四坐在屋裡聽見這話,不住地吹鬍子瞪眼睛。這樣下去,公子的牆角遲早要被撬沒了!
好在知樹記得公子吩咐過,不能讓桑大夫單獨去太偏僻的地方。他走上前去輕輕搖頭。
桑落明白知樹的意思,顏如玉的叮囑昨晚風靜纔剛說過,只是自己欠着顧映蘭那一盒子白緬桂的人情,約人吃飯在先,爽約在後,如今顧映蘭再相邀,不去總是不合適。
顧映蘭晌午便在漠湖邊僱了船,原是要賞湖景的,結果在丹溪堂中等了半日,船也未退,便提出去賞日落,再請人送些酒菜上船。
就在漠湖邊,也不算亂走。桑落很快就應下了。只是她堅持要自己付酒菜的銀子,顧映蘭也不再堅持,只由着她付錢。
二人一上船,艄公划着船,晃晃悠悠地往湖心去。
桑落忽而想起上次在船上,被顏如玉強迫威脅着簽下文書的情形。說好了要替他做三件事,至今也只做了一件事。反倒是顏如玉又是遣暗衛護着自己,又是送金絲軟羅甲。
欠顧映蘭的人情,一頓酒菜能還清。可自己本就欠顏如玉的,現在這人情債越欠越多,也不知如何才能還得清?
“桑大夫?”顧映蘭坐在船艙之中,將酒菜一一擺了出來,見她坐在船邊出神,輕聲喚她。
桑落回過神來,提起精神,端着酒盞敬他:“顧大人,上次還承蒙您送了那一盒子白緬桂,早該置備酒席感謝的,今日卻又忙中出錯,忘了相約的事,着實抱歉。這一盞酒,我敬您。”
又是“您”又是“謝”。
顧映蘭只覺得這樣生分得緊。
初入京時的相看,原本不過是好奇。畢竟太妃提到顏如玉時又特地提到了這麼一個姑娘。說她專治男病,又是刀兒匠的女兒,很是有些意思。
正好查到桑陸生託了媒人給她找郎君。專挑外地來得,想來是爲了矇騙她的出身。他就假意應了去見一面,反正相看是雙方的,到時只說相看不成,也就罷了。
誰知見第一面,她竟以爲是給她的姐妹相看,老老實實地坐得很遠,後來發現被姐妹組局,她又自報家門,爲的就是相看不成。
顧映蘭沒有想到。相看之事,她沒當真,自己卻有些當真了。
這種事,誰先當真,誰就輸了。
他不想與她太過生分,按下她的酒盞,不讓她喝,反而說道:“若非今日親眼所見,我實難想象腹中之石可以這樣蹦出來。”
一說診治病人,桑落就很自在,語言也直白:“其實不蹦也能出來。但他嘴裡不乾淨,總要整治一下。”
顧映蘭聞言開懷大笑。驚得水中的魚兒也翻了一個白肚。
“不過,不知顧大人是如何推算出石頭的顏色的?”桑落原本準備小賺一筆,倒讓顧映蘭佔了先機。
顧映蘭定定地望着她,端着酒盞淺啜一口,笑道:“你猜?”
桑落一臉認真:“顧大人也有這病。”
這是最大的可能。
顧映蘭被還未來得及嚥下去的酒嗆到了,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失笑着搖頭:“桑大夫當真巴不得我渾身是病啊。”
上次他捧場買了神油,她說給他留着用。後來又說可以給他看診,這次乾脆說他得過病。
桑落猜不出來:“那是怎麼知道的?”
顧映蘭捉起筷子,作了一個寫字的動作:“桑大夫寫那幾個顏色的時候,都有些遲疑,唯獨‘灰’字,一氣呵成。”
竟然是這樣!
夕陽西下。漠湖上金光瀲灩,美不勝收。
桑落吃了兩杯酒,雖不至於醉倒,緊繃的情緒也漸漸鬆懈下來。她撐着腦袋望着小窗外的景緻發呆。
忽地,一陣琴聲響起。
桑落眨眨眼,轉過頭來。顧映蘭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把古琴來,放在膝頭彈奏。
顧映蘭是個謙謙君子,清風朗月一般的人物。
只可惜桑落是個現代人,對古琴一竅不通。聽他奏完一曲,她也不知道誇些什麼,只說了一聲“好聽”。
顧映蘭按着琴絃,擡起清澈的眼眸望她:“當真好聽?”
桑落又有些心虛。莫非是彈錯了什麼音符,在考自己?
她摸摸脖子:“我——”
話未出口,只聽見艄公驚恐地喊起來:“別過來!別過來!要撞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葉扁舟直直衝了過來。
“咚——”地一聲,船身劇烈一晃。
小桌上的酒盞潑出半盞,顧映蘭心疼古琴,連忙用袖子去擋,那瓊漿便灑在了袖口的茱萸暗紋上。他剛要掏帕子,卻見艙簾被刀鞘挑起,露出一雙赤金雲鶴紋的玄靴來。
雖看不見臉,可只看那雙靴子,桑落就認了出來,是顏如玉!
她下意識地站起來,船艙窄小,一站直身就碰了腦袋。
顧映蘭伸手去扶,卻被那長長的刀鞘格擋開去。
“桑大夫當真是好雅興。”聲音裡已飽含了怒意。
玄靴站在艙外,踏着滿湖的碎金,踱了一下腳,船就又晃了起來。這一次連桌上的盤盞都齊齊掉了下來。
顧映蘭向前一步,“下官與桑大夫有約,不知顏大人突然叨擾,又意欲何爲?”
顏如玉根本不準備理他,刀鞘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對準了桑落:“桑大夫,你就是這樣對待本使的嗎?”
顧映蘭說道:“顏指揮使——”
顏如玉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滾滾的怒意已瀕臨爆發,他剋制着,壓着沉沉的嗓音:“桑、落!”
“是。”
桑落動了動腳,卻被顧映蘭拉住了手腕。
顧映蘭急切地看着她,想對她說:當初是你我相看,今日是你我相約。顏如玉憑什麼帶你走?
桑落卻在他開口之前,推開他的手:“顏大人是我的病患,待我——”
顏如玉哪裡會等她再許下另外一次見面,他彎下腰,長臂伸過來勾住她的腰,直接將她帶到另外一條船上,掌風一掃,兩條船分道揚鑣。
桑落跌入船艙,還未來得及站起來,顏如玉就欺身上來,將她死死地壓在了窗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