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一愣。
怎麼扯上毒了?
站在一旁的葉姑姑不由擡起眼看向太妃。
桑落答道:“太妃,老將軍並非中毒。”
太妃彎眉一挑:“何以如此篤定?”
四年前,顏如玉出現,差不多也是那個時候,父親突然想不起回家的路,會這麼巧?上位者終日如履薄冰,她已習慣了多思多疑。
桑落說:“若是下毒,總要有所圖謀,或折磨其身心,或要取其性命。老將軍得的是慢病。臨終之前,旁人雖看着難過,本人卻毫無知覺。一不折磨其人,二不能立刻斃命,那下毒的意義何在?”
太妃原以爲桑落會講上一堆七七八八的藥經,沒想到桑落竟這樣論證,眼裡閃過一抹的釋然,挨着桌邊坐下來,伸出手腕:“替哀家診脈吧。”
桑落記得之前包內官提點過,替太妃和聖人診脈都要跪着。她上前跪在桌前,從藥箱中取出脈枕墊在太妃手腕底下,仔細探起脈來。
太妃露出來的手腕並不纖細白皙。經年的保養讓她的皮膚滑膩,筋骨還帶着彈性,脈搏也結實有力。
屋內靜謐無聲。
女人跟女人之間,很是微妙。
本該處於敵對的兩個人,並沒劍拔弩張的氣氛,第一次以真面目相見,太妃沒有仗勢壓人,桑落也沒有過分的卑躬屈膝。
尋常,甚至尋常得太過不尋常。
葉姑姑對這樣的“尋常”找不到解釋,不住地瞄着太妃的神色,試圖想要從中捉住一些情緒。然而,太妃的眼睛平靜無波,看不見嫉恨,也看不出喜怒。
診完脈,桑落收回了手:“不知上次給太妃的藥可用完了?”
上次。
指的是太妃戴着帷帽到丹溪堂的那一次。
太妃並未想到桑落會說此事,盯着低眉順眼的她緩緩說道:“桑醫正給的藥確有效果,若能多給一些,自然再好不過。”
桑落從藥箱裡取了一瓶,放在桌上:“此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也不可用得太頻繁。”
太妃拿起那瓷瓶端詳:“這藥叫什麼名字?”
桑落垂首說道:“此藥就是‘不倒翁’。”
葉姑姑當然知道“不倒翁”,這藥鬧出了多少事來,扳倒張醫正,拿下熟藥所閔陽,京城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就是它!聽說不少人去花樓前都要用它:“你竟敢給太妃用此等粗鄙之藥?”
桑落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答道:“世間萬物,無高低貴賤之分,唯可用或不可用之分。黃金價高,於溺水之人不如一根枯朽的浮木。”
這大道理當然誰都知道,可太妃就是太妃,聖人就是聖人,有些人生來就不是奴僕,有些人掙扎一輩子也就是一灘爛泥。
可見,人就有高低貴賤之分。
葉姑姑的心思,太妃知曉,但沒容許她繼續說下去,轉而問道:“桑醫正,太醫局的規矩哀家也知道幾分。入仕第一方,要麼是祖傳秘方,要麼是獨門秘籍。多是起死回生之法。而你卻要治一個不死之病。爲何?”
桑落擡起頭來看太妃:“太妃一定沒進過花樓的後院——”
葉姑姑要斥責她,被太妃擡起手製止了。
“微臣進去過一回,花娘脖子上勒痕烏紫,賣一輩子皮肉換來的錢,大部分都被別人搶走了,剩下幾個金戒指,被她塞進滿是惡臭的傷口裡,企圖帶去來世。都說魚口病不死人,不過是在被它殺死之前,大部分人就受不住折磨自戕了。”
世人根本不知道桃紅柳綠的衣衫底下,是流血的肉、潰爛的傷。
太妃的眼睛依舊無波,紅脣的一角隱隱動了動:“當真治得好?”
桑落點頭:“是。吳大人下令要微臣一月之內做成。”
太妃站起來,挑起珠簾走進內殿。
珠簾嘩啦啦地搖擺着地上的光影。
過了一陣,太妃的聲音從珠簾那一頭傳來:“哀家父親體面了大半輩子,桑醫正也給他留一些最後的尊嚴吧。”
“是。”
“喚醒之事,且不急。”
“是。”
葉姑姑取來將軍府的牌子,交到桑落眼前,警告道:“桑醫正可要小心了,老將軍若有差池,你也難保性命。”
桑落接過牌子,心中恍然:大將軍請自己赴宴,應該就是爲了老將軍,那顏如玉呢?太妃已經懷疑了嗎?老將軍喊出幾聲“晏將軍”,太妃一定也知道了,會如何認定呢?是瘋癲妄語,還是隻識舊人面?
退出殿外,桑落與元寶對視一眼,相顧無言,默默走出昌寧宮。
元寶不敢輕舉妄動,垂頭守在門外,殿內傳來太妃和葉姑姑的對話。
“太妃可要奴婢知會吳大人一聲?大將軍說吳大人這幾日都親自去替老將軍診脈、施針。”
太妃道:“知會一聲也好,免得明日再空跑一趟。”
葉姑姑便出來讓人去給吳奇峰遞話。
元寶眉心微動,察覺出這其中的暗流來。
果然,聖人也察覺了,開口詢問:“母親,爲何要特地去說一聲?吳大人丟了臉面,若對桑醫正懷恨在心又該如何?”
太妃不答反問:“聖人以爲是何緣由?”
“母親不信任桑醫正。”聖人想了想,小小的臉上又皺起眉頭,“不對,若真是不信任,母親怎會讓桑醫正去給外祖診治?”
“聖人有進步了。”太妃拍拍他的腦袋,提起筆在宣紙上寫下“人心”二字:“聖人以爲吳奇峰如何?”
“老成持重,行事穩妥,醫術——醫術也應該不錯。”
“吳奇峰是何出身?緣何坐上太醫令十六年之久?”
聖人思索着:“他跟着祖父征戰,後來隨侍父親帳側。”
“他醫術如何?” 聖人難住了。若從壽命來看,祖父和父親都駕崩於壯年,可見醫術算不得多高超。那祖父和父親爲何要用他呢?就因爲信得過?
太妃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若你是吳奇峰,原本該由你替外祖診治,如今卻被一個女流之輩的後起之秀給替代了,你會作何想?”
聖人盯着宣紙上的“人心”二字,想了想,驚道:“吳奇峰不會要對外祖下手,栽贓給桑醫正吧?”
站在殿外的元寶聽見這話,驚得瞳孔一縮。
好在太妃又說道:“再想。”
“是了,”聖人少年老成的臉上神情凝重,“這樣太明顯,若外祖有了閃失,母親絕不會保他。”
小小的手指覆在“人心”二字之上:“他感受到了威脅,一定會做點什麼讓桑醫正威脅不到他,所以——”
聖人擡起頭:“他要拿魚口病的方子下手。”
聖人很是不解:“母親爲何要引他做此事?治療魚口病不是好事嗎?方纔兒子聽桑醫正說起那些女子的慘狀,也不忍讓她們飽受煎熬。”
“治魚口病自然是好事。”太妃將寫着“人心”的宣紙捲起來,拉着聖人對坐在窗下的小榻上,榻上的支着棋盤,她執黑子,“下棋要一步想三步,聖人不妨想一想,吳奇峰會如何出手?”
聖人個子矮小,跪坐在小榻上,端端地挺直了身子,食指和中指夾着白子,舉在半空思考着——
“這東西若是桑醫正做出來的,方子毀了也能再做。”
“剛纔聽桑醫正說吳奇峰已經下令一個月之內完成。只要在一個月之內不能完成,又或者,讓藥方出紕漏,吳奇峰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發落她。”
“桑醫正即便逮住吳奇峰的錯處,以吳奇峰的地位,母親也不會罰得太重。”
太妃帶着期許的眼神看着聖人:“還有呢?”
聖人撓撓頭,答不上來了,目光就有些怯懦。
葉姑姑打了一個圓場,誇讚起來:“哎喲喲,這麼費腦子的事,聖人都能想到,當真是大有長進呢。”
太妃知道葉姑姑的意圖,便說道:“行了,今日小年,你去看看,可安排了聖人愛吃的飯食。”
葉姑姑應聲退下,出來卻不見元寶,因而問道:“元寶去哪裡了?”
一旁的包內官道:“常侍大人說是聖人賞了他兩張福字,他想趁着得空給他乾爹送去。”
葉姑姑眼底劃過一絲狐疑,走出昌寧宮的門,找了個信得過的人:“你去看看,元寶是不是真去了胡內官那邊,又說了些什麼。”
那人點頭,閃身而去。
元寶不敢狂奔。在宮闈之內,狂奔勢必引人懷疑。可桑姐姐有難,他是一定要救的。他連連穿過幾條小道,鑽到了乾爹的院子裡。
今日小年,各宮都早早地發了年餅年糕。因元寶這一層緣故,胡內官也頗得照拂,平日專愛挑刺尋釁的趙內官,現在也對他點頭哈腰的。
元寶到時,趙內官正弓着腰從胡內官的房裡退出來,口中反反覆覆地說着:“知道您喜歡帶紅豆餡兒的年餅,這些您先吃着,吃完了我再使人送來。”
胡內官在屋內擺手:“不用了。不用了。”
趙內官說道:“要的,要的。常侍大人是從咱們這院子裡出去的,如今他在聖人和太妃跟前忙着,我理應替他分擔一些,照顧好乾爹你。”
胡內官的臉上浮起一抹難以置信。趙內官比自己還大幾歲,好意思叫自己“乾爹”?
趙內官涎着臉笑,一扭頭,瞥見元寶站在胡桃樹下,連忙躬身來迎:“常侍大人怎麼親自來了?乾爹這邊,有小人照應着,您儘可放心。”
元寶臉上不露聲色;“我來看看乾爹,趙內官若無事,便請回去歇息吧。”
胡內官兩步走出來:“你怎麼不伺候聖人,反倒這時候跑過來?”
元寶見趙內官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得從袖子裡取出兩張紅色的紙來:“乾爹,聖人賜了我兩張福字,我想着早點送來給您掛上。”
胡內官正要答話,卻聽見抽泣聲。循聲望去,竟是那趙內官在一旁抽抽搭搭地抹眼淚。
嚶嚶嚶,當真是父慈子孝。
嚶嚶嚶,常侍大人身居高位也不忘本,聖人賜的字立刻就送回來給乾爹了。
這就有點誇張了。
胡內官展開紅紙,請趙內官一同觀賞聖人的字。趙內官連連說了一串馬屁話,胡內官將紙遞到他面前:“趙內官莫非想要?”
趙內官連連擺手:“不敢不敢。”這才退了出去。
胡內官嗤笑了一聲,拉着元寶進屋,見元寶面露不虞,便說道:“在宮裡最容易看見這樣的嘴臉。當初一把新笤帚都不肯給我們,如今連俸祿都恨不得拿來孝敬我。”
元寶看看外面確定無人偷聽,正要關門說話,可胡內官似乎有所察覺,攔住他不讓關門。
“大白天的,關什麼門?”
元寶想要開口,忽地頭頂落下一點灰來,若不細看,都無法察覺。胡內官雖沒有功夫,在宮裡保命的本事卻一套又一套。
這些本事也教過元寶,元寶大約明白是有人在偷聽,心急如焚,開口卻換了風向:“今日小年,聖人教我一句詩——‘每逢佳節倍思親’,所以就來看看乾爹就走。”
胡內官欣慰地看着他,將剛纔送來的年餅掰開,露出紫紅的豆沙餡兒,一半遞到元寶嘴邊:“你我分一半吃,也算過年了。又不是見不到面,何苦專門跑這一趟。”
元寶捧着年餅咬了一口,說道:“剛纔見到了桑姐姐,只可惜也不得機會問她一句安好。”
“桑醫正如今貴人事忙,將來總會遇到的,”胡內官笑着又遞了一杯熱茶過去,替他擦擦嘴角的餅渣,“當了常侍還是小孩子心性,也難爲你,這麼小就進宮。你看我待了這麼多年,家都不知道在哪裡,就不想了。”
元寶聞言很真摯地說一聲:“乾爹在,就是元寶的家。”
胡內官微微一愣,多少年不曾溼潤的眼眶,竟泛起一點淚光,乾脆低下頭捧着手中的半塊餅吃起來。
吃完餅,元寶放下茶盞,撐着桌子起身:“乾爹,我得回去了。”
“吃個餅還掉這麼多渣子,也不知怎麼在聖人面前當差,”胡內官撿起桌上撒的餅渣,隨手擦掉元寶蘸着茶水寫的“吳,危”二字,揮揮手:“快去吧,別耽誤了差事。”
送走元寶,胡內官站在屋內出神好一陣,最後只從櫃子裡取出一個香囊來,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提起幾塊年餅和年糕,包好了帶去找他平日的好友。
灑掃內官的好友不過是門邊的侍衛和內官。宮門落鑰之後,幾個人圍在一起,吃着熱鍋子,就着一碗熱酒,喝了幾口,胡內官看了一眼進宮的對令,隨口怪異地問道:“吳大人沒進宮嗎?”
侍衛搖頭:“今日沒有來。”
胡內官點點頭,掰開餅,就着熱酒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