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看來人手捂着下身,頓時明白是下三路的病。桑醫官擅長男病,讓她來治自是再合適不過了。
“可是桑醫官不當值吧?”
“巧了!今晚她頂了缺,正好在。”
有人忙不迭地跑去將桑落請了過來。
太醫局裡的醫官和醫士們雖然聽說過桑落的奇聞軼事,可親眼見證又是另一回事。
桑落一來,衆人就自然而然地讓開了一條道。
“發生了何事?”她揭開那人掩着下身的布,看了一眼。
那人的眼神十分躲閃,聲如蚊蠅:“我沐、沐浴,不小心摔倒了——”
見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自己,他越說越含糊:“就摔在那什麼上面.”
桑落懂了。
懂得不能再懂了。
她示意將人擡入瘍門堂內,拉上屏風,只留下瘍門值守的醫官和醫士。
值守的人只有六個。平日不過是做些拔瘡除痔的活,哪裡見過這樣的病患,幾個人圍在病患四周,抓耳撓腮,完全不知該做些什麼。
桑落將自己的藥箱打開,白布掩面,取出胰子搓手,再戴上手衣和羊腸,這才上手去檢查:“你塞了什麼進去?”
“不是塞,不是!”那男子很是堅持,“就是摔進去的!”
桑落在泌尿外科這麼多年,什麼沒見過?誰不是說“摔”進去的?
男性的尿道特點:彎細長。
髮夾、火柴、彈珠“摔”進去也就罷了,她還見過將幾米長的鋼絲、鮮活的鱔魚和泥鰍,也是不小心“摔”進去的。
這一跤“摔”得真是別緻。
她耐着性子問:“那你‘摔’了什麼東西進去?”
“香。”
香?
男子也知道自己這藉口太糟糕,囁嚅着:“就是祭祖用的那個香”
衆人鬨堂大笑。
那拜佛的香少說也有一尺長,就這麼準確地摔進去了?
男子臉漲得通紅:“你們笑、笑什麼?!還是太醫局呢,怎能嘲笑病患?我爹可是考功司郎中,你們這樣不怕我爹去朝中參你們!”
吏部,又是考功司的,管着大小官員的考覈和升降。官職雖小,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權臣。
衆人不過是七品以下的官員,都知道這官職的利害關係,可實在是太可笑,只得捂住嘴撇過頭,強壓住笑意。
桑落訓練有素,從頭至尾就沒笑過。她現在很是鬱悶,若夏景程和李小川在這裡,哪裡還需要她說,他倆應該早就準備好了。她一臉嚴肅看看衆人:“我要觸診,你們誰來記錄?”
一個濃眉大眼的醫士取來紙筆,自告奮勇地擠上前來:“我來。”
衆目睽睽之下,桑落彎下腰對着那東西上下其手。
剛纔還笑着的衆人,多是第一次見女醫官觸診。百聞不如一見,親眼看見她動手,眼睛都瞪得老大,嘴也忘了合上。
白布掩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容,只露出冷靜的一對眸子,看向病患:“一整根都‘摔’進去了?”
男子尷尬極了:“先是半根,不小心斷在裡面了,我就、就又用剩下半根去掏,結果——結果又斷在裡面了。”
“還有那種香嗎?剩下的部分在哪裡?”
“有!我、我帶來了。”男子從身下擡他的擔架上翻出一隻長長的香筒來,拔了筒蓋。取出剩下的木籤,和一根完整的香。
桑落將香和木籤舉起來:“測量。”
“我來幫忙。”一個任姓醫官接過來,拿尺子丈量之後,讓小醫士做記錄。
桑落重複道:“一尺三長、二分寬的香,刨除木籤,還剩下一尺的香體,分作兩截留在體內。”
祭祖用的香一尺三,祭神用的香一尺六。這人還算是敬畏神靈。
男子連忙點頭:“是是是。”
桑落從藥箱中取出一把刀子,對身邊人吩咐道:“去多點幾盞燈。”
男子一看那刀,下意識地就捂着下身。他來之前就聽說過這個桑大夫,是刀兒匠的女兒,平日沒事就在家中幫着她爹給人淨身:“已、已經到了非切不可的地、地步了?”
桑落還未答話,一旁圍觀許久的林醫官開了口:“我倒認爲未必需要切的。”
一聽他的聲音,桑落頓時覺得耳熟。再一想,之前在庫房曾聽見王醫正與一人討論自己,讓那人盯着自己治療魚口病的事,原來就是這個林醫官。
林醫官原本出自杏林世家,林家有一個治箭傷的獨門秘籍,當年跟隨始帝征戰時,救了不少病人,故而進了太醫局,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到他這一代,已是第三代了。卻始終再難像祖父一般憑着一技之長當上太醫。
桑落看他:“何以見得?”
“古書上的確說過:‘若異物深入,非刀圭不可。’可書中又說‘需慎之又慎’。”林醫官說得一板一眼,“王醫正常說,我等雖歸瘍門,但天下之病歸在臟腑,治不血刃纔是上策。”
桑落極其討厭掉書袋:“林醫官覺得該如何治?”
林醫官上前一步,成竹在胸:“此乃‘癃閉’。不妨先以蔥管入竅,再用香油五錢灌潤,再以八正散調理,清熱瀉火,利水通淋。”
蔥?香油?怎麼不再放點八角、桂皮、醬油和醋呢?乾脆剁吧剁吧,炒一盤菜好了。
桑落放下刀子冷眼看他,思忖一番,才說道:“拿香油來。”
林醫官以爲自己說服了她,面露些微得意之色,繼續說道:“灌潤一法是我們太醫局瘍門的入門之技,物入耳鼻、大便結秘、燙傷凍傷都可運用此法。”
他看看衆人,又假意替桑落開脫:“香油價高,民間少用,桑大夫不知也是常事,故而纔想用此險招。”
有人取了一罐香油來,桑落將香油放在小爐上稍微加熱,又尋來一張紙畫出男子解剖圖,再取一小截香浸滿香油後取出,放在解剖圖上。
衆人從未見過這樣細緻的圖,不由將那男子晾在身後,盡數圍在桑落身邊仔細瞧着。
只見那香遇了溫熱的香油,落在紙上後,香體漸漸擴大。
“林醫官親自摸一下。”桑落看向林醫官。
林醫官不服輸地伸出手指按住那一截香,外殼着實堅硬。他暗暗使勁,將那一截香按碎,想不到香體帶着棱角,竟將畫着解剖圖的紙也劃破了。
衆人恍然。
原來,不能用香油。
要麼沒斷,就卡在竅中。要麼斷了,嵌在肉中,豈不是更麻煩?
林醫官臉上有些掛不住,卻冷笑道:“桑醫官喜歡動刀子,京中誰人不知?只是到時候斷香取出來了,考功司郎中家的香火又斷了,只怕又要吃官司。”
這是在點她的刀兒匠出身,也在笑她幾次官司都牽扯斷人香火。桑落重新洗手,戴上新的羊腸,再拿起那把刀子。
被晾在一旁的男子捂住身子,驚恐地喊起來:“別!別切我!我家就我一個獨苗,三代單傳,就等着我傳宗接代呢!”
男人除了繁衍,腦子裡再沒別的了。
“誰說我要切你了?”桑落冷眼看他,晃了晃刀子,“這叫備皮。”
她再次懷念起夏景程和李小川在身邊的日子。有他們在,備皮這種活,哪裡需要自己動手?
看着她舉着刀一步一步朝男子逼近,男子盯着那泛着寒光的刀刃,嚇成了鬥雞眼。備皮是什麼意思?不是要切嗎?
“別動,”桑落聲音又冷又利,“我要刮掉表皮的毛髮,方便固定。”
男子嘴脣都在發抖,下意識地抗拒:“身體發、髮膚——”
話未說完,刀子落下,下身涼悠悠的,麻酥酥的。
鬥雞眼緊緊盯着那刀子所過之處,生怕她的手一抖,就切斷了子孫的來路。
越看,他越覺得心苦,最後乾脆嚎啕起來:“我本雄鷹啊!竟成禿鷲了!”
桑落眼角抽了抽。
她給負責記錄的小醫士一個眼神:
“記——雙腎正常,無壓痛,膀胱半充盈。”
“陽骨三寸一分長,一寸寬。硬度二級,竅寬二分。可捫及硬性物體,內伴疼痛。附件正常。贅生物偏長。”
小醫士聽得似懂非懂,老老實實地飛快寫着。
林醫官抄着手,坐在一旁冷笑。
身爲男子,他最清楚取異物是何等疼痛,看這人也不是個耐痛的,一會子定會鬧起來,思來想去,遣了一個心腹去考功司陳郎中府上,將陳郎中請來。不管有什麼本事,只要考功司那一頭過不了,她這官途也就到頭了。
桑落示意衆人將燈點亮再聚攏一些。
她從藥箱中取出一瓶藥,正要給男子服下,林醫官給旁邊的人遞了一個眼色。立刻有人擡手攔住她:“桑醫官恐怕還不知道,太醫局用藥有規矩,無論什麼藥,藥方必須要記錄在冊。”
太醫局裡沒有秘方。
這樣說來,將來製出魚石脂也要公之於衆。很好,這倒省了她想法子讓人來偷藥方了。
桑落淡淡地看向負責記錄的小醫士:“記——塗抹‘不倒翁’,單方:西王母草。”
一說“不倒翁”,衆人都倒抽一口氣。
這不就是當初扳倒張醫正和閩陽的那個藥嗎?京城早已傳遍了,僅一味草藥,可至今無人能夠仿製出來。原以爲只是用於延時,想不到竟然還可以用在取異物上!
滿塗之後,原本隨便一碰就鑽心的疼,漸漸消減了下去。
取異物的過程倒也簡單。將陽骨固定住,放入用羊腸做的擴張器,逐漸擴開後用鑷子探入夾出。
待取出來,放在瓷盤中,拼成完整的香體,確定沒有殘留,天也快亮了。
“行了。”桑落摘下手衣,取下遮面的白布,拍拍男子,“我一會給你開個湯藥,吃了之後安心睡一覺。以後切莫再‘摔’在異物之上,這次運氣好能取出來,下次就要切了。”
男子躺在那裡,熬了一夜,又哭又鬧了一夜,本就有些疲倦,剛纔又止了痛,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聽見桑落的話,連忙瞪大了快耷拉的眼皮,回過神:“好,好。”
衆人看得一愣又一愣。
都是男子,都知道這樣一通磋磨該有多痛,想不到竟然取得如此順利,甚至沒有聽到男子一聲慘叫。
不過是一個“不倒翁”的助興之藥,別的什麼藥都沒有用?
應該是用了什麼別的藥,假冒做“不倒翁”吧?
林醫官不死心,乾脆將那一瓶“不倒翁”拿起來,嗅了嗅,丁香花的氣味,還真是“不倒翁”。
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桑落看向他,很是真誠:“林醫官需要‘不倒翁’?這一瓶就送給你吧,可知用法?”
她熱心地伸出手指,點着剛纔畫的那副圖,點了幾個位置:“蘸一點,點塗於這些位置,靜候半柱香的功夫,清洗後即可。”
林醫官臉又青又白。
今日他當值,王醫正就刻意留下桑落值守,想要看看她治療魚口病的方子研究到什麼程度了。結果她只是坐在那裡讀醫書。
他還未來得及說幾句譏誚的話,有人用力拍打起門來:“兒啊!兒啊!你傷哪裡了?我去吃個酒的功夫,你怎麼就傷了?”
糟了!林醫官心頭一緊。怎麼忘了自己還遣人去請陳郎中了?
這下倒好,要看的好戲沒了。
林醫官來不及阻攔,郎中陳和泰就帶着人闖了進來,看着自己兒子躺在榻上,身上蓋着白布,不禁老淚縱橫:“兒啊!你受苦了!”
陳興懷一見是自己親爹,剛舒緩下來的心情,頓時氣急敗壞地瞪着屋內的所有人:“誰?誰把我爹叫來的?”
陳家,可以眠花宿柳,可以養孌童小倌,就是不能傷及子孫。偏偏他有怪癖,這樣才能覺得刺激愉悅。若讓他爹知道自己險些斷子絕孫,還不打得他皮開肉綻嗎?!
陳和泰撲了過來撩開白布,將那“禿鷲”看了又看:“林醫官遣人來的,說你受傷了。兒啊,究竟傷在哪裡了?”
陳興懷惡狠狠地看向意欲悄然退場的林醫官,眼神似刀:“林醫官,你醫術不行,邀功倒是跑得快。”
桑落聞言暗道不妙,陳和泰面色變了,立刻站上前來:“陳大人。”
陳興懷和她診治過的大多數病患一樣,都不願意家人知道自己這種癖好的,但越這樣,越不能將林醫官逼急了。到時候將事情徹底鬧開,反而不利於遮掩。
更何況,林醫官與王醫正走得近,她還要留着他用一用。
她說道:“剛纔我仔細檢查過了,令郎得陳家祖先庇佑,因禍得福,原先不通之處,現在通了。”
她警告地看向陳興懷,示意他切莫節外生枝:“陳公子,我說得可對?”
陳興懷頓時明白,桑落這是要他息事寧人,便連連點頭:“桑大夫醫術超羣,自然是沒錯的!”
祭祖的香堵在那裡,取出來了,的確可以算是“得祖先庇佑,現在通了”。
陳和泰如釋重負,又抱着兒子一陣痛哭,唸叨的還是那點子“繁衍”的事。
愚蠢的男人。
桑落斂眸收拾了藥箱,又開了一個藥方交給醫士去給陳興懷熬藥。
最後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顏府,看顏如玉房門緊閉,她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間,隨意洗了洗,剛坐在榻邊,腰間一緊,整個人落入一個堅實而滾燙的懷抱。
“你怎麼在這裡?”桑落看着眼前的男人。
當真如謫仙一般。
看了一宿那些污七糟八的,看看他,就覺得身心舒暢。
“桑大夫,你說怎麼辦,沒有觸診,就睡不着。”顏如玉吻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