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玉這兩日並不空閒。
除夕百官封印,各級衙門裡多數官員都休憩了,而繡衣直使並不屬於文武百官,甚至更忙碌了些。之前太妃裁撤了所謂的言行監聽,年節檔口,正好是送暗樁入各家的好機會。
旗營官要送自己的暗樁,都要跟他報備,並將線人卷宗入案牘庫,以便將來查證。
以至於莫星河遣人送來年節的好禮,他都無暇理會。
千頭萬緒的事太多了。
昨夜桑落回來說老將軍在家中發癲時,竟懇求父親原諒。
顏如玉一想到此事,眼眸晦暗幾分。
他一直以爲當年父親暴斃和廣陽城的屠殺僅止於萬勰帝和幾個勳貴,若真牽連了太妃和呂家,那呂蒙的命,他勢必要親自去取。
好在現在鶴喙樓得了委託,決定先殺鍾離政。先找到遺書,等知字輩從鬆州回來,或許一切就有了答案。
顏如玉坐在馬車裡,將寫滿人名的卷軸捲起來,收入暗格之中。
馬車路過黃昏的鬧市,車廂四角的金鈴聲叮噹作響,也壓住了車外街道上走親訪友送禮的喧囂。
“公子,”知樹低聲說道,“莫星河一直待在府中不肯走。”
自從莫星河給桑落下毒之後,知樹對他的稱呼,就從“樓主”改爲了“莫星河”。
顏如玉聲音很冷:“何事?”
“他說是要取花。”
取魔星蘭?
是準備對鍾離政下手了?這麼快?
完全不是鶴喙樓慣有的作風。鶴喙樓要刺殺一個目標,調查委託人再到刺殺演練少說也要一個月。從接到委託到現在不過十幾日光景,怎會這般急切?
之前每次刺殺,都是自己親自帶着魔星蘭去接應,這次爲何又變了?
近來發生的事,如迷霧一般將他籠罩。顏如玉不得不想到那個怪物般的孔嬤嬤和那塊義母的玉牌。
年幼時,他也見過她。容貌平淡,身形清瘦。那時她極少開口說話,有時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只是默默跟在義母身邊。
這麼多年過去,相貌可以大改,難道性情也能大變嗎?
如此瞭解自己的身世,還能操控莫星河?若不是孔嬤嬤,還能是誰?
顏如玉挑開車簾,看着窗外的街道。
人羣之中有個穿着皺巴巴錦袍的婦人拖着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孩,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孩子往巷道里拽。
兩個孩子枯瘦如柴,身上的襖子滿是破洞,不少乾草從破洞裡伸出來,掛在他倆身上,像是兩個行走的稻草人。
婦人使勁兒拽着,兩個孩子又哭又喊,可四周的路人只是望了一眼,便匆匆離開。
顏如玉叫停了車,讓知樹去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不多時,知樹將那婦人和兩個孩子提到車前。
婦人看車廂華貴還墜着金鈴,猜測多半是哪家懵懂的小貴人想要做好事,暗暗瞪了兩個孩子一眼,示意他倆不準亂說話。轉頭立刻變了一副嘴臉,捉起袖子擦擦眼角:“這倆都是我的孩子,只是他們的爹好賭,家中欠下好多賭債,又是年關了,催債的逼上門來,這也是沒法子,纔要將孩子賣去花樓裡。”
聽不見車廂裡的回話,婦人又哭訴道:“親生親養的,都是心頭肉,誰也不捨得骨肉分離啊.”
說罷,她還摟着兩個孩子認真哭起來,眼淚是說來就來。
知樹站在一旁:“欠了多少賭債?”
婦人心知機會來了:“欠了九、不不、一百兩。”
“一百兩啊.”顏如玉在車裡慢悠悠地說着,“給錢吧。”
知樹立刻朝懷中探去,摸出幾顆碎銀子來,纔想起來自己把銀子都給了倪芳芳了。
“公子——”知樹難得囊中羞澀,又說不出口。
“沒帶?”顏如玉隔着車簾問道。
“沒錢。”不是沒帶,是根本沒錢。
婦人眼珠子抽得都快跳出來了,這兩主僕是拿她玩嗎?
“既然沒帶,就換個法子吧。”顏如玉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人雖老些,軍營裡也不挑,你就送她去謀個差事,五十個銅板一次,勤勉一些,三兩個月就掙到了。”
這貴人說話怎麼彎彎繞繞的?越聽越覺得不對,聽到最後,婦人後脊骨都涼了。這是要送她去當軍妓啊!
婦人嚇得拔腿就跑,卻被知樹用劍柄抵住了咽喉。
“說!”
婦人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這纔將兩個孩子的來歷說了。
她本就是個人牙子,靠近年節,不少貴人家中都要收些孌童送人或自己取樂,可品相好的男童着實少之又少,這才從外地拐了兩個漂亮的男童來。
原是要淨身的,可那姓桑的閹官根本不在家。留在手中耗吃飯銀子,萬一病了死了,錢就白費了,這才迫不得已想先便宜賣了再說。
“孩子的賣身契在哪裡?”知樹問道。
婦人不肯給。
馬車上傳來涼薄的聲音:“一百兩銀子,也容易賺。”
婦人嚇得趕緊從袖籠子裡掏出兩張皺皺巴巴的紙,遞給了知樹,撇下孩子一溜煙地跑了。
兩個孩子不過八、九歲光景,見得救了,立刻跪地磕頭。喊“恩公”。
顏如玉隔着車簾問道:“你們家在何處,家中可還有父母兄弟?”
兩個孩子搖頭。兩人本就是黃河水患的孤兒,跟着遷移的百姓逃難,路上餓極了,這才被那婦人矇騙按了手印,拐到京城。
“你二人如今自由了,是何打算?”
“我們願跟着恩公。”
“我身邊不缺人,也不留孩子。許你倆一人一個機會,說罷。”
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一個孩子想得簡單,跪下來說道:“恩公,我想要錢。”
“你叫什麼名字?”
“馮大齊。”
“要多少?”
“很多很多錢。”
“很多是多少?”
孩子說不出來很多是多少,咬咬牙:“二百兩銀子。”
車簾子一挑,露出兩張銀票來,上下晃了晃。
知樹接過來交給那孩子。
馮大齊抓着銀票,隱約認得上面寫着“一百兩”,心中大喜,仔細迭好,謹慎地分別揣進上衣和褻褲裡,再跪下來磕頭。
另一個孩子見當真能夠許願,便說道:“我、我想當將軍。”
將軍?
顏如玉隔着簾子笑了起來,挑開小簾看向那個孩子:“你叫什麼?”
那孩子望着車簾裡天人一般的面容,怔愣着,懷疑是看見了神仙,最後扯扯滿是稻草的衣襬:“我姓陸,家裡排行第七。沒名字,他們有時候叫我‘陸七八’。”
“爲何想要當將軍?”“我爹就是個兵。”
顏如玉在車裡尋了一張紙,用批奏摺時的硃砂寫下三個字,隔着小窗遞出來。
那孩子踮着腳夠到了紙,將那三個字看了又看,只認得一個“陸”字。
“陸啓權,”顏如玉說道,“你以後用這個名字,我讓人送你去軍營,至於能不能當上將軍,就看你自己了。”
陸啓權聞言,喜出望外,結結實實地跪在地上嗑了三個響頭,又問:“敢問恩公姓名,我自當爲恩公立下長生牌位。”
“不知更好。”顏如玉放下簾子,“知樹,遣個人,送他去找鄔宇。”
“是!”
正應了那一句“無心插柳柳成蔭”。
這兩個孩子將來會是何等模樣,顏如玉也並不知曉。
他只是聽見婦人說了那一句“品相好的男童”,心中終究是不忍個個都成貴人臀下的那一塊金錢豹皮,隨手救下罷了。
安排好一切,主僕二人驅車到丹溪堂去。
不想丹溪堂內熱鬧得很。
許久不見的阿水和阿水爹孃過來送些自己做的蜜餞、年糕和年餅,又提了兩罐子酒來,塞到桑落手中:“桑大人,多謝您當初救下我家阿水,又給了我們方子,我們的飲子賣得很好,冷的熱的都賣得好。”
桑落也不推辭,將東西收下。打開年餅和年糕,讓大家一起吃。
倪芳芳甜得嘴都抿成了彎月:“好吃好吃!這麼香的餡兒!”
阿水娘說:“這是涼州的徘徊花加蜂蜜醃製的餡。”
阿水笑得眉眼彎彎,挑了一塊大大的年餅遞到桑落脣邊:“桑姐姐快嚐嚐,這裡面的徘徊花都是我親自拆的花瓣呢!”
徘徊花是什麼?
桑落咬了一口,原來“徘徊花”就是“玫瑰”。
阿水爹說道:“我祖上就是涼州的,涼州有一個地方,名叫苦水。這徘徊花就屬那裡的最香最甜。”
桑落一愣:“你們也是涼州的?那你們也愛吃揪面片子了?”
阿水娘笑着說道:“他們那一帶都愛吃!我本來不會做,架不住他三天兩頭吵着要吃,日子一久就學會了。”
“我不愛吃那個,”阿水撇嘴,又拉開額頭上的劉海,讓桑落瞧,“桑姐姐,你看,幾乎都沒有疤痕了呢。”
“的確淡了些。”桑落溫柔地應道。
其實還是能看出來的,畢竟縫了那麼大的口子。但少女日日夜夜地看,只要淡了一些,就是好的。
阿水娘繼續說道:“這也多虧了桑大人呢!這樣也就不愁找人家了。”
古人就是這樣。來了癸水,就算成年了。可以生育了。
阿水聞言臉臊得通紅,一跺腳就要溜,正好撞上推門進來的顏如玉。
臉頓時就更紅了。
當初在三夫人的莊子上,就是這樣一個神仙般的人物說要帶走她。
顏如玉沒有注意到阿水,跨進院子時,眼裡是這麼一副景象:尋常百姓吃着尋常的年餅,說着尋常的家長裡短,而桑落就坐在那裡,脣角帶着一點笑意地看着他。
阿水的心肝撲通撲通地亂跳。阿水的爹孃卻很侷促地站起來。
看他這一身彘獸錦袍,不就是傳說中的繡衣使者嗎?凶神惡煞,殺人不眨眼的繡衣狗,怎麼在這裡來了?
“顏大人怎麼過來了?”桑落問。
顏如玉依舊是官方回答:“找你看診。”
阿水爹孃連忙拉着阿水告辭。阿水不肯走,可知樹已經上前一步,示意她離開。阿水只好衝着桑落道:“桑姐姐,元宵節柳河邊有燈會,還有煙花,你去看嗎?”
桑落不喜這種熱鬧。人一多就有可能傳播疾病,還有可能踩踏。更何況那些紙糊的燈籠又有什麼好看的呢?
倪芳芳知道桑落的脾性,又不好叫阿水失望,便開口說:“我會去,只是到時候人多,未必能碰上。”
“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呀!”
阿水娘看出知樹臉上的冷漠,拉着阿水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人家倪姑娘都是約了人的,你別打攪人家”
一家子走遠了,這話卻落在了丹溪堂。
倪芳芳想解釋說她沒約人,可人都走遠了。再一擡頭,見知樹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心中冒起了一團無名火,乾脆扭身就進了竈屋。
顏如玉徑直走到桑落身邊,從她手中拿走咬過的年餅吃了一口:“太甜了,你不喜歡吃這麼甜的。”
桑落的確不愛吃,她偏不承認他這麼瞭解自己,又從他手中奪回那塊年餅,咬了一口:“人家的心意,甜絲絲的,很好。”
這你來我往地咬一塊餅,看的桑陸生瞠目結舌。
閨女大了留不住,是誰之前還說不想嫁人的?
桑陸生不敢想,也不敢直視那塊餅。
這兩人還未成親呢,竟然顛來倒去地吃一塊餅?
當然,他若知道,桑落與顏如玉早已“顛來倒去”、“又杲又果”地將對方拆吃入腹,只怕會當場暈過去。
最高興的莫過於柯老四,臉上難得露出勝利的笑:“我說桑老弟,明日除夕了,今晚該把你的風肉拿出來吃了吧?”
屋檐下掛的風肉,柯老四垂涎已久,偏偏桑陸生像防賊似的防着他。
桑陸生還未從吃餅的事上回過神,甚至有了一種即將嫁女的心酸。
桑落道:“我爹做的時候就想好了,人人都有的。”
說罷她點着一塊塊的肉:“夏景程的、李小川的、芳芳的——”
倪芳芳從竈屋探頭出來:“我的那一塊就留在這裡吧,我回家都不生火的。”
夏景程和李小川在柴棚裡製藥,聽見這話也說道:“對,我們的肉也留在這裡,大家一起吃。”
“這是知樹的。”
知樹一愣。還有他的?“我不做飯。”
“這個是風靜的。”
風靜從屋頂伸出頭來:“我也不做飯。”
“沒事沒事!”柯老四搓着手,笑得合不攏嘴,“都留在這裡,我給你們做!”
桑落指着一塊肉,衝着顏如玉道:“這塊可是給你的。”
桑陸生心中悽悽切切,五味雜陳,卻還是說道:“對,這塊最大的是要送給顏大人的。”
顏如玉道了一聲謝:“多謝,我會讓廚娘收好。”
柯老四歡天喜地地取了一塊肉去竈房,又吩咐知樹將阿水爹孃帶來的酒給溫上,趁着人齊,做上一桌菜,大家吃吃喝喝。
桑陸生卻是不解:“風肉都是除夕吃,怎的今日要吃?”
“爹,”桑落道,“除夕之日百官封印,我們必須入宮朝賀,闔宮宴飲,是趕不回來吃飯的。”
桑落看了一眼顏如玉。
明晚,顏如玉要去找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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