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紅色不吉利
院子的門本就未關上,兩個男子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
桑落認出來了。
一個是那個儒生吳焱。
另一個身形高大,嗓音粗粗的,是那個有“擺設”的岑姑娘。
上次來她還戴着冪笠,這次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梳着男子髮髻,穿着男子的衣裳,卻有一張漂亮的鵝蛋臉。
吳焱一瘸一拐地攙扶着岑姑娘慌慌張張地進了院子,再將門抵在身後,兩人齊齊撲到桑落眼前:“桑大夫,求求您,救救岑姑娘吧。”
“發生了何事,慢慢說。”桑落示意李小川去上門閂。夏景程扶着吳焱坐在外邊替他看傷口,倪芳芳扶着岑姑娘,緩緩走進了內堂。
岑姑娘跪了下來,哭得臉花,雙手死死抓着桑落的胳膊:“我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他們——他們要我生兒子,我生不出來,我真的生不出來我本就是女子”
桑落道:“怎麼強迫?那東西根本用不了。”
岑姑娘哭得更厲害了:“他們給我灌了好多好多湯藥,我吃了沒用,他們就說我是妖孽爲了讓我死心,又把吳郎給抓了,逼着他看我的身子,看我跟女子綁在牀上”
桑落皺起眉頭:“你們怎麼跑出來的?”
“我打死不從,我的婢女將我偷偷放出來,她、她、她已經死了”
“吳焱什麼都看到了?”
岑姑娘咬破了蒼白的嘴脣,眼淚八顆八顆地落下來:“都看到了。吳郎沒有嫌棄我,他說我什麼樣都願意娶我!”
外堂的吳焱聽見了,瘸着腿走進來,緊緊握住岑姑娘的手:“我願意的。我不在乎這些。”
桑落看向吳焱:“你的腿怎麼了?”
“我娘打的.”岑姑娘哭得撕心裂肺,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直接將吳焱的衣袍撩開,露出滿是鞭痕的身體:“我娘氣我不能生,只要我不碰那些女子,她就打吳郎”
“吳焱都看到了,那還淨身做什麼?”桑落丟了一張乾淨帕子給岑姑娘,讓她擦擦臉,又對吳焱道:“能不動刀就不要動刀。”
吳焱搖搖頭,長嘆一聲:“來不及了.”
什麼叫來不及了?
“桑大夫——”岑姑娘褪去了褲子,露出身體,那處被一根細繩勒得死死的,又腫又紫,甚至出現了壞死的徵兆。
“胡鬧!”桑落叱道。
蠢人不分古今!
這樣的案例她曾見到過!那孩子也跟岑姑娘一樣,認爲那是她不需要的東西。也不知道從哪裡聽說,小狗的尾巴用細線勒死,尾巴就能自動斷了,孩子就用繩子勒住自己的身體。後來局部壞死導致感染膿毒血癥而死。
莫名地,她想起了元寶。
她立刻讓倪芳芳去通知李小川等人準備工具,又厲聲問道:“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岑姑娘嘴脣抖得厲害,斷斷續續地說着:
“桑大夫,你不會懂的”
“我活了十七年,吃了十七年的藥.”
“要與各式各樣的女子”
“什麼藥我都試過,有名的沒名的,你們的‘不倒翁’我也用了.”
“可那東西就跟六指一樣,看着有,根本不能用.”
“我娘不信邪,伺候我的姑娘換了一個又一個.”
“換掉的,多半是死了”
桑落默默地聽着,目光卻落在岑姑娘的手腕上。心底漸漸有了一個答案。
然而她神色未變,一邊聽岑姑娘哭訴,一邊伸出手去捉住她的手腕,岑姑娘下意識地縮了縮。
“別怕,”桑落淡淡道:“我要知道你吃了什麼藥,身體是否經得住這一刀,才能確定你能不能馬上淨身。”
岑姑娘別過頭,拉着袖子遮遮掩掩地伸出手。
桑落穩穩將她手腕扣住,按在脈枕上,探脈之後,心中的猜測已經確定,眼前的岑姑娘,就是在國公府上診脈的人。
她,是三夫人的“兒子”。
桑落沒有聲張,只是拉開門走出去,喚了一聲李小川,在李小川耳邊低語了兩句,取出一套觸診的工具,又回到內堂細細將岑姑娘的身子檢查了一遍。
“只能切了。”桑落沉沉嘆道,看向吳焱,“你若真不在意,就該攔着她。這樣有性命之憂。”
吳焱卻道:“桑大夫,岑姑娘她自己很在意。你沒看見——”
“吳郎——”岑姑娘攔住他要說的話,垂下頭,“別說了”
她擡起頭,看向桑落:“日日夜夜逼迫我行那樣的事,與死了又有何區別?要想與那樣的日子做個了斷,只有先跟自己了斷。”
普通人或許可以攜手私奔,遠逃他鄉。
可國公府的次子,三夫人的獨子,寄予了承襲爵位的厚望,想逃,逃得開嗎?
桑落將二人安頓下來,倪芳芳走過來,與她並肩站着。
芳芳擡起頭望了望,八月了,樹上的石榴果沉甸甸的,有些已經炸開了口。古人喜歡種石榴,總說它意味着多子多福。
“我還沒見過你這個表情呢。”芳芳摘了一顆果子,掰開嚐了一顆:“酸的。”將那石榴一丟,扔進了兔羣裡。
“什麼表情?”
“遇到難事的表情。”倪芳芳用手肘碰碰她,又瞥了一眼內堂,“那姑娘來頭不小吧?”
家裡如果有多餘的能用的兄弟,也不會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這岑姑娘一個人身上。拿着那麼多條人命,就爲了傳宗接代,可不止一點家產這麼簡單了。
“是。”
“可別是怕牽連我們?”倪芳芳對桑落還是瞭解的,她會害怕的事情只有兩樣,一是不能行醫,二是傷害親朋。
桑落沒有說話。
切一刀並不難。
三夫人對自己雖有敵意,但至少還能容忍自己。
然而這一刀下去,不論自己知道不知道岑姑娘的身份,三夫人與自己的仇都是結定了。
“你不是有顏如玉嗎?”倪芳芳指了指她發間的蛇根木簪子,“還有繡衣指揮使對付不了的?”
桑落不會寄希望於任何人,準確說是任何男人,或者,她得罪過的男人。
有人敲響了門板。是李小川帶着桑陸生回來了。
李小川在途中就將事情大略講了一遍,桑陸生揹着刀兒匠的那一套工具來了,一進來就將東西丟給李小川去蒸煮,拉着桑落問:“人在哪裡,我去看看。”
桑落引着他往內堂走,卻被吳焱堵上:“你個老頭,怎能看女子的身子?”
桑陸生有些好笑:“我閨女都能看你的身子,我還沒說你什麼呢!你去打聽打聽,宮裡的內官,哪個不是我切的?再說,真要切,外面三個男的都得進來幫忙,你以爲逃得脫?”
一句話將吳焱說得啞口無言,回頭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岑姑娘。岑姑娘點點頭:“老先生莫怪,還請進來吧。”
桑陸生在有限的幾十年人生之中,只見過兩例這樣的人。都是家中發覺了,就乾脆送來切一刀,反正也生不了,直接扔進宮中自生自滅:“我見過,也切過,一個活着進了宮,後來好像也死了,沒來取喜盒,另一個,當時就死了。”
五五分的風險,半生半死。
“現在都這樣了,不切也是不行了。”桑陸生拉着桑落回到院子裡,幾個人坐在一起,“準備怎麼切?” 上次她爲元寶淨身時,就展露過很獨特的切割手法,後來元寶回桑家的時候,他特地查驗過,效果確實是比自己橫着一刀剜下去更好。
桑落拿起蠟像比劃起來:“她比較幸運的是,不用專門製造通道,附件都落在外面,所以切起來也很容易”
夏景程拿起小冊子說道:“桑大夫,我算過了,按照岑姑娘的身形,蛇根木要用七錢,只是毒性未除,切了之後”
岑姑娘是要繼續活着的人。不像福來什麼的,不過是爲了留着命好讓繡衣使者訊問。
桑落明白,沉聲說道:“這藥我來想辦法,你們準備東西去。雞蛋、豬肝、豬腰、大蒜、鹽,皆不可少。”
衆人忙了整整一晚,直到三更之後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天未亮,就又下起雨來。
這一場雨下得很不是時候。
一場秋雨一場寒。
兔子還沒搭棚,都淋着雨,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天陰沉沉的,看起來像是能下一整天。這樣一來,準備在空地裡做切除的桑落不得不將整個牀榻留在屋檐下。光不足,陰沉溼冷,都不利於手術。
夏景程看了一眼,那東西更白了,再不切,只怕要出事。“桑大夫,不能再等了。”
即便沒有桑大夫說的麻沸散,也必須切了。
誰知他一進屋,就被桑落嚇了一大跳。
桑落的綠裙上已被燒出了好幾片黑漆漆的洞,手指也被薰得發黃,額前的頭髮像是從火場裡出來似的,卷卷曲曲地縮作一團。
“桑大夫?您這是?”
桑落端着盤子,盤子上十來只瓶子並排放着,寫着各種各樣的小字:“來不及試藥了。我只能按照比例逐一調配出來。夏大夫,你最擅長試藥,你看看用哪種好?”
從十幾只瓶子裡賭一隻有效,夏景程再擅長試藥,也不敢輕易下決定。
突然,院子外響起一串串整齊的腳步聲。
不好!
岑姑娘從榻上爬起來,渾身害怕得不停發抖:“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吳郎,他們來抓我們來了!”
吳焱雖不是什麼傑出俊才,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子,但護一個女人,尤其是自己心愛的女人,該有的擔當他還是有的。他強壓住她的肩膀:“別怕,真有什麼事,我先出去頂着,只要你這事一成,他們就再不能逼你了!”
“不吃藥了,七八歲的孩子都能忍的痛,我也能忍!”
岑姑娘往牀榻上一躺,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將褲子脫得乾淨,衣裳也褪去了一半,再拿着兩顆雞蛋塞嘴裡。
院子裡的幾個人早已穿好乾淨的布衣,又戴好手衣,連旁邊擺放器具的小几都用烈酒擦拭過好幾遍。昨日畫好的切割示意圖,也掛在了廊下的牆上。
桑落用白布掩面,只露出漆黑的眉眼。
院內一片寂靜。
院子外的腳步聲密密麻麻地響起。吳焱趴在牆頭看了一眼。嚇得直接從牆頭摔了下來。
三夫人,三夫人親自帶着府兵來了。
那些府兵還帶着弓箭和長矛,看這樣子今日是非死在這裡不可了!
可他回頭一看,桑落還未動刀,忍不住着急得直跺腳:“桑大夫,快切吧。”
所有人都望着桑落,都這時候了,她發什麼呆?
桑落舉着柳葉刀,望着岑姑娘,依舊沒動手。
“岑姑娘,你這樣抖,我切歪了怎麼辦?”
岑姑娘雖喊着不怕,可她躺在那裡,嘴裡塞着雞蛋,眼淚不停地流,兩股戰戰,抖得厲害。
桑落指着那一盤子藥瓶:“既然如此,不如你自己挑一個,聽天由命吧。”
岑姑娘心慌意亂,咬咬牙,隨手指了一隻紅塞子的瓶子:“就它吧,紅色,喜慶。”
紅色。
讓桑落想到顏如玉。
不像是吉利的顏色。
她選了有綠色瓶塞的瓶子,拔出塞子,遞到岑姑娘面前,讓她嗅了一陣。
五、四、三、二、一。
岑姑娘暈過去了。
“有效!”
“太好了!”
衆人歡喜不已。
“都會暈,”桑落淡淡道,“關鍵看能不能醒過來。”
吳焱被摔得一身泥濘,又爬上牆頭再看,院子外圍滿了兵。他都快哭出來了:“桑大夫,快些吧!都要闖進來了!”
桑落舉起柳葉刀,退後一步,默默唸了一遍讓她最心安的話:“.死馬當活馬醫,其實醫的都是活馬.”
她一擡頭,雙眼清明,上前一步:“開始。”
院子外。
三夫人坐在小軟轎上,丫頭給她撐着傘,身後的府兵踏着水花,腳步聲震得如千鈞之雷。
終於,軟轎落在了丹溪堂前。
三夫人紅脣一勾,使人去敲門,敲了又敲,沒人應。
三夫人眼眸一寒,揚聲說道:“桑大夫,我那侄兒可是來尋你了?我關心他的身子,特地來陪他看診,總不好拒我於門外吧?”
一片靜悄悄,仍舊沒有人開門。
敲門的奴僕喊了起來:“姓桑的!別不識擡舉!別叫我們闖了進去,到時你們小命都難保!”
門關得死死的。
奴僕有些氣急敗壞了:“我們三夫人就是進宮都不曾被拒過,你們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還是敢自比聖人和太妃?!”
“嘖嘖,這帽子扣得真大。”李小川挑挑眉。
夏景程看他一眼:“專心些,夾子歪了。”
倪芳芳與柯老四拿着白布,站在一邊。
桑落擡起頭,桑陸生衝着她寬慰的一笑。
前日她生辰時說過:承蒙信任。
所有信任她的人,都聚在一起,絲毫不爲外界所動。人生得親友如此,有何遺憾?
桑落指了一下牆上的圖:“注意,我要切掉第一條海綿物了。”
門外那刁蠻的奴僕叉着腰,衝着府兵一揮手,高聲喊道:“把門給我撞開!”
感謝就想當個吃貨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