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宮裡來人了
許是在船上站太久了,顧映蘭從扁舟上下來時,腳步也有些虛浮。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公子——”艄公喊住他,捧着那把琴過來遞到他手裡,“你的東西可別忘了。”
顧映蘭接過琴,點了一下頭,再道聲謝。
艄公見他失魂落魄,想着剛纔那個小娘子被另外一個好看的男人給帶走了,不免勸了一句:“公子,看開些吧。”
顧映蘭笑着應下,趁着月色降臨之前,再次入了宮。
顏如玉勸了聖人一整夜,今日早晨聖人就來認錯了。順道太妃將聖人身邊的侍墨和侍筆兩個內官都打發了。一時間新的小內官還沒挑選上來,就讓元寶先充着常侍一職。
元寶這個孩子還是妥帖的,不愛說話,也沒有什麼花花腸子,做事也勤勉,關鍵是沒有讀過多少書。
聖人與太妃在裡面說話,元寶就站在昌寧宮門口。平日那些小內官和宮娥們都來套近乎。
小內官們不好打聽聖人的事,便開始打聽他的事:“霍內官,你爲何身上不帶香,也沒有氣味呢。”
“對呀,說說,說說。”內官們低聲央求着。
元寶只握着拂塵垂首站着。他謹記着胡內官的話,少說,少聽,少看,少交。
胡內官說,你只要有近的人,就一定有人覺得你離他遠了。心中不衡,則要壞事。你有了近的人,聖人和太妃就會覺得你遠了。
這一幕落在顧映蘭眼裡,心中微動,葉姑姑詢問元寶的來歷。
葉姑姑將元寶的身世說了。顧映蘭神情微微一頓。
又是桑落。
好像到哪裡都逃不掉。
葉姑姑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太妃召你進去呢,顧大人。”
顧映蘭進了內殿,太妃讓聖人退下去,這才說道:“顧卿可是有要緊事?”
顧映蘭跪在殿中:“據微臣暗查,接二連三的這幾樁案子,並無不妥之處。案情、證據、證人都是齊全。罪名也都定得合理。”
太妃似乎鬆了一口氣。
“不過,”顧映蘭將擬出的名單提了出來,“這些案子單獨看並無不妥,可微臣將所有案子都並起來,從林家到石家。再到勇毅侯府和肅國公府。都有一個共同之處。”
太妃垂着鳳眸看那份名單。
心中驟然一緊。
雲錦繡坊的林家和三元堂的石家當年都資助過先聖,捐錢捐物還捐兵器。
至於勇毅侯府和肅國公府,都與廣陽血案有關。
太妃是記得那個血案的。
她的父兄當時還未起勢,所以未參與屠城。可作爲將門之後,她也清楚,非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動屠城的念頭。
如今她穩坐昌寧宮,雖無太后之名,行的卻是監國理政的太后之權。理政七年,她更明白天下事難不過“人心”二字。
“你是說”她拖着長長的絲袍在殿中踱了幾步,“主導這些事的,很可能是大荔的舊人。”
顧映蘭說道:“微臣以爲,此事絕非巧合。”
是了。如果只是兩個勳貴,太妃還覺得是整件事都順了自己的意。可若將林家和石家的死連起來看,就值得商榷了。
“微臣調閱了巡防的卷宗,仔細查看,這幾樁案子之中,都有一個共同出現的人。或是偶遇,或是路過,或是主審。”
顧映蘭沒有再說下去。
可太妃明白,他說的是——顏如玉。
太妃的面色不太好:“再查。哀家要實打實的證據。不要推演的結論。”
顧映蘭伏地道:“是。”
他站起身來,後退了兩步,準備轉身出去。
太妃叫住他:“顧卿。上次你取走的白緬桂,如何了?”
又是桑落。
顧映蘭覺得今日是逃不過了。他躬身道:“只是替桑大夫救治一個病患。”
太妃睨着他,一語道破天機:“你喜歡她。”
顧映蘭覺得太妃這話沒太大的差池。
喜歡。
大概就是喜歡吃江州菜,喜歡去茱萸樓,又或者喜歡穿綠色衣裳的那種喜歡。
並沒有心悅的程度。
“哀家倒是對她好奇了。”太妃看向葉姑姑,“你見過她,這姑娘有何特別之處?”
葉姑姑知道太妃心結,只說:“容貌很是普通,身形也不妖嬈。”
顧映蘭一想,還真是如此。
葉姑姑繼續說道:“要說最特別的,就是喜歡穿一身綠衣裳。綠得像新嫁娘一樣的衣裳。”
太妃不信葉姑姑的話,轉而看向顧映蘭:“顧卿你若喜歡,哀家給你賜個婚?”
顧映蘭的心砰地一下蹦了起來。桑落豈是能被人左右命運的人?若能的話,相看時她又怎會自揭家底?若真賜了婚,還不定要出什麼事。
他很快又跪在地上:“微臣並無此意。”
太妃笑了笑:“好了,不逗你了。哀家會遣顏如玉去調查水患,你就去刑部好好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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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剛亮,顏如玉就接到太妃的旨意,要他即刻出發去水患之處調查水情。
桑落醒來時,顏如玉已經走了。
走了也好。
她盤着腿怔怔地坐在牀榻上。
昨晚在船上那一幕,有些不真實。
顏如玉當時是要吻過來的吧?
還是因爲聽見有殺手來了,所以俯身護着自己呢?
顏如玉後來說的那幾句話,似乎帶着那個意思?如果是,爲何不說清楚?
風靜站在門邊說道:“公子見您還睡着,就讓奴傳話,讓您一定不要亂跑,這些日子您最好身上多揣些防身的東西。”
桑落微微蹙眉。
即便知道莫星河對自己有所企圖,可也不至於時時刻刻防着出什麼人命吧?還是說顏如玉察覺了什麼,只是沒有告訴自己?
她打起精神,換了一件衣裳,就去了丹溪堂。
前幾日她將桑陸生給她地那顆藥丸切了一小塊喂兔子,兔子躺在地上抽搐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
她有些吃不準,究竟是自己給吳焱吃的那種藥,還是說有別的功效。她又拉着李小川去研究那藥丸。
李小川嗅了好一陣,還是搖頭:“我着實沒有嗅過這東西。很有可能是從番邦來的。” 爹怎麼會有番邦的東西?
今日左右病患少,她想着可以早些回家去找爹仔細問問。
誰知還未離開,就有人來敲門了。
那人一身錦衣,腰間墜着一塊玉牌,一看就是富貴人家。他進了院子,將小院這麼一掃,目光仍舊長在頭頂上:“哪個是桑大夫?”
“我是。”
那人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燙金的紅布請柬來:“九月初七,我們鎮國公府辦賞菊宴,十四姑娘遣我來送個帖子,到時還請桑大夫蒞臨賞光。”
十四姑娘?
是上次在肅國公府陪自己剖屍的姑娘鍾離珏。
那姑娘倒有些意思。
桑落欣然收了帖子,又讓倪芳芳抓了幾顆碎銀子遞過去。
那人的目光這才從腦袋頂上挪下來,收下銀子,臉上也好看了些,好心地說道:“桑大夫,您還可以帶一個朋友同去。”
待人一走,倪芳芳嗤了一聲:“這些富貴人家的管事,竟還在乎那兩錢碎銀子?”
柯老四道:“你會嫌一個銅板少嗎?”
桑落打開那請柬看了看:“可以帶一個人,芳芳陪我去吧。”
倪芳芳聞言抱着桑落一通轉,眉飛色舞地道:“還是我家小落落懂我。”
國公府這樣的富貴人家,她倒沒奢想過,但說不鎮國公府宴請的客人裡,能有合適的金主呢。
柯老四忍不住潑她冷水:“你這丫頭,別高興得太早。那裡面都是什麼樣的人物?他們能看上你?收你做小妾還差不多。”
倪芳芳豈能不知這道理?
但她能有什麼辦法?不能一輩子靠着桑落,桑落還要嫁人呢。如今自己還有幾分姿色,總要去搏一把,年紀再大一些,真的就無處可去了。
柯老四看着院子裡的李小川和夏景程:“你倆就不想娶她?她除了脾氣臭、嗓門大和喜歡剁公兔子之外,其餘的還行,做飯味道也過得去。”
李小川和夏景程縮了縮脖子,撓撓後腦勺,翻着行醫日誌,很是忙碌。
倪芳芳也不惱:“臭老頭,你別亂點鴛鴦譜,我要嫁的是有錢人。”
“你有錢,”柯老四看看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知樹,說到一半又搖頭,“哦,你不行。”
暗衛,哪裡能娶妻生子呢?
知樹仍舊木着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
過了晌午,倪芳芳在竈房裡洗碗,知樹默默走了進去,一聲不吭地站在她身邊。
倪芳芳端着碗一轉身,被他這尊大神嚇了一大跳。手裡的碗也掉了。
好在知樹眼疾手快,半空中將碗接住了。
“你嚇死我了。”倪芳芳瞪着眼,“幹嘛啊,上次沒掐死我,今天又想要掐死我嗎?”
知樹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子,遞了過去:“上次,對不起。”
倪芳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接過布袋子,搖了搖,稀里嘩啦碎疙瘩,加起來,大概有個十兩吧。
碎銀子也是銀子。
她面色緩和了很多,一邊打開布袋子,一邊說:“不是我貪財,你把我都快掐死了,我收點銀子補一補也是——”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
不是銀子。
是一顆一顆的金珠子。
十兩金珠子,串成一串。黃澄澄,明晃晃,沉甸甸地掛在她脖子上。
她發財了啊!發大財了啊!
倪芳芳瞪大了眼睛看知樹:“都給我?別後悔。”
“都給你。”知樹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既不買衣裳也不吃食肆,更不去什麼青樓。公子給的銀錢他都存着,後來銀子多了不方便帶,就換成了金子。
倪芳芳笑顏如花,聲音也細軟了起來:“知樹,你年紀輕輕就存下這麼多家當,當真厲害呢。若以後有花不完的銀子,不,花不完的金子,記得都給我啊。”
知樹被她變臉的速度嚇到,連忙往外跑。
剛一出竈房門,卻發現院子裡竟然站滿了人。
雖是百姓的富戶打扮,可知樹跟着公子多年,宮裡人裝作老百姓的樣子,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的目光立刻掃向角落裡的柯老四。柯老四悄悄頷首。
“我們找桑大夫。”爲首的內官穿着一身深藍色的錦袍,清了清嗓音開了口。
桑落聞聲從內堂裡走出來:“我就是。”
那人立刻跑到院外,不一會兒扶着一個頭戴帷帽的夫人跨進院門來。
那夫人穿着一身雪青色對襟織金袍,袖口用銀絲繡着纏枝蓮紋。領口配着一枚嵌着綠松石鏤空金領釦。
一進來,就看向桑落:“你就是桑大夫?”
“是。”桑落擡手指向外堂的診案,“看診請坐這裡。”
兩人坐了下來。夫人微微挑開帷帽的紗,仔細端詳着桑落,最後探出纖細雪白的手腕,示意桑落診脈。
整個丹溪堂落針可聞。
桑落看看四周站着的人:“病情是否能夠當着這些人說?”
太妃顯然沒想到真會診出病症來。
她昨晚也不知怎的心血來潮,就起了來看看桑落的念頭。女人對女人的好奇,原本就不怎麼純粹。
見到桑落第一眼,她就明白葉姑姑說的普通是何意了。
當真是普通。
可是。
能讓顏如玉留她宿在內院的女人,怎麼可能普通?能讓顧映蘭漏夜入宮摘白緬桂的女人,怎麼可能普通?
能當衆剖屍查案,當街診治男人陽骨,叫賣兜售“不倒翁”的女人,絕不普通。
太妃以爲她只會給男人看病。誰知她要給自己把脈。自己和聖人的脈,那都是太醫令親自請脈的。讓這麼一個小姑娘看診,她可以拿出去吹噓一輩子了。
桑落詢問是否需要避人耳目。太妃只遲疑了一瞬就揮揮手,示意四周的人都退到院中。
爲首之人顯然不願意,可執拗不過,最終還是退了出去。
“夫人可是生育時遇到了麻煩?”桑落低聲詢問道,見她不說話,繼續問道,“孩子過大或者體位不正導致難產。”
這個也能從脈象上看出來?還是猜的?至少太醫令是猜不出來的。
太妃緩緩點頭。
桑落繼續說着:“如今咳嗽、跑跳,都會出現崩漏之症。”
太妃帷帽底下的臉色變了。
看向桑落的目光也從輕慢,漸漸轉做了慎重。
最後,眼前這十六歲的綠衣姑娘擡起手,指了指內堂:“夫人可願隨我入內堂脫衣面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