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通得這麼快,周縣令是根本沒想到的。
他立刻站起來想要帶着幾個衙役進山,卻被鄉正帶着鐵叉攔住。
鄉正抄着手站在路中央:“周大人,此路是我開,你要想從此過,總要——總要得到我的同意吧?”
看見一百多個漢子頂在路口,衙役有點犯怵,他們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腿都有些軟,真要打起來,可未必能拼得過。
桑落看向知樹。
知樹會意,取出繡使的牌子:“繡衣使者辦差,爾等還不讓開。”
鄉正先是一怔,再是仰着身子笑起來:“什麼繡使,你也莫要唬我!真要是繡使,我乾爹能不親自來迎接?”
知樹懶得跟他廢話,不過眨眼的功夫,人已經襲到鄉正眼前,只一招就將他直接摁在泥地裡:“讓路。”
鄉正吃痛地伏在地上,一開口,嘴裡灌滿了泥:“讓,讓!”
舉着鐵叉的壯漢們十分不情不願地讓出一條路來。
衆人着急進山尋人,桑落卻道:“且慢。”
她踱着步子走到鄉正面前,蹲下來朝他口中塞了一顆藥丸,再豎起兩根手指:
“兩個條件,一,放了李大夫。二,讓你們的人跟我們一同進山救助傷患。我可以給你解藥,再分你們一點糧食和藥。否則,你,就只能在這裡當一隻守山的小鬼了。”
冷冷清清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瘮人。
鄉正根本沒辦法反抗,只覺得頭疼得要死,像是被千斤的鐵錘砸着,一下又一下地,腦仁都要被砸出來了。
他哪裡還顧得了什麼顏面,咬着牙,舉起顫抖的手:“去,快去!”
衆人迅速進山朝着狼煙的方向尋去。
雨後山林,泥濘不堪,踩上去鞋子都拔不出來。風靜等人悄悄趕在前面探路,很快就尋到狼煙所在之處,立刻回來報信。
“桑大夫,前面有近百人受困,需要有人開山挖路。”
桑落看向被押着的鄉正。鄉正滿臉是泥,很不心甘情願地示意手下的人去開山挖路。
有了這百名力夫,事半功倍。乒乒乓乓,叮叮噹噹,遇樹劈樹,遇石開石。
衆人跟着往前走,領路的被絆了一跤,回過頭一看,竟發現腳下的軟泥裡支着幾根僵直的手指頭。衆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站在塌方之處,腳底下極有可能埋葬了成百上千個山中的村民。
周縣令悲慟地閉了閉眼,再仰天長嘆道:“以前九峰山裡沒有多少村子,後來黃河年年發洪水,就從這裡修了一個支流分洪。當年修河堤的人就留下來建了村子,都定居在這山坳裡。想不到這一場塌方,竟然”
桑落走在前面,聽了半晌,問道:“那顏大人爲何要來這裡查看災情?”
“今年洪水多,雨水一直下不透,上游的水一下來,沿岸都淹了。顏大人來擔心這邊也會淹沒,就進來查看。第一天看了,第二日就說要帶村民搬,本官也跟着去動員,那些村民死活不願意。顏大人帶着繡使和駐兵去驅趕。”
周縣令頓了頓,看了一眼望連鄉的壯漢,又低聲道,“否則,哪裡還需要他們挖山開路?整個汲縣的駐兵都進這裡來了。”
“快來!”有個衙役站在石頭上喊道,“有人受傷!”
萬大夫立刻提着藥箱幾步上前去救治。
“這裡也有!”前面的人喊了起來。
“這裡有三人受傷!”
“這裡有孕婦!”
越往山中走,屍體越多,傷者也越多,多數都有骨折或外傷,被指揮的壯漢們只得一個一個往外擡。
只有村民,駐兵和幾個繡使,沒有看到顏如玉。
知樹抓住繡使一個又一個地追問:“指揮使大人呢?”
繡使們骨頭折了,腦袋上還冒着血,昏昏沉沉的說:“顏大人帶着幾個人進山裡去了,山那邊還有兩個村,讓我們幾個在這裡守着村民。”
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捧着半截燃盡的松明子哭道:“顏大人把火摺子塞給我時,後山已經開始落石了,大家都勸他不要去,他說山裡還有人,帶着好幾個人就去了.”
“哪個方向?”
繡使回頭想要指出方向,卻發現沒有了方向。最後一次滑坡,山那頭的路已經面目全非了。
知樹將繡使狠狠一摔,帶着風字輩的人施展輕功藉着幾棵未曾被折斷的大樹往山裡衝。
桑落更急,衝着他們的背影喊道:“帶上我!”
山林深處傳來知樹的迴應:“山中危險,你先別動,我帶人去探一探路。”
桑落不願意等,扯過藥箱,尋了一根結實的木棍,拄在崎嶇的泥地裡,順着知樹離開的方向往前走。
鄔宇跟了上來,也用一根木棍拄着大步走:“一個人不安全,我陪你。你去哪兒?”
“去尋人!”桑落幾次腳底打滑,乾脆從衣裳上撕了兩塊布,纏在鞋底。
鄔宇有樣學樣,也扯了衣裳來纏着鞋子,果然踩在泥地裡就穩當多了:“誰?”
桑落怔了怔:“朋友。”
兩人繞過一塊巨石,露出一堆漆黑的灰來。
鄔宇蹲了下來,用木棍撬起狼煙火堆的灰燼,仔細看了看:“底層鋪的是易燃乾草,中層混合了馬糞,頂層撒了一點油脂。這是軍中的做法。”
桑落心中咯噔了一下,裝作不經意的走過去,隨意挑着看了看:“有軍中的手法也不奇怪,繡使多是禁衛營出來的,再說顏大人還帶着駐兵進山。”
鄔宇還是不怎麼信:“這可是沙場上的手法。”
桑落覺得年輕孩子見得太多不算什麼好事,精力又旺盛,很可能就想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念頭來。
她瞥他一眼,就像當年帶醫學實習生一樣。很鎮定又很篤定地教訓他:“少見多怪。我不知道什麼沙場不沙場的,我老家薰醃肉也這樣,只是不用馬糞,用柏樹枝葉。估計他們沒找到乾的柏樹。只要煙霧夠大,能被人看見就行了。”
鄔宇畢竟年輕,一聽這話,又開始懷疑自己了。看看四周果然沒有柏樹,甚至沒有乾燥的樹枝,他默默地垂下頭。
兩人走了好一陣,終於與風靜碰上了。
風靜面色很是凝重:“有公子留下的痕跡。”
桑落立刻抓住風靜的手臂:“快!快帶我去!”
風靜卻有些說不出話來,沉默一瞬,帶着她躍上樹梢,疾速行至那棵樹前。
那是一棵歪脖子樹,彆扭地挺在山邊。經歷了一個月的風雨和幾次山崩,它依舊站在那裡,只是樹上沒有留下幾片像樣的樹葉。
那最長的樹枝上,綁着一根長長的紅布條,隨着風飄來飄去,在陽光下微微地泛着一點金光。
是顏如玉最常穿的紅衣!
桑落指尖陷進掌心,幾乎是跌着走到樹下,一個不留神,險些從山邊墜落。
“小心!”風靜抓住她的胳膊,桑落這才穩住身形。
整座山像是被斧頭砍斷了一般,齊齊地、直直地滑了下去,近千米的落差,懸崖下,是那一條泄洪的支流。
不可能生還。
活千年的禍害,就這樣沒了?
桑落仰頭看向樹枝上的布條。那打結的方式,竟然還是自己做手術時常用的結,也不知他是何時偷偷學去的。
“不對!”她突然抓住那布條,“他爲何要在這裡結繩?”
這麼一問,知樹也答不上來了。
“他不在這兒。”這個結費時,且很難拆掉,如果只是留下過路的痕跡,完全沒有必要打這樣的結。
這個布條足有一米長,更像是爲了警醒路過之人,又擔心被人拆了。
“快來!這裡有痕跡!”追着趕來的鄔宇站在遠處的山頂上,衝他們揮揮手。
幾人立刻趕過去,果然看見泥地裡凌亂的腳印。順着腳印往前走,竟在滑坡的山壁上發現了一個山洞,洞口還有凝固的血。
桑落想也未想,立刻點燃火摺子貼着洞壁往前走。
“顏如玉——”她喊了一聲。
山洞裡滿是深深的空空的迴音。
“顏如玉——”聲音裡,帶着她還不自知的一絲恐慌和顫抖。
還是沒有迴應。
“顏如玉——”
桑落的喊聲撞在溼漉漉的山壁間,回聲一圈一圈暈染開去,驚起滿洞腥風。洞中的蝙蝠尖叫着呼啦啦地胡亂飛起來。
好幾只險些撞上桑落的臉。 鄔宇上前來驅趕,揮舞着木棍,低聲說道:“小心!”
黑暗深處,一道懶懶的沙沙的聲音傳來:“桑大夫這麼大的嗓門,怕是要喊得再次塌方纔肯罷休啊”
這麼欠的嘴,除了顏狗還能有誰!
一時間,所有的慌亂,所有的恐懼,聚集在了一起,又迸散開去。
桑落眼眶頓時就熱了,嘴脣也不自覺地抖了抖,最終又化作一股惱怒之意,將所有情緒都絞在一起。
她怒衝衝地跑過去:“你既然聽見了,怎麼就早些不應一聲?”
只見顏如玉斜斜地靠在洞中,紅衣撕得七零八落,面色蒼白,脣角竟然還掛着一絲笑意,一雙眼眸亮得驚人。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綠色的紗衣上,滿是泥濘。她握着細細的火摺子,那一星點火光映出她的臉。臉也是花的,眼睛裡的怒火熊熊燒着,像是要找他拼命一般。
是她。
看到信號煙火的時候,就知道是她來了。
她怕他死了。不斷地讓人放着煙火,一聲,又一聲。
給了所有人希望。
那時,他被壓在巨石之下,昏迷了過去,後來信號煙火變換了次數,明明很遠,卻像是她在他耳邊,爲他綻放的。
他是一個從小在深山中自生自滅的人。是一個摔下山崖,被樹枝貫穿了胸膛,也沒有人來救助的人。
此時卻有煙花在呼喚他活着,他怎麼可能放棄?
生平第一次,他想要活下去,不是因爲仇恨,而是,想要活着,見到她。
此刻她就站在面前,身姿單薄,形容狼狽,可憐、可愛。
一如他夢中的那樣,如同從天而降的神。
就站在面前。
她的眼裡滿是生動的怒意,和一點點閃爍的晶瑩。
“剛纔夢中有一美人,正要與本使互訴衷腸,”顏如玉脣畔的笑容更深了,原本想要說笑,可終究是受了重傷,說笑也有氣無力:“桑大夫,你這一聲大吼,擾了本使的好夢,怎麼賠呢?”
狗屁!
賠個屁!
“受傷了?傷哪兒了?”他這麼一動不動,一定是受傷了。桑落兩步上前,一手捏着火摺子,一手在他身上來回摸着。
顏如玉脣畔帶着薄笑,正要回答,卻見桑落回過頭看向一個年輕人:“烏魚,你過來,替我點着火。”
鄔宇本就對世事充滿好奇,一聽這話,也沒顧得上反駁這外號,乖巧地接過火摺子,站在桑落身邊。
烏魚?
顏如玉眼睛眯了眯。
這個小年輕是哪裡冒出來的?長得人模狗樣的,尤其那雙眼睛有點勾人。
是被桑落帶回家的俊俏郎君,還是桑落口中的“第一名”?還是哪裡招惹的野小子?
“你腿傷了!”桑落終於查到了傷,看起來應該是小腿骨折了,“跟着你的人呢?一個都沒活嗎?”
顏如玉將審視鄔宇的目光收回來,再投向桑落:“他們被我安置在後山。”
說罷他叫知樹來:“你們多帶些人手從東側繞過去,路上有亂石,要帶工具開路。後山約有八十人,多數是骨折,有一個孕婦。”
知樹等人應下,立刻往外走。
顏如玉看向鄔宇,語氣不甚和善:“小魚,你跟來做什麼?”
怎麼又是小魚了。
鄔宇很不喜歡這個名字:“我叫鄔宇。我是來幫忙的。”
顏如玉纔不管他叫什麼,隨口答道:“哦,你既然是來幫忙的,還不快跟着去救人?”
鄔宇看看自己手中的火摺子,又看向桑落,似是不想離開的樣子。
顏如玉長臂一伸,從他手中取過火摺子,輕輕一拋,丟向不遠處,那裡竟然有一堆乾草。
火摺子在空中翻了兩圈,準確地落在乾草堆上。
乾柴烈火,一下子,洞中就亮了起來。
顏如玉挑挑眉:“這裡用不着你。去吧,小烏魚。”
“小”字咬得格外用力。
鄔宇討厭別人叫他這個名字,尤其說他小。他想替自己分辨什麼,桑落擡起頭道:“顏大人說得對,這邊我一個人就夠了。去那邊幫忙吧。”
他望了顏如玉一眼,這才離開了。
洞中終於清淨了。
火燒得很旺。
顏如玉心裡的火也很旺,語氣很乾澀:“原來你喜歡小的啊。”
桑落莫名其妙:“什麼大的小的?”
“小烏魚。”
桑落的動作頓了頓,滿懷惡意地回答:“他小嗎?我還未給他觸診過。”
顏如玉有些氣結。
兩人半晌不說話。
山洞裡只剩下乾草被火苗燒出的噼啪聲。
良久,桑落才“良心發現”地解釋了一句:“汲縣救的孩子,家裡應該是軍中的。對你起狼煙的法子很熟悉。”
孩子。
顏如玉如釋重負,再次斜靠溼漉漉的洞壁上,靜靜地看着她低頭爲自己療傷的模樣。
眼睫輕輕顫着,擋住了她的眼眸。面容在溫暖的火光下,泛起一層瓷光。
桑落察覺到他的注視,擡起頭來:“怎麼人家都在後山,就你躲在這裡?”
“救那個孕婦,結果被石頭砸中傷了腿。”顏如玉輕描淡寫地說道,“路又被落石堵了,我就順便進來療傷。”
說得簡單。
以他的身手,能被石頭砸傷,可見當時是何等危險的情形。
他說療傷。
那是要他忍住裂骨的劇痛,將斷掉的骨頭的裂口對準,再接起來。
桑落擰緊了眉,忍不住罵他:“你沒痛覺嗎?”
鮮少在她臉上看到這麼多的表情,在跳躍的溫暖的火光之下,格外的生動。
惹人心癢。
她問他會不會痛。
當然會。
聽見她說“愧疚”的時候,心似是被捏碎了一般,疼得險些讓他直不起腰來。
他撐着坐起來,一點一點靠近她。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個輕飄飄的“有”字。
桑落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失措,躲閃着勾下頭,從腿邊的藥箱裡取出止痛的藥丸來。
一顆小小的藥丸,被她捏在指尖:“拿去。吃了就不痛了。”
顏如玉看見了她的閃躲,眸光沉沉,再向她靠近了幾分。
“餵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