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最硬的是嘴
直使衙門。
地牢。
青銅獸首燈吐出幽藍火苗,銀線螭紋官靴碾過滿地血痂,停在一具抽搐的軀體前。
兩個繡使鬆開烙鐵行禮。
顏如玉的紫袍在火把下泛起妖異的流光:“如何,招了嗎?”
“招了一些。”一旁記錄的繡使捧着口供呈上來,“這幾年從熟藥所報廢的藥材,摺合白銀共計五十萬餘兩,盡數都進了養心坊的賬。”
“養心坊。”顏如玉拿着口供,隨手翻了一翻,輕笑着將口供拋回給繡使,睨着那滿是血污的身體,“閔大人沒有說實話啊,是要替誰遮掩呢?”
“當初閔大人離開太醫局時,其他東西都帶走了,唯獨脈案帶不走。我今日入宮,正好就順道翻了翻。”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迭紙,有舊有新,將新舊紙並在一起,筆跡一般無二,連“參”字末筆的鼠尾顫痕都如出一轍。
“永昌十二年清明,熟藥所呈報屋頂漏雨,放在倉庫的紫參被浸泡後無法爲宮中供藥,特意銷燬。偏巧養心坊當月制了三百丸的紫參養榮丹。”
他指尖劃過對方頸間的潰爛,“後來,那些丸藥似乎進了鎮國公府,鎮國公府的四公子鍾離圖瑞身子不好,常年靠那藥補着身子,前些日子入宮時,身上還揣着十來顆.”
閔陽聞言右腿開始忍不住地痙攣。
顏如玉隨手扯過刑架上的絹帕,慢條斯理擦拭指尖。燭光照見他腰間的羊脂玉蟬——那是今日太妃賞賜之物。
他的脣畔掛起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知熟藥所去歲報廢的三十斤大血藤、紅花、五靈脂閔大人又拿去做了什麼?”
閔陽如同受傷的野獸,發出低沉的嗚咽之聲:“那東西、東西、不、不值錢”
顏如玉當然知道不值錢,可這是那補藥的方子。
餘承走進來交出卷宗:“大人,白緬桂的案子已經查清了,這是口供。”
見他似還有話要說,顏如玉揮揮手,示意旁幾個繡使退下,看了一眼卷宗,留下餘承:“說罷。”
餘承用僅二人可聞的聲音說道:“自從七夕那日大人您中毒之後,屬下派人潛入輕語樓一直盯着,那花魁一直不曾離開過輕語樓,剛纔喬裝出門,繞道去了肅國公府。”
顏如玉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很是意外的樣子:“肅國公府?那不就是”
餘承心想顏如玉就是三夫人引薦給太妃的,怕公子對此人有些不忍,還是將整個事挑破了:“我們的人進不了內院,但看方向,應該是三夫人見的她。”
見顏如玉不說話,餘承又看了一眼交給顏如玉的卷宗:“白緬桂命案的主使也是三夫人。江南那邊爲了搶白緬桂,燒了幾座山,山裡幾十戶獵戶和農民,一個都沒跑出來。三夫人的莊子上今年進了一棵極大的白緬桂,後來送進了——”
餘承頓了頓,看向閔陽,“送進了閔陽的府中。”
餘承回直使衙門之前,先進宮見過太妃,將兩件事密報了太妃。
太妃對白緬桂的案子倒不意外。京中傳言自己喜歡白緬桂久矣,這個傳言都不知道是從何而起。江南每年在花開時節,都會出幾樁搶奪白緬桂的紛爭。 . тtkan. c o
太妃沒有出面阻止過。
一來即便沒有白緬桂還有紅緬桂、藍緬桂,根本禁不住。總要給那些想表忠心的人一點機會。二來,白緬桂長得快,京中有人要,就會花錢買,不論什麼方式,總能給花農帶去些好處。
只是太妃也沒想到三夫人會對顏如玉起了殺心。
顏如玉當初被桑落一句話誤了前程,三夫人幾次對顏如玉示好,顏如玉都不肯就範,最後才送到宮裡。從女人心思來看,三夫人對顏如玉是有些情愫的,若要下殺手,顯然是顏如玉查到了三夫人的命門。
餘承想起自己離開前太妃的話:“莫要聲張,且看他如何做。”
顏如玉負手站着,似是十分困惑一般絞緊了眉頭:“容我想想,你先下去吧。”
“是!”餘承抱拳行禮退下。
屋內只剩下顏如玉和一身血污的閔陽。
顏如玉心底微微一笑,太妃喜歡白緬桂的消息,自然是他親自放出去的。逢迎上意,是刻在這些人骨子裡的東西。
只要有魚,喜腥的貓就一定會來。
早遲而已。
他走向閔陽,因四下無人,他問得直白:“閔大人,聽說三夫人送了你一棵極大的白緬桂,不知這白緬桂的花是否也跟大血藤一樣入了那活血化瘀的藥?”
閔陽道:“補藥、只是補藥.”
顏如玉問道:“養心坊前的算命攤子,將屬水的少女盡數迷暈騙到三夫人的莊子上,用那補藥激出癸水來,也是爲了進補?”
暗牢裡霎時只剩他喉嚨裡漏氣般的嘶鳴:“是,爲了延續、延續國公血脈。”
肅國公只有兩子,大房一個,三夫人一個。襲爵一事始終沒有着落,又有了宮中爲聖人選伴讀一事,正房和三夫人爭奪已經人盡皆知。如今兩個兒子都無所出,自然各顯神通,想盡辦法有後。
果然事情與桑落推測的分毫不差。
活血補藥是爲了取少女的“紅鉛”,與初夜之血相混,作爲藥引,製出那助陽之藥。
顏如玉捉起太妃賞賜的玉蟬,點在閔陽的肋骨之上,一點點地用力,他彎下腰,在閔陽耳邊說道,“可認識廖存遠、廖內官?”
桑落從三夫人莊子上撕下來地那一角藥方,紙是閔陽府上的信紙,字是閔陽的字跡。
閔陽痛得喉嚨裡發出嗬嗬聲響,眼角迸出血淚:“認識、認識。”
“說說看。”
閔陽不知自己的罪與廖內官有何關聯,只將整件事說了。
閔陽調往熟藥所之前,一直在太醫局管着十來號內廷醫官,廖存遠身份卑賤,原本輪不着閔陽診治,恰巧十年前,廖存遠生病,當值的內廷醫官都正好不在,閔陽就順道就給廖存遠看了診。
廖存遠雖卑賤,卻是個知恩圖報之人。恰好當時宮中預備增設熟藥所,廖存遠打聽到了,就立刻偷偷報了閔陽,閔陽自然是願意去熟藥所佔山爲王的。運作之下,五年前調去了熟藥所。
“廖存遠死之前,見過你。”顏如玉問道。
“是、是。他來找我喝了酒。”
“他還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顏如玉將玉蟬壓得死死的,鮮血順着蟬翼的溝壑滴了下來。
“沒、沒說什麼。”閔陽哪裡受得住,不管有用的沒用的都往外抖,“他那日似是、有些失意。一來、來,就說想寫家書,找我要了紙筆。我當時還奇怪,怎麼、還有家人。”
“然後呢?”
“後來他、他就跟我喝了一杯酒、感謝我當年救、救他。”
“何時?”
“三月——”閔陽昏昏沉沉的,想了許久才道,“三月初。”
顏如玉眼眸一眯。都對上了。就是廖存遠先到閔陽府上,寫了信,再將信埋在了山坳裡。這纔回宮中受死。
“他服毒自盡的藥,可是你給他的?”
閔陽:“沒有,他死了好、好久,我才知道。”
“那他交了什麼東西給你?” “什麼也沒、沒有。”
顏如玉信了。
廖存遠有些頑童之心,他耍了自己很多次,還將留給自己的信埋在那個山坳裡,就說明他喜歡將東西放在一個看似無關且不可能的地方,而這地方就應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萬勰帝遺書一定被放在一個時刻能看見,卻被總是被忽略的地方。
顏如玉的心定了下來。
他提着絡子將玉蟬投進一旁的水桶裡涮了涮,再將雪白的玉蟬從血水裡撈出來,隨手拿出一塊布來擦。
知樹從外面跑了進來,低聲道:“公子,柯老四說有要緊事,正在馬車上候着。”
顏如玉瞥向閔陽,走出門外,招來一個繡使吩咐道:“找個人來給他看一下,傷口都縫上,別叫他死了。”
“是!”
地牢裡不見天日,直使衙門外,天色尚未沉下去。
顏如玉坐進車廂,見柯老四一身整齊的裝扮,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柯老四難得把白頭髮都梳得整齊:“桑丫頭今日生辰,請大夥去茱萸樓吃酒呢。”
他瞟了一眼顏如玉。
就知道桑丫頭沒請他。
“你這身份着實不便出面。”柯老四好心安慰了一句,又問,“你可有什麼賀禮,我可以替你送過去。”
顏如玉靠在車上,失笑道:“我爲何要送賀禮?”
柯老四嘖嘖嘖地搖頭:“全身最硬的就是嘴了!”
顏如玉面色一僵,表情十分不自然。連柯老四也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還看見了!”柯老四一笑。
顏如玉面色陰沉,自從桑落進了丹溪堂,柯老四整個人就偏了,路子就偏了!動不動就看那處!
柯老四不知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還搖頭晃腦地道:“也就你想得出來,送桑丫頭化屍水。換別的姑娘早嚇壞了,也就她還歡喜得緊。”
原來說的是這個事。
顏如玉神色淡淡:“我與她有契約,她替我做三件事,我給她化屍水和黃金。”
柯老四聞言眼角抽了抽。敢情還不是給桑落的生辰禮!
“桑丫頭誤服蘇合香的那兩夜,你連直使衙門都沒去,就守在丹溪堂裡,怎麼這時候倒要起面子來了?”
顏如玉眸光微動:“我是想知道三夫人的事。”
什麼叫聖人不急,急死內官!
柯老四是真切體會到了,他將假鬍子吹得老高:“那你也、也不準備送她生辰禮?”
顏如玉抄着手好笑地看向柯老四:“你急什麼。你可是沒準備賀禮,所以想在我這裡順點東西去?”
“人家夏大夫和李小川,一聽說是她生辰,立刻就去準備了!你怎麼就這麼、這麼——”柯老四“這麼”了半天,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
他滴溜溜的一轉又誘惑道:“今日桑丫頭打扮得可真是漂亮,你不去看看?”
顏如玉挑眉:“我是好色之徒?”
柯老四噎住了。
這個一輩子用手的傢伙!
“哎呀!不管你了!”他一甩袖子轉過身去,對着車簾外的知樹道,“找僻靜的地方,讓我下車。”
馬車繞過長街,再轉向一個小巷,柯老四飛快地鑽出車廂,馬車緩緩向前駛去。
顏如玉端坐在車廂裡,聽見知樹低聲道:“公子,真不去茱萸樓嗎?”
怎麼都來問他這個問題?
顏如玉從小櫃子裡取出那捲被他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名單,緩緩展開,上面不少人名都劃去了。
知樹深吸一口氣,想開了好半晌還是開了口:“公子,我們派去盯顧映蘭的人剛剛來報,他今晚也要去茱萸樓。”
顏如玉眸光頓住。
她甚至請了顧映蘭
知樹沒聽見他的回答,以爲這事就這樣算了。正準備調轉馬車往顏府去。
“顏大人?”有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
顏如玉的馬車太過乍眼,被認出來也是常事。知樹一看那人,竟是之前桑落救治的小內官,旁邊還站着胡內官。
“顏大人!”元寶站在馬車邊,上次回桑家還是顏如玉帶着他回的,所以他問道,“您可知道桑姐姐在哪裡?我和胡內官找了她一整日了,桑家一個人都沒有。我們聽說她在丹溪堂看診,可也沒人。”
當真是巧。
顏如玉挑開簾子,露出臉龐,掃了一眼他和胡內官,眼眸眯了眯,心中已有了計較。
“你找她有何事?”
元寶咧開嘴笑,卻也不敢過分聲張,只上前一步,站在馬車的窗下:“我被選作聖人的侍書了。我想跟桑姐姐說呢!”
顏如玉一挑眉,長長地“哦”了一聲,慢悠悠地道:“這麼好的消息,定是要快些告訴她纔是,她在茱萸樓。”
說着他看看天色:“這麼晚了,宮門只怕要落鑰。你們上車來,本使送你們一程吧。”
元寶雙眼一亮,看看身後的胡內官,興奮地點點頭:“我就說吧,顏大人可好了!”
胡內官不置可否地笑笑,行了一禮,這才上車。
車廂裡傳來敲擊的聲音,給知樹下了命令:“去茱萸樓。”
“是!”
——
茱萸樓是江州食肆。
江州人好辛辣,多數菜餚中都有帶有茱萸、胡椒等物。京城中人多數口味清淡,太妃又是江浙人士,故而到茱萸樓吃飯的人並不多。
桑落與倪芳芳最先到,倪芳芳數了一下,有十個座位,便道:“我們只有六個人,竟然這麼大個桌子。”
她去尋小二:“可有小一些的?”
小二搖搖頭:“小一些的廂房被人訂了。再小的,客官也坐不下啊。寬寬敞敞的多好。”
天色漸暗,桑落站在窗口,看着點點燈火,見桑陸生這麼晚還沒來,決定下樓去迎一迎。
剛一下樓,卻聽見有人笑吟吟地道:“桑姑娘——”
感謝就想當個吃貨的打賞!
祝大家情人節快樂!